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清冽好聞的氣息,從身後傳來,將夏以沫整個人都包裹住,猶帶着薄薄的汗意。
想是一路疾行所致。
窗外,搖搖欲墜的夕陽扯出大片的紅色,如鮮血般豔麗,鋪滿半個天空。
已是黃昏。暮色四合。
“你回來了……”
夏以沫轉過身來,迎向面前的男人,脣畔漾着微微淺笑,就如同任何一個等待丈夫歸家的妻子一般。
宇文熠城心中一蕩,竟如一個初涉情事的小夥子一般,難抑的激動……她已許久不曾這樣對他笑過……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細密的親吻,輕柔的落在女子的發端,男人嗓音略帶沙啞,解釋一般,“……今天的事情,有些多……”
夏以沫輕淡一笑,想說,宇文熠城,其實,你不用向我解釋的……無論是真的因爲政事耽擱,還是他真的去陪上官翎雪了,如今,她都不在乎……
但這些話,也沒有必要再說了。
“你用過晚膳了嗎?”
夏以沫開口,“我做了些飯菜……”
宇文熠城目中一瞬劃過的欣喜,令她喉嚨深處驀然一澀,後面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柔香……”
遮去瞳仁裡微微的酸意,夏以沫避開男人的凝視,輕聲喚道。
因爲要吩咐丫鬟將熱着的飯菜端上來,夏以沫掙脫了男人的懷抱,向前走了兩步,側對着背後的男人。
可是,即便不看他,她卻依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宇文熠城落在她身上的眸光,含了幾分深幽。
夏以沫也只作不察。
不一會兒,柔香便將做好的飯菜,端了上來。
三菜一湯,都是很簡單的菜式……一道芙蓉雪藕,一道茭白蝦仁,一道龍井茶葉雞丁,湯是荷葉筍尖櫻桃湯,顏色清麗,好看的緊……
“這些,都是你做的?”
從背後環住女子纖細的腰身,將她抱進懷中,宇文熠城似有些難以置信的驚歎。
夏以沫脣畔不禁扯開一抹笑。是啊,現在想來,她與他在一起這麼久,竟彷彿從來沒有爲他做過一頓飯……哪怕是昔年初遇,她與他困在山洞之中的那幾日,礙於條件所限,她也只是爲他採過幾回野果,倒是他不惜拖着重傷的身子,下河捕過魚,進山逮過兔子,兩人烤來吃過……
現在想來,竟彷彿是上一世的事情一般。
那個時候,他不是離國的皇帝,她也不是什麼朔安國丞相家的小姐,不過是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爲一場相遇,一場意外,被困在同一處山洞,相濡以沫的過了幾天……
雖然,那個時候,他對她隱瞞了身份,她也不曾說過幾句真話,但是,現在想來,那幾日,卻彷彿是他與她這幾年來,最坦誠相對的一段時光……
若是那個時候,他們能夠預料到,有朝一日,他與她兩個人,竟會走到今日的這個地步……不知她可還會在他落水的時候,將他救起?亦不知,當刺客刺向她那一劍的時候,他可還會再擋在她的面前?
又或者,正是因爲有當日的那一切,他與她,纔會有後來的這些糾纏?
或者,一切都只是註定的。逃也逃不過。
過去的事情,夏以沫不想再想。
“許久都沒有下廚了,也不知道手藝還在不在,能不能吃……”
夏以沫一笑,拉着宇文熠城在桌邊坐下,然後舉箸,夾了一筷子的蝦仁擱進宇文熠城面前的小碟之中,道,“嚐嚐……”
她眼中不由帶了幾分期待,就像是真正第一次爲夫君洗手做羹湯的新婦一般,盼望着夫君的好評。
宇文熠城原本怔怔的望住她,眼中暗涌如同深沉的夜海,濃烈情愫,一剎那間,像是要滿溢出來一般。
夏以沫一擡眸,便撞進他濯黑如淬了濃墨般的瞳仁裡,只覺心頭驀地咯噔一下,一瞬間竟似漫過大片大片的疼痛。
夏以沫舉箸的手勢,就是微微一滯。
宇文熠城眸光微微一凝。
就在夏以沫放下筷子的同時,男人修長如玉的大掌,卻驀地一把抓住了她的皓腕……
“夏以沫,你的手,怎麼了?”
