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邊還剩下太陽的些許殘餘光輝,空氣中寒氣卻驟升,一時冷的厲害,呼嘯的風裡不知何時帶上了嗚咽聲,在耳邊不停迴盪着,叫人心中發麻。
這是大部分沙漠暗夜降臨的標誌。
但這裡又不一樣。
鬼漠終究與衆不同,風裡刮過的沙石凌厲非常,像是高手擲出的暗器。若沒有東西遮擋,說不得就是一道道淺痕躍然於肌膚之上。
而半月灣的存在,似沙中唯一的淨土,邊緣的白楊綠柳將一切飛沙走石隔絕,只有猖獗的風聲能夠過關斬將肆虐於小小的綠洲中,既靜謐,又喧鬧。
競日孤鳴帶着史豔文踏過沙荊穿過綠叢時,不意外地看到了幾匹跪臥的駱駝,有單峰駝着貨物的,也有雙峰陪着行走鞍驥的,往裡還有兩三個沙黃小帳篷。
競日孤鳴在稍遠的柳樹邊綁好鞍繩時,早到的商人還衝他們點頭招呼,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草,滄桑的臉上帶着和善的笑意,說的是苗疆偏遠地區少數族名才使用的語言,史豔文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卻能隱隱感覺到對方是在表達歡迎,便稍擡了帽檐笑笑當做回禮。
沙漠中的城市或部落大多以水而居,自然也以水而名,半月灣的名字自然與當中的月牙小湖是分不開的,而他們落腳的地方,恰巧在那月牙的尾巴尖上。
那裡有個米白色的雙層帳篷,旁邊還放着一對捆好的枯木,是競日孤鳴長年命人放在這兒的。
“請隨意。”
掀開簾子,競日孤鳴徑自走了進去,舒服的長舒了口氣,聲音有些懨懨,身後是同樣疲累的史豔文。
史豔文將彎刀掛在一旁,掃視了一圈。帳篷比普通商人的要大些,約莫可住四五個成年人,裡面鋪了好幾層厚毯子,最裡面還並排防着三個金絲楠木大箱子。
也是,競日孤鳴這樣的人,到哪裡都是準備充分的,只是這些東西就這樣大大方方的放在這裡,竟也不怕人偷了去?
而且,還是很冷。
史豔文正覺奇怪,卻見競日孤鳴像是累極了一樣靠着箱子坐下了,喉間上下滾動,取下兜帽坐着不動了。
渴了?
史豔文坐在一旁,看了看他因爲疲倦而闔上的雙眼,又看了看耷拉在一旁鼓脹的水囊,想要說些什麼又怕打擾到對方,沒過多久,史豔文又看見那人搭在膝上的手微微鬆開,雖然呼吸分毫沒變。
但,果然,睡着了吧……
這樣也好。
史豔文起身,暗道一聲僭越,移步到第一個大箱子面前。箱子沒上鎖,擡手便能打開,他也如願在裡面找到了一些好東西——炭火,一個外方內圓的圍爐,以及一整套茶具。
還好,是些有用的東西,運氣不錯。
他輕輕地將東西拿了出來,放的稍遠,出去拿了枯枝,又用內力崔燃了炭火,隨後又將隨身的水囊解下來,將剩下的水都倒進了放在炭火上的茶壺中,這纔將火爐輕輕的移到了競日孤鳴身邊。
好像還不夠。
史豔文皺着眉看競日孤鳴往火爐邊偏了微乎其微的距離,帳篷裡的寒氣還未散去,這火爐一時也起不到太大作用,那人身體怕是受不了。
史豔文臉上有些無奈,又來到第二個箱子面前,一邊祈禱還會有些用得上的東西一邊帶開了箱子,然後他再次感嘆史家天運,同時又奇怪的瞥了一眼睡着的某人。
“這不是有枕頭和棉被嘛……”
史豔文抱起一牀棉被改在競日孤鳴身上,想了想又把另一場白絨絨的獸毛毯子又蓋了上去,他的動作很輕,競日孤鳴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察覺,看起來,真的是累極了。
箱子下面還有一條帶着狐狸毛的大氅,幾個帶狼紋的精美盒子,那大氅不算很厚,但尚能保暖,只是看起來是主人家的私用,史豔文便收起了一閃而過的心思,只靠近火爐坐着,也不休息,似乎是在等水燒開,連茶杯也放好了,就在競日孤鳴手邊。
