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鏡人初生於中原,實長於苗疆,乃至其後不怎麼順心的“成家立業”都胡亂的採了苗疆的禮,自認術法禁制也見過不少,難稱深諳其道,也算涉獵甚廣,而或有那麼幾個還能手到擒來。
然而。
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弟啊……”
“閉嘴!”
“還是算了吧,反正……”
“史豔文,你要是想舌頭也斷了就繼續說!”
“……”
好吧,隨你。
史豔文暗歎着起身離開,看着滿頭大汗的胞弟,臉上閃過一絲無奈,在這寒冬臘月裡還能熱的冒汗,看來是耗費了不少氣力。
雖然明面上他只是踩爛了兩塊腳下的金剛石磚,史豔文欣慰又好笑的想。
跟這些無法交流的硬石較勁最是讓人無奈,打罵無感,徒費精神,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小弟也可多留幾日。
這樣的情景倒是讓他驀然想起以往兩人對陣,自己選擇臨陣撤退時偶一回頭,正巧看見藏鏡人在後方一瞬愕然後火冒三丈垂胸頓足的模樣,這麼多年也沒見他變多少,有時特別的時候反而更加暴戾——在面對黑白郎君的時候。
“呵。”
美好的記憶讓人懷念,有些也讓人追悔莫及,說到底,都是讓人沉浸其中便無法自拔的過往。
史豔文想了片刻便不欲再想,也不怎麼想回書房,索性便坐在廊間鵝倚上兀自失神,看着遠處的天空發呆,嘴角笑意繾綣,也無旁人相擾,難得安靜。
閒手弄雲,手指間穿過的光線刺進眼中,照的視線發白,空中像飛起了無數白點。
方閉了一下眼睛,便覺眼前光線一暗,眼皮上的溫度剎那消失,眉間一蹙正想睜開,一隻溫熱的手卻默默覆蓋住了眼簾,腕上蓬鬆調皮的絨毛輕輕掃過耳垂,很溫暖,也讓人無措。
史豔文突然有些五味雜陳,眼中閃過胞弟鄭重其事的警告。
他珍惜自己的生命,卻總做些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事,而現在,終於有一丁點後悔了。
爲數不多的壽命……嗎?
“……先生,這般無聲無息,豈不叫人驚嚇。”
那人輕輕一動,帶着壓抑的悶笑,語帶調侃:“豔文此話,豈不叫我驚嚇。”
“先生,”史豔文將眼前的手拿開,慢慢睜開眼睛,那人正當坐下,他上下掃了一眼,似是想笑又忍住了,“可知,非禮勿聽啊。”
競日孤鳴倍感無辜,“誒,在下明明是在自家庭院閒逛,何來偷聽?”
“閒逛?”史豔文傾身向前,挑起一縷暗發,髮尾沾染着少許牆角的灰土,止不住挑眉,“那敢問先生是靠在哪處犄角‘閒逛’的?”
史豔文笑的狡黠,像只白色的狐狸,然而競日孤鳴卻覺得他的性格像兔子,平時溫和文雅,急了也是要咬人的,還能咬人一身血,比一成不變的頑固性子通透的多。
競日孤鳴視線下滑,他的頭髮不比史豔文的長,及腰長短,拿在手上直接便能牽動耳側的肌膚,而他還未忘記曾有一縷長髮被人生生扯下,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人。
“沒有。”競日孤鳴彎着食指,順着他的手背輕輕一劃,驚得史豔文尷尬的連人帶手縮回原處,“藏鏡人戒心之濃不可小覷,在下實乃有心無膽,哪裡又聽到什麼,只是遠遠看着罷了。”
史豔文狐疑的看他,半是尷尬半是不信,“看什麼?
“你知道的,”頓了頓又湊近了,學着他的樣子撩發調笑,“史君子明明,心知肚明。”
“先生高看豔文了。”史豔文定心正神,已然不慌不忙。
“是嗎?“競日孤鳴不動聲色的嘆口氣,”豔文其實聰慧內斂,手段比我高明不知多少。”
“先生說笑。”
“哈,”競日孤鳴停了停,又問,“那豔文和他,都說了什麼。”
史豔文道:“先生不是建議實話實說麼。”
“別無其他?”
“閒話家常。”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競日孤鳴將頭髮放回他的肩上,放鬆的靠着鵝倚,輕言道,“我不信。”
史豔文忍不住瞪他一眼,競日孤鳴現在給他的感覺就如同那日晚間喝醉酒一邊,倒也直截了當,只是未免有些戲弄人的胡攪蠻纏之意,“……不信你爲何要問?”