男人聲線發緊,說到後來,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一般,墨眸深處,一片濃黑,死死攫緊在夏以沫的手背上。
夏以沫下意識的想要掙脫,男人卻攥的更緊,卻又極力小心翼翼的一般,不碰着她手背上的紅腫之處。
男人掌心的熱力,一點一點的盡數傳到夏以沫的手上,微帶薄繭的指尖,烙在她肌膚上,像一團火一般……手背上的傷勢,原本已經不痛了,可是,這一刻,卻彷彿再次變得火辣辣……
“只是不小心燙着了……”
微微垂眸,斂盡瞳仁裡的酸澀,夏以沫笑了笑,“……已經上過藥了,不疼了……”
一壁說着,一壁裝作不經意的想要將手從男人的掌心中掙開。
宇文熠城卻猶不肯放。
夏以沫自不會說手背上的傷,是今日與宇文燁華見面時,不小心打翻茶水,燙傷的,宇文熠城也只道她是因爲準備這些飯菜而弄傷的,一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心疼。
“以後別再自己做飯了……”
宇文熠城握着她的手,低頭在她手背上的紅腫處吹了吹。
這樣輕憐蜜愛般的動作,他做的是那樣的自然,就彷彿做過千百遍一般……就像是他如此深愛着近在咫尺的那個女子,不忍她有半分的受傷和委屈一般……
夏以沫心頭驟然一顫,被他握住的右手,一剎那間,滾燙如火燒。
男人灼灼落在她身上的眸光,更是照的她有些臉熱。一時,竟不知所措,半響,方有些慌不擇言的開口道,“這裡的廚子,做的菜,我不喜歡吃……”
話出口,卻有些想咬舌的衝動。尤其是當聽到她這般說的那個男人,一瞬落在她身上的灼熱眸光,似是覺得她這樣孩子氣般的話,有些好笑,又彷彿眼底蘊着些更深更濃的東西一般……
夏以沫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意亂,第三次想要從男人的掌心中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宇文熠城卻仍是緊握着不放,力度不大,不會弄疼她,卻彷彿別有一般執着的意味。
與此同時,男人清冽低沉的嗓音,也在她的頭頂緩緩響起,說的是,“那孤以後做給你吃……”
夏以沫整個人都是一愣。半響,都反應不過來。許久,方纔試探着開口問道,“宇文熠城,你的意思是……以後,你親手做飯給我吃?……”
她一臉猶在夢中般不能置信的驚嚇模樣,令宇文熠城似乎心情大好……他突然想,哪怕是爲着她此刻的這副表情,他都甘願,以後不做皇帝,只專心致志的做她一個人的廚子也好……
腦海裡一瞬劃過這個念頭,宇文熠城不禁自嘲一笑。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會變得這麼沒出息……可是,只要看到面前的女子,不再對他冷漠,不再對他像前幾天一般的厭惡和痛恨,不再看到她眼底盛滿的悲傷,哪怕真的只是做一個廚子,他也心甘情願……
或者,這就是真正愛一個人的心境吧?