只是沒想到等水燒開時,他卻偏到在一旁睡着了,才幾個時辰的顛簸,他卻再也不能像當初一樣依舊精神飽滿了。
枯枝崩裂的聲音很輕,水聲鼎沸的動靜也不大,帳外傳來孤單的蟲鳴聲,好像在催促着什麼,反將四周襯托的越加安靜。商人們也早早進了自己搭的帳篷,爲明早各自的行旅做着準備,天空逐漸被暗色籠罩,夜煙繚繞,愁雲慘淡幾不可見。
月亮在羣星擁抱中掛上了樹尖,湖中似乎也落下了一片銀河,將輕盈的月光反射四周,映入了亮色獨存的帳篷裡,被微弱的火光凌亂後,消失在那雙微啓的眼中……
白色的絨毛被燙的髮捲,躺在地毯上的人不自覺向溫暖靠近,兜帽被蹭到了腦後,再有一掌距離就要碰到發燙的火爐。
幸好有人將他移開了。
將茶壺放在茶盤中,金屬的壺身卻不小心在手上燙出了一道紅痕,競日孤鳴揉了揉手背,他醒的有一會了,只是暖的不想動,雖然旁邊有一個冷的面色發白的人。
真傻。
還好管閒事。
實力又遠不如當年。
一點也沒有退隱的自覺。
俏如來竟然放心讓他一四處趴趴走。
“……”
帳篷裡有些悶。
最外一層的白絨獸皮其實是墊在身下的,此刻被火光映的發燙,卻是最快回暖的方式,在加上一層棉被剛剛好,蓋在一身冰冷的人身上確實很舒服。
因爲那人放鬆了些,至少手沒有握那麼緊了。
他差點真的睡着,只是沒想到真的睡着的人不是他。
他穿了大氅,雖然它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風,但聊勝於無吧。
半月灣不大,景色也很普通,作爲鬼漠邊緣唯一的綠洲,遊走商人的常駐地,沙寇流匪不定時要來參觀一番,這四周的植被也被破壞了不少,再有個二三十年恐怕就要隱匿沙中了。
“世情惡衰竭,萬事隨轉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先生寢不成寐,倒發了詩性?”
競日孤鳴微一愣神,一回頭正看見史豔文笑意盈盈的走近,一頭黑髮就披在外邊,鬢首還留着淺淺的睡痕。
這人連夜晚眼睛也這樣明亮乾淨。
“吵醒你了嗎?”競日孤鳴笑了笑,“還是被噩夢嚇醒了?”
“怎會?”史豔文搖頭輕笑,目光看向了水中不斷閃爍的星子,“只是夢到一些陳年舊事,自己醒了而已。”
“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倒不是,只是夢到精忠他們……”
說着卻沒了聲音,競日孤鳴盯着水中的星星等了半天也不見繼續答話,不由得側眼一瞧,那人正眼觀鼻鼻觀心,像是出神了。
想來雖非不堪回首,也算的上是心頭積鬱了。
不過競日孤鳴也沒打算多問,只是兩人就這樣站在寒風裡可要不得,更何況現在已近中夜。
“外面有些冷,”競日孤鳴一轉身,順手拉着史豔文的胳膊就往回走,被拉住的人一怔,擡眼看他,卻聽那人又道,“鄙薄之軀不勝寒風摧殘,還是進帳吧。”
史豔文眨眨眼,等被壓着坐下之後才突然回到:“啊,是,抱歉。”
“你道什麼歉,罷了,”競日孤鳴對這人拘於禮數的個性也是無可奈何,遂只將火爐拉進兩人,從自己背後的箱子裡又拿了一件大氅並那條白絨獸皮一起遞給他,自己留着棉被,“要喝酒嗎?”
“哈,先生還真是準備周全。”史豔文不客氣的披了大氅,盯着競日孤鳴從第三個箱子裡拿出的酒罈子一笑,“只是炎雲不勝酒力,太烈的酒怕是明天就起不來了。”
“烈酒燒身,一冷一熱反倒衝了脾胃,這不過是些尋常杜康,性溫祛溼,暖暖身體還可,醉不了人。”
競日手中盛酒的杯子像是琉璃做的象牙,給史豔文用的卻是一尊大罍,酒性溫順,倒酒的人卻很豪放,滿滿一罍看起來可不像醉不了人的樣子。
但史豔文依舊面帶笑容的接過了,淺嘗了一口才道,“先生那箱子裡不會都放的是酒吧?”