“藏鏡人可不像會跟你閒話家常的人。”
“……”是我拉家常,他說閒話。
“呵呵……”
刻意放低隱笑的聲音,帶了點滴誘惑意味,史豔文總覺那更像帶着威脅的勸降,不禁懷疑起他方纔的“有心無膽”了。
不過鹹歸於心,都是調戲。
幸好史豔文已然適應他的巧變,遂笑了笑,正想回擊,身後卻忽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其效果不下於昨日那臨門一腳。
“……”
臉上笑容霎時有些掛不住了。
競日孤鳴卻是好整以暇,微笑的看了一眼史豔文,眼色悠然,看起來毫無驚訝,起身相詢,語帶關懷,“藏兄,同心石上的禁制,可解開了?”
挑釁。
史豔文起身瞥他一眼,還未轉身便能感到背後沉重的壓抑,轉身一看,果然又黑了半張臉,眼疾手快地上前拿了被藏鏡人捏在手中的同心石,一邊拉着他的手,“小弟,豔文有些餓了,先陪我吃些東西如何?”
藏鏡人哼了一聲,對史豔文轉移話題的功力報以嗤笑,甩開他的手,“不用。”
史豔文面不改色,早已習慣了他的冷硬,只道,“不吃飯哪來的力氣,無心若是知曉,定然不知怎樣擔心。”
還敢跟我提無心?藏鏡人臉色又變了變,盯着史豔文神色詭變,一種強烈的暴躁感油然而生,現在連雪山銀燕那種木頭都知道用無心來威脅他了,果然是你教他的吧?!
察覺藏鏡人的火氣,史豔文不解的眨眨眼,眸子裡盡是純良委屈,“豔文哪裡說錯了嗎?”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想找人打一架。
偏巧這時有人還在火上澆油,只聽競日孤鳴幽幽說道,“說起來,銀燕大婚,無心姑娘想必也該回來了吧,說不定還會帶回那個武林狂人?閣下真是好福氣。”
……該死的好福氣!
憤然轉身,藏鏡人跳出寺外。
果然,還是找人打一架爽利!
“黑白郎君,無心,不應該啊!!!!”
“……”史豔文心平氣和的看向競日孤鳴,很是可惜,“小弟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捨近求遠。”
競日孤鳴也心平氣和的回看他,“哦?原來豔文想與他試試身手?”
“……”
“餓了吧?”
“恩。”
“廚娘做了蜜棗花。”
“在書房吧。”
……
待藏鏡人神清氣爽回來時,兩人已食畢漱口,競日孤鳴特地命人爲他單獨留了一份,還備了薄酒,雖然最後發揮作用的只有那點薄酒。
蜜棗花味甜過膩,不合他心意,嚐了一口就不再用了,最後倒是便宜了兩個小傢伙,長長的尾巴捲了一半都拖到了競日孤鳴的軟椅上,另一半被闖進門的丫頭端到了史豔文的軟椅上,好笑的是,一人一鼠都對他示威擡眼。
藏鏡人挑眉,在競史兩人默契的但笑不語中抽抽嘴角,未免火氣上升略打聽了四周地形便出門去了,說是去山前山後隨處逛逛。
山前他剛去過,山後也就只住了那麼一人,史豔文無奈,好歹勸他別給藥老嚇壞了,也只得了一聲冷哼,還有丫頭的嘲笑。
餘下半日除卻兩膳,竟沒見他的蹤影,競日孤鳴描了半日丹青,很是專心致志,史豔文給丫頭講了半日中原的故事,竟也沒多少交談,倒是眼神碰撞稍多,其餘也無雜事。
小胖子圍着他吱吱叫了幾圈後便自己跑開了。競日孤鳴也不管它,小胖子一向都只愛往廚房那裡去,無非是些偷食之事。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有護衛來報,山下不知哪裡來了兩個乞兒,被陣法隔離在外邊,如無頭蒼蠅一樣逗留了一個多時辰,聽他們講話,似是來此地尋找什麼奇寶。
競日孤鳴不置可否,只命人將之引開便是,倒是丫頭想出去看看,被史豔文用故事纏住了。
早已料到的事,不過時間早晚,現在來的不過是些普通苗民,等真有人上山了再動不遲。
總歸還算是相安無事,除了寺外偶有打鬥聲傳來以外。
“好吵!”丫頭很不滿,窩在史豔文懷裡伸了個懶腰,語帶嫌棄,“是不是天底下的弟弟妹妹都這麼好動?”
史豔文失笑,輕颳了一下她的鼻樑,“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好動,想是故意靜不下來的。”
丫頭態度立馬變了,瞪他一眼,“幹嘛要靜?這破廟已經連喘氣都沒人應了,還得跟你一樣死氣沉沉?”
史豔文頓了一下,道,“不是有琉璃嗎?”