宇文熠城薄脣掀起微微笑意,面上卻是一本正經的答道,“夏以沫,你這麼驚訝做什麼?……孤從前又不是沒有給你做過飯……前幾天,孤不是還親自下廚,幫你煮過一碗麪嗎?……”
一壁說着,男人一壁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捏夏以沫臉頰上的肉……初到別苑之時,養了幾分的肉,如今又清減了下去,越發襯得她一張小臉,梨子般大小了……
宇文熠城知道,她是因爲什麼,心中就是一疼。
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誰也無力改變。
看來,以後,他真的看着她好好吃飯了……這樣痩,抱着都不舒服……
宇文熠城不禁想。涼薄脣瓣,不經意的漾起一抹寵溺的弧度,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夏以沫卻看得清楚,心頭驟然一跳的同時,卻也微微一澀。
“你還好意思提那碗麪……”
眸光微撇,避開男人的凝視,夏以沫裝作不滿的道,“那簡直是我此生吃過的最難吃的面了……”
是呀,那碗麪,不僅不熟,一咬全是硬心,湯卻是糊的,還沒放鹽,真的難吃的很……
可是,到最後,她還是將那一碗麪吃光了……雖然是跟眼前的這個男人,一起吃完的……
許是因爲那是他第一次親手做給她吃的東西,又或者是因爲看到他在廚房裡,滿身麪粉,滿頭大汗的爲她燒火做飯的那一幕畫面……讓她覺得那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陽春麪……
因爲那一刻,讓夏以沫寧願相信,那個肯爲她親自下廚做一碗麪的男人,是真的愛她……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的奇怪。會爲着他待你的一點點好,就完全忘記曾經他給過你的所有傷害……
只是,一碗麪的心意,又能夠持續的多久呢?
但至少,那一刻,是真實的吧?
夏以沫眼中碾過細微的笑意,心底卻是漫着滿滿的苦澀。
被她一提,宇文熠城現在也是想到了那日的情景,薄脣亦是不由的漾開絲絲淺笑,面上卻維持着一國之君的驕傲,咳了一聲,道,“那是孤第一次下廚,能做成那樣,就已經該偷笑了……”
頓了頓,一本正經般,“等日後孤多給你做幾次,鍛煉出手藝……夏以沫,你就有口福了……”
聽他說的鄭重其事,夏以沫先是一怔,然後卻是忍不住笑罵道,“喂,宇文熠城,你還想讓我再給你多當幾次小白鼠啊……你休想……我纔不幹呢……”
宇文熠城卻是定定的望着她這一刻的明媚笑靨,有多久,他沒有看到她這樣毫無負擔的笑過了呢?
她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女子,就像當年初遇,那樣的肆無忌憚,那樣的明豔動人,那樣的無所畏懼……彷彿從來沒有受過傷一般……
宇文熠城突然想,若是能夠留住她這一刻的明麗燦爛,若是能夠讓她像這一刻這樣的開心,他甚至情願付出任何的代價……
“夏以沫……”
男人忽而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將她緊緊抱住,就像是她是他生命中的至寶,一旦抓住了,便死也不會放手一般,“……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我們就像現在這樣,永永遠遠的這樣開心下去,好不好?……”
他抱得她是那樣的緊,像是恨不能將她揉進體內,成爲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一般,他滾燙的吐息,隨着薄脣的輕啓,將那些灼熱的字眼,一字一句的盡數送入她的耳畔,熾烈的如同從心底燒起的一場烈火,每一個字眼,都彷彿綴滿着厚重的化也化不開的濃烈情愫,將夏以沫整個人都緊緊包裹住,鋪天蓋地一般席捲住她……
夏以沫任由他抱着,一剎那間,心底疼痛,漫延如潮水。
他說,以後,他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
可是,宇文熠城,你知不知道,從始至終,傷害我最深的那個人,就是你啊……
宇文熠城,你之前說,除了我之外,你不會再碰任何其他的女子……若是這番話,是在我得知那個女子懷有你的骨肉之前,告訴我的,該有多好……
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
像現在這樣,永永遠遠的開心下去……可是,宇文熠城,你又知不知道,這一刻,我並不開心……