味道果然跟想象中一樣的“溫順”。
“也不全是,”競日孤鳴往後又靠在箱子上,看着他的面不改色勾了勾嘴角,道,“還有些傷藥,這裡畢竟不安全。”
酒面閃閃發亮,炭火間明滅的火光變大了些,史豔文往競日孤鳴的方向靠了靠,也緊挨着箱子,將有些凌亂的長髮順到一邊,“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喝過這樣……苗疆的酒了。”
“懷念嗎?”競日孤鳴挑眉。
史豔文苦笑一聲,無奈道:“往事已矣,我懷念那時的豪情壯義,卻不想再融己身入江湖了。”
“……可惜世事常常身不由己。”
“是,”史豔文對此深有體會,不由認同的點點頭,“所以我才跑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了。”
還在這麼偏遠的地方遇見了你。
競日孤鳴攏攏膝上的棉被,道:“這幾年苗疆經歷了元邪皇之亂,實力大減,軍隊人數裁縮,這邊陲之地自然也沒有那麼多精力顧忌了。”
“幸好苗王還年輕,蒼狼那孩子已經是青出於藍了,置之死地而後生,苗疆或許會走向下一個盛朝也不一定。”史豔文飲了一口酒又道,“先生心中的擔憂或可放下了。”
竟日孤鳴聽了也只笑笑,不置可否,反問起了他方纔在外面想了些什麼,史豔文偷偷瞥了他一眼,心裡莫名生出了小小的挫折感。
這話題迴避的毫無技巧,且讓人猝不及防。
算了,握着酒罍的手指動了動,史豔文嘆了口氣,“只是夢到孩子們了,離開正氣山莊的時候就聽說霜姑娘要來中原了,銀燕很開心,雖然他沒說,但我知道他很想我留下。”
同爲長輩,競日孤鳴自然明瞭,想當年他也爲蒼狼的終身大事耗了不少心力,可惜物色了不少女子都不甚合心意,讓他心力憔悴了好久,直到後來藏鏡人之亂。
“好事將近,恭喜炎雲了,只是不能大辦,委屈霜姑娘了。”
“是啊,”史豔文目光微沉,“畢竟西劍流之亂……”
“但我相信霜姑娘應該不會介意的,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六禮可省前四,請期嘛……以史家人天運來說,除了清明和祭祀,其餘哪一天都可,至於親迎,”競日孤鳴舉了舉酒杯,又給他添了酒水,調侃道:“從客房背到主房的路程,也費不了多大力氣。”
“呵呵,”史豔文不由輕笑,有些慌亂的護着快要溢出來的酒杯,“的確費不了多大力氣,只怕銀燕還嫌太輕了。”
“恩……”競日孤鳴一挑眉,“如果銀燕覺得麻煩的話,或許小蒼狼可以代勞。”
“誒,”史豔文正色,“婚姻大事怎好他人代勞?”
“乖蒼狼應該不會介意。”
“我覺得他應該介意。”
“恩?”
“恩!”
“……”競日孤鳴但笑不語。
“……先生,”史豔文怔了怔,眼神一變再變,臉色微微泛紅,一絲笑意控制不住的從嘴角散開,聲音一軟,無奈的瞪了他一眼,“先生慣會作弄人。”
“若炎雲談及子女不要如此敏感,或許在下就沒這個機會了。”
“……看來是豔文自作自受了。”
“是了,”競日孤鳴聲音也跟着軟了下來,只是說出的話卻莫名多了幾分壓力,溫柔的像是喃喃細語,也像是警告,他說,“炎,雲。”
“……”史豔文握着酒杯的手一緊,笑容一時有些僵硬。
太大意了。
競日孤鳴莞爾,也不說話,看着他臉側微紅,默默的喝着小酒。
史豔文本該檢討,此刻卻突然生出了一絲不甘,偏了頭不看他,“先生叫了我那麼多聲‘炎雲‘,卻還不告訴我你的化名嗎?”
競日孤鳴有些驚訝,至於到底驚訝哪裡自己也說不出來,只是突然覺得坐在身邊的人反應有些特別,連回話都忘了。
炭火發出了崩裂聲,燃起了大片的火星,競日孤鳴回神後眼神暗了暗,伸手隨手一扇。卻還是有一兩點不退反進,像是兩個打前鋒的探頭兵,兵分兩路衝他們飛了過來,眼見着就要碰到史豔文蓋在腿上的白絨獸皮。
史豔文又縮了縮腿,那火星卻突然轉了方向,悠悠的往右邊飄了去。
史豔文眨眨眼,自己伸手拿了競日孤鳴不知何時空了的酒杯,把自己酒罍中的酒杯分了大半走,溫溫和和的說道,“多謝先生一吹之恩,炎雲身無分文,便以此微薄酒水錶達謝意了。”
競日孤鳴不動聲色地接了酒杯,看着對方眼裡像是裝了小火星般閃着激靈,也開着玩笑,“我的恩德,可不好還。”
“在下身無分文。”史豔文好整以暇。
“那就用這個還吧。”
“什……”
話還沒說完,史豔文就僵住了。
因爲突然靠近的人。
那人長長的手臂越過了他的右肩,整個人也像一座大山一樣壓了下來,雙眼被黑暗掩蓋,眼角嘴角還帶着未曾散去的笑意餘韻,背脊卻像變成了沙漠中剛正不阿的白楊。
酒香混着龍涎,環繞四周……
這玩笑……
是不是有點開大了……
進展……當然不可能這麼快啦~\(≧▽≦)/~,一個小bug,北競王也不是那麼輕浮的人,所以跟你們想象的肯定不同,所以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出來接下來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