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清遠與衆人商議完明日的部署之後,天已經矇矇亮了。
因爲擔心白冉冉在休息,所以,進門的時間,祁清遠特意放輕了腳步,只是,甫推開門,卻看到她佇立在窗前的身影……也不知是剛剛醒來,還是一夜未睡……
屋子裡沒有點燈,晨光微曦中,女子單薄的背影,纖細而美好,像一朵開在夜色裡的含苞待放的白海棠,叫人不由的想要緊緊抱入懷中,卻又彷彿輕輕一碰,她就會碎掉……
“冉冉……”
祁清遠低聲輕喚,將解下的外衫,輕輕披到了她的身上,“小心彆着涼了……”
白冉冉彷彿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下意識的略略後退了一步,拉開這近在咫尺的距離,“祁大哥,你回來了……”
祁清遠動作一頓,眼底抹過一絲不可察的失落。但旋即便被他斂了去,只溫聲道,“是在擔心安兒和樂兒的事情,所以一夜沒睡嗎?”
淡薄晨曦中,男人的眼中分明寫滿了心疼,清疏如水墨,眸底卻是血絲深縱,難掩的疲憊……比起她,他纔是那個殫精竭慮了一整夜的人……
白冉冉心底驀然一酸,怔怔望向面前的男人。
祁清遠卻只道她在擔心一雙兒女,遂寬慰道,“雪衣已經帶人去十里坡附近埋伏了……”
頓了頓,男人似不想將明日的部署多多說給面前的女子聽,只道,“……別擔心,冉冉,到時候,我會將安兒和樂兒安然無恙的帶回來……”
溫潤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若水,只是這樣的平淡中,卻是如濃墨般化不開的深深的情愫,一句“我會將安兒和樂兒安然無恙的帶回來”,就像是他給她的最堅定的誓言。
白冉冉心底像是被人重重揪了一下般,一瞬又酸又軟。
祁清遠眼中抹過揉進一抹緊張,下意識的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安慰她所有的擔心和不安,告訴她,沒事的,一切有他……但是,想到方纔女子微微的疏離,祁清遠想要向前的腳步,就那麼頓在那兒,壓抑着想要靠近她的渴望……
白冉冉瞧得分明,眼眶一紅,一瞬間,險些落下淚來。忙微微垂下頭,半響,方纔遮去了瞳底的澀意。
“祁大哥……”
寧靜晨曦中,白冉冉略帶苦澀的嗓音,就那麼緩緩響起,“……救安兒和樂兒的事情,就交給其他人吧……”
話音響起的同時,祁清遠驀地望向她,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之後,眼底一瞬掠過無數的情緒,像是震驚,又像是說不出的某種難過。
白冉冉不敢擡眸觸上他的視線,頓了頓,解釋一般,“……我不想因爲安兒和樂兒的事情,讓你陷入險境……”
半響,祁清遠微微一笑,輕淡笑意中,卻是掩也掩不住的一抹苦澀和落寞,“安兒和樂兒,好歹也叫我一聲爹爹……冉冉,這個時候,你還要跟我這麼見外嗎?……”
這一刻,他沒有像面對楚心悠的質問一般,說長安與長樂是他的骨肉……因爲這一刻,這個房間裡,只有他和麪前的女子兩個人,而他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儘管他多麼希望,那兩個小小的孩童,真的是他和麪前女子的孩兒……
從白冉冉的角度,能夠清晰的看到男人眼中稀薄的自嘲與苦澀,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就像是被帶着鉤子的絲線狠狠一扯般,牽出千絲萬縷的疼。
“祁大哥……”
掩住喉嚨深處的哽咽,白冉冉輕聲道,“我和安兒樂兒原本都已經欠了你太多太多……你我都知道,那廬陵王這一次擄走安兒和樂兒,爲的就是逼迫你退位,甚至是要你的性命……我真的不想你爲着我們再冒這樣的風險……”
是呀,她欠他的已經夠多了,若是再爲着救安兒和樂兒,面前的男人,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她要怎麼辦?
她欠他的,又該如何償還?
祁清遠原本聽到她口中的一個“欠”字,心中陡然一涼,一瞬漫過大片大片的悲哀,待得聽到她說“我真的不想你爲着我們再冒這樣的風險”之時,卻是微微一滯,有片刻的怔然,似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溫潤眉眼竟是一點一點的澄亮開來,柔聲道,“冉冉,你這是在擔心我的安危嗎?”
與其說男人似在詢問和確認,不若說他更像是在期待……期待面前的女子這樣說,不是想要與他劃清界限,而僅僅只是擔心她的安危……
對上男人近乎小心翼翼的眉眼,白冉冉一瞬只覺鼻子是酸的,嘴是苦的,心絞成一團,竟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的沉默,卻像是尖銳的針刺在祁清遠的心頭,劃下一道涼薄的口子,男人眼中的希冀,如同死灰餘燼一般,一點點的熄滅了下去,到最後只剩下一片蒼涼。
白冉冉聽到他清雅的嗓音,木然般的響起,“……還是,因爲那個男人出現了……所以,你不想跟我再有任何的牽扯……”
他沒有指名道姓,只用“那個男人”來代替,但是,一瞬,白冉冉便知道,他說的是誰……是呀,那個男人……逃避一般,每每提到宇文熠城,她都是用“那個男人”來代替,彷彿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名字,都是她不敢觸碰的累累傷痕……因爲顧忌她的感受,所以,這些年來,祁清遠也極少提起她從前的事情,即便偶爾不小心涉及,也便順着她以“那個男人”來稱呼宇文熠城……
細想起來,其實,這些年來,他做的每一件事,彷彿都是不動聲色的爲她着想……
一念及此,白冉冉只覺一顆心,噗的一下用了疼了起來。
原來,這些年來,她真的欠了面前的男人好多好多,多到已經數不清,多到早已經還不起……
她該怎麼辦?