留在你身邊,或者,我早已忘了,該如何去笑,如何去開心……如何再去愛你……
原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難尋回來。
可是,心還是會痛,會澀,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一般,五臟六腑都充溢着蝕骨般的疼痛,如千刀萬剮,萬劫不復。
夏以沫死死咬住脣,彷彿惟有這樣,才能阻止心底那股毀天滅地般的慘痛,不受控制的滿溢出來一般。
宇文熠城猶緊緊抱着她,那樣用力,又是那樣的小心翼翼,擁抱,毫無縫隙,身體緊貼身體,兩個人靠的是那樣近,近到夏以沫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埋在男人胸膛裡的一顆心,砰砰跳動的頻率,一下一下,隔着兩人輕薄的衣衫,砸到她的胸腔,那樣強烈,那樣砰動……與她的心跳糾纏在一起,亂了頻率,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這一刻,他與她是貼的那樣的近。彷彿世間,此時此刻,只有他與她兩個人的存在一般,彷彿他與她之間,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的人……
夏以沫甚至能夠聽到,時間在她與他的擁抱中,從他們的身畔,迅速溜走的聲音,撞擊的她一顆心生疼……
她突然想,若是時間能夠就此停在這一刻多好……或者,就讓她死在這一刻多好……那樣,至少可以讓她認爲,至死,這個男人都是愛着她的……而她,甘心情願的死在他的懷中……
多麼悲哀,又多麼絕望。
可是,夏以沫心底最深處,卻還是不受控制的期盼着,這一刻,她與他緊緊相擁的這一刻,能夠拉長一點,再長一點。
因爲,她知道,過了今天之後,這樣的時光,再也不會有……
她多想能夠將這一刻的時光留住。
可是,又怎麼可能呢?
他與她之間,隔着太多的傷害,隔着太多的恩怨情仇,隔着永不能跨越的鴻溝……即便如何貪戀他懷抱的溫暖,即便如何貪戀這一刻的溫情纏綿,卻終究不能長久……終會放開……
闔了闔眸,將幾乎溢出的眼淚斂盡,夏以沫在宇文熠城的懷中,輕聲開口,“我餓了……宇文熠城,我們吃飯吧……”
平靜若水的嗓音,輕柔無波。
明明聽不出任何的不妥,可是,一剎那間,宇文熠城卻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撩了一下般,令他有些說不出的沉墜之感。
懷中的女子,安靜而乖巧,單薄的身子,柔軟的依賴着他,彷彿蒲草依賴着磐石一般。
這一刻,他們靠的是那樣近,卻彷彿又那樣的遠。
遙不可及一般。
宇文熠城不知道這樣突如其來的不安,從何而起。
是他太多心了嗎?
這般的爲着一個人,患得患失。
夏以沫,你可知道,我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在乎你?
輕輕放開對女子的環抱,宇文熠城定定的凝視住近在咫尺的女子,一雙漆黑的眸子,如淬了濃墨一般,映着窗外漸濃的夜色,仿若深海,沉不見底。
夏以沫卻沒有看他。只是垂首,幫他盛着那碗荷葉筍尖櫻桃湯。
素手布羹湯,就像這世間任何一個妻子,爲她丈夫做的那樣一般……
宇文熠城靜靜的望着她做這一切。心中突然一片平靜。
“夏以沫……”
他輕聲喚她的名字,“我知道,我方纔說的那些話,你現在或許不信……”
涼薄脣畔,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男人一雙墨瞳深處,卻是一片沉靜,沉靜的堅定,清冽嗓音,就在這萬籟俱寂的夏夜裡,幽幽響起,說的是,“……不過,沒關係……夏以沫,我們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
一字一句,伴着窗外吹進來的習習涼風,送至夏以沫的耳畔,如一場好夢。
夏以沫正在盛湯的手勢,瞬時就是一頓,有什麼東西,從眼底滾落出來,沒入顏色清麗的湯中,很快就湮沒不見……
一剎那間,夏以沫只覺心痛如絞。
宇文熠城,你可知道,你我之間,再也不會有以後……
再也沒有大把的時間。
淚水從眼底大滴的滾落出來,很快,便被夏以沫壓住了。
“吃飯吧……”
將盛好的湯,放在宇文熠城的面前,夏以沫脣畔淺淺一笑。她的眼中猶藏着淚,脣畔笑靨,卻是如花輕綻。
清麗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