“她?”丫頭冷笑,“整天不是‘嗯’,就是‘是’,主人前主人後的,說了還不如沒說。”
“哈,她這兩日……身體如何了?”
“女兒家的月事,哎呀你不會知道的。”
史豔文一時語塞,“這兩天僅她一人在寮房,想必寂寞,去陪陪她如何?”
丫頭瞪他一眼,“你在趕我走?”
史豔文無奈,被躺了半日的手臂,任誰也會累的,“廚娘新做的蜜棗花,琉璃還沒嘗過呢。”
“……”
“去吧,半個時辰後再幫我叫你羅碧叔叔回來,可好?”
“那你明天要重新幫我畫個紙鳶。”
“哈,可以。”
見他應允,丫頭笑了笑,也就高興的跳下軟椅走了,史豔文也終於能解放自己的右手了,肩胛累積的酸澀漸漸鬆動,正好活動活動。
不過競日先生還真是一絲不苟,連丫頭出門也沒擡眼看看,史豔文好奇的望過去,“先生在畫何物,費了這些時辰?”
競日孤鳴這才擡頭,見他動作便道,“你也莫太寵她,近日越發不知禮數了。”
“怎會?她也沒說錯什麼,”更何況他其實很享受這般感覺,“先生描了什麼?”
競日孤鳴擱下筆,“隨心而作,何妨一觀?”
史豔文笑道,“想是佳作,豔文合該有幸。”
“哈,看了再說吧。”
退了一步讓出了位置,競日孤鳴也揉了揉手腕,提筆的姿勢可不比那書的動作輕鬆,史豔文看着一笑,“這下我們算是同病相憐了。”
競日孤鳴莞爾,“求之不得。”
史豔文笑而不答。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棟雕欄玉樓,構圖精美,用筆圓潤,規格完整卻又不乏生趣,樓下亦有商人走動,畫雖好,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樓頂的玲瓏勾玉有些熟悉,方纔他還給丫頭講過這裡。
“想不到先生也去過這裡?”就不知是何時的,與他看的有些不一樣。
沒想競日孤鳴卻搖頭否定,遺憾嘆息,“北競王常年累居王府,哪有機會往苗疆以外的地方去。”
“那這……”
競日孤鳴輕笑,將畫卷一邊拿起,漸漸鋪開,“慢慢看,不急。”
史豔文雖奇怪,倒也沒說什麼,繼續欣賞。
玉樓連着的是一處水塘,塘邊有座石碑,碑上刻有三字——牧雲潭,字體殘缺不全,如同荒蕪。
史豔文心中一動,不禁擡頭看他,這地方,也是方纔跟丫頭講過的。
“別說話,繼續。”
“……恩。”
水塘接着的是名動中原的天允山,山旁是無名斷橋,橋右是冬日白雪,雪外還有稚子小童……
畫卷最後,垂花門開,父子相送,楊柳依依。
明明記憶裡還恍如昨日,怎麼畫出來就好像隔了好幾年?
史豔文看着長畫心驚,張了張嘴,卻半句話沒說出來,直到那人慢慢將畫卷上,史豔文這才鎮定下來,緩慢的擡起頭,將一旁面含期待的人映入眼中。
這半日,他都在聽自己說話嗎?
“你……”
“喜歡嗎?畫給你的。”
史豔文聞言一怔,慢慢又攤開畫看了看,不再那般驚訝,卻無比認真,或者說,慎重,慎重到讓他沒有勇氣直視。
“怎麼不說話?”
畫卷僅靠一人是看不完的。
史豔文將畫卷從頭至尾捲起,卻在那正氣山莊的一隅停住了視線,他突然明悟了一些東西,這畫上都是他去過的地方,是他半生流連之處,而這場象徵退隱的別離此刻看起來異常的刻骨銘心,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對以前的自己進行了告別。
折柳三孟秋,旦暮見明夕。
但他明明沒有。
還是說,他只是將以前的史豔文留在了那場別離中?那現在的自己,在追求什麼?
難道真如競日孤鳴所說,他,也只是在找一個陪伴餘生之人?那個人,那個人……
可不可以……是他?
“豔文?”
“……先生畫的這樣活靈活現,”恍然回神,史豔文微微低頭,長髮順着臉頰滑落,有些凌亂的遮住了他的表情,似乎連聲音都遮住了,“豔文竟有些格外想家了。”
競日孤鳴聽罷,顏色如常,手指壓着畫卷一寸一寸掃過,紙上水墨已幹,紫毫漸冷,他按着紙上不動的手背,一根一根纏住修長手指,靠了過去,另一手撩開他臉側的的長髮放在耳後,看着那張微微發白的臉。
眉如墨畫,面若琳瓊,瞳色湛藍,及膝長髮,美好卻漸失生氣。
“故土難離,豔文有此蓴鱸之思,亦乃人之常情。”
是啊,人之常情。
史豔文笑笑,不去理會話中的避實就虛,也不對交疊的手作何反應,瞳眸間藏着暮色蒼茫,擡眸看他,“山下已有閒人來往,事情也該進入正軌了,先生預備何時了結?”
“了結。”競日孤鳴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又戲謔,“你說的是哪一件?”
史豔文卻絲毫不爲所動,眼神逐漸淡薄,“先生糊塗了,從頭至尾,都只有一件而已。”
“我糊塗了?”競日孤鳴微微闔眼,突然鬆開他的手,看着他一點點將畫卷收起,嘴角帶着莫名的笑意,“的確糊塗了。”
從頭至尾,事情確實只有一件。
“言如是聞”競日孤鳴將畫卷放入錦盒,安置在書架上,遙望默然佇立的人,沉默片刻道,“事情了結,豔文便要回正氣山莊了吧。”
“……自然,”史豔文來到窗口,忽而又道,“忝爲人父,豔文不想連子女成婚之禮都錯過。”
競日孤鳴語氣疏懶,“原來豔文早已爲他們定了吉日。”
“倒也不是,”史豔文竭力穩住了心神,對着書架旁的人淡淡笑了,“小弟說銀燕一定要等我回去才肯成禮,那孩子牛性固執,豔文實不願讓他們再多蹉跎。所幸東瀛無甚大事,赤羽先生也暫時不打算回去,便在豔文本來去處住下了,所以……”
史豔文欲言又止。
所以只要儘早解決這裡的事情,你就可以離開了是嗎?
競日孤鳴嘆息一聲,面露遺憾,想了想道,“可惜,這等事卻是急不來的,還需等待時機,在下這小廟並非主戰場,不過起些牽制誘導作用,端看苗疆朝政局勢如何……想必豔文也不急在一時。”
“……算是。”
一瞬沉默,競日孤鳴亦不再言語,頗有些困頓地靠着軟椅休息,不再去看史豔文,期待的火苗如被暴雨淋過,這番未言明的傷感倒是讓史豔文一怔,面色染上些自責。
始料未及,競日孤鳴暗歎。
那副畫竟起了反效果,合像是給了他一張催命符,何以反應就這般天差地別?難道真是藏鏡人說了什麼?競日孤鳴有些後悔當時未曾聽聞他們交談了。
但即便如此,史豔文的態度也變得太快,還有那句“算是”。算是,也有可能不是,肯否參半。
競日孤鳴有些無奈,大概那原因他也猜得大半,若要徹底解決問題根源,倒真要將手頭上的事儘快了結。
可惜對方也不是毫無耐心之人,或者說,做事畏畏縮縮藏頭露尾,不將幕後之人釣出來一網打盡,徒增麻煩不說,也會爲難蒼狼。
煩躁。
歸隱後第一次,他竟感到些微的煩躁,手指無意識的點了點。或者,可以尋求外援?若真要尋求外援,倒有一個剛送上門的現成人選,但……
他不想與史豔文產生任何的嫌隙,即便將來不可避免。
“恩……”
耳邊忽然傳來茶碗輕碰聲響,競日孤鳴睜眼一看,史豔文正端了茶盤,見競日孤鳴看他,便帶着手中茶碗來到他身邊,帶着些微的歉意道,“先生半日未曾休憩,喝杯茶可好?”
“……呵。”太容易心軟了,不過略作些落寞姿態,便多了這莫須有歉意,競日孤鳴不覺好笑,史豔文啊,你當真不是有意放縱?
心情轉瞬好些,競日孤鳴仍舊將人拉倒軟身邊,抓着端茶的手握着,湊近了道,“豔文若是幫我一個忙,我便將茶喝了。”
“……”史豔文一瞬沉默,這不成條件的條件於他根本毫無損失,渴的又不是他,雖然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什麼忙?”
“讓令弟爲在下送一封信,如何?”
史豔文微怔,“送給誰?”
沒有問信的內容,果然是君子啊,競日孤鳴嘴角微揚,“苗疆軍師,鐵驌求衣。”
“……只是一封信?”史豔文又問。
“只是一封信。”
“那……”
“苗疆王宮,在下的人馬不宜擅進。”
“……好吧,”史豔文眨了一下眼睛,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擔憂過度了,藏鏡人可是昔日苗疆戰神,便咳了兩聲,道:“先生請用茶。”
競日孤鳴又用手指掃了一下他的手背,笑道,“榮幸之至。”
“……”
請不要放縱自己隨意養成無聊的壞習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