白冉冉一片茫然,不知所措。或者,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敢細究。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像是被這樣的矛盾掙扎撕扯起來,惶惶不知所終。
這樣的沉默,落在祁清遠眼中,卻如針刺……他清楚的知道,刺痛他的是什麼……那個男人,宇文熠城……
當驀然知道那個男人竟然知曉了她的身份,且不顧一切的來到這欽州找到了她的那一刻,他幾乎快要發瘋……他一路馬不停蹄,近乎不眠不休的從離國趕回,一方面確實是擔心安兒與樂兒的安危,另一方面,在他心底不見天日的某處,卻是隱隱焦躁着,隱隱擔憂着,在他不在的這些日子,那個男人是否再一次擾亂了她的心……她是否會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邊……
這樣的念頭,就像是盤旋在他心底的一條冷蛇一般,一天一天的不斷的勒緊他,讓他恐慌,讓他害怕,更讓他錐心刺骨一般的慘痛……
那一天,他滿面風塵的匆匆趕回這裡,一推門,觸目所及,卻是那個男人緊緊擁住她的畫面……而面前的女子,卻沒有推開他……那一刻,祁清遠甚至清楚的看到,女子被淚水浸溼的一雙眼眸裡,明明白白的動容……
他已經記不清,那一瞬間,他是怎樣的感受了……或者,他只是刻意的抹去了那樣的痛苦……但哪怕是這樣想起,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用力剜了一角去一般,刺骨的疼痛,幾乎要將他淹沒……
當見到她與那個男人擁在一起的一瞬,他真的很想問她,她是否決定不要他了,選擇與那個男人在一起,可是,最後他終究什麼都沒有問,他甚至在接下來的這幾天裡,絲毫沒有提到那個男人,沒有提到那天發生的一切……祁清遠清楚的直到,自己是不敢……
是呀,因爲他怕他問了,她與他之間,便再無半分的轉圜餘地,怕他問了之後,他連最後的一點可悲的希望,都會被毫不留情的奪去,怕她的答案,會是他永遠也無法承受的殤……
但是,如今就連他這近乎自欺欺人的逃避,也不可得了嗎?面前的女子說,她不想欠他……是因爲她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的瓜葛和牽連嗎?是因爲她想要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所以纔不想再欠他什麼,不想再內疚嗎?
這樣的念頭,就像是野草一樣,瘋長在祁清遠的心底。一瞬,他竟分不清自己是痛,還是妒,是苦,還是怕……
“我明白了……”
一片死寂中,祁清遠突然輕聲一笑,“冉冉,我知道,你不想再欠我,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的瓜葛……但是,無論我爲你做什麼,都從來沒有想過要求回報……”
語聲一頓,男人斂了斂眼底的悲苦,似乎不想讓自己在白冉冉的面前顯得那樣可憐,清潤嗓音,甚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這些年來,在我眼裡,安兒和樂兒就是我的親生骨肉,是我和你的孩兒……就像你說的,廬陵王的目的在於我的皇位和我的性命,其實說起來,安兒和樂兒如今被擄,都是因爲我的緣故……所以,就算我救他們,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冉冉,你不要因爲這件事,覺得有什麼負擔……”
頓了頓,像想到了什麼,男人輕聲續道,“你放心,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會將安兒和樂兒平安帶回……到時,你就可以帶着他們,與宇文熠城一家團聚了……”
說到後來,祁清遠似乎想到了那樣其樂融融的畫面,竟輕淺的笑了笑,彷彿真心爲他們感到欣慰一般,他眉眼之中也瞧不出什麼悽楚難過,空蕩蕩的,像是染了霜,蒙了塵,抹去了一切光華,只餘一片死寂,心灰而意冷……
白冉冉從來沒有在他的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絕望……這樣的男子,這樣的祁清遠……
有什麼東西在心頭激烈翻滾,一瞬間,說不清是怎樣的滋味,似苦,似甜,又彷彿某種想要將她淹沒的情緒,盡數涌上白冉冉的心間,像是要將她狠狠淹沒,狠狠撕裂……
祁清遠沒有看她,一雙清潤的眸子微微垂着,脣角卻始終掛着一絲淺笑,像是除了這樣的表情之外,他再也支撐不住其他。
“天色不早了,我該去準備了……”
男人微微笑着,“冉冉,你放心,安兒和樂兒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會將他們救出來的……”
說完這些話,祁清遠頓了頓,似覺得該說的話,他都已經說盡了,再也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了一般,男人怔然片刻之後,緩緩轉身,就要離開……
晨光微曦中,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卻是那樣的單薄消瘦,掩在一襲青色衣衫裡,竟空蕩蕩的,彷彿被風輕輕一吹,他就會在她的眼前,消失再也不見一般……
一瞬間,這些年來,他待她的好,他爲她的付出,就那樣閃過白冉冉的腦海,模糊了她的視線。
“祁大哥……”
驀然從身後緊緊抱住男人,白冉冉濡溼的臉頰,緊緊貼在男人清瘦的後背,迫切而惶惶的嗓音,就在他的身後,那樣突如其來的響起,說的是,“……等你回來之後,我們就真正的在一起,好不好?……”
一字一句,伴着從女子眼底滾落的灼燙淚水,打在祁清遠的後背,潤溼了他整顆心……
“冉冉……你說的是真的?……”
艱難的問出口,輕顫的嗓音,難掩男人心底的激盪,白冉冉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被她抱住的清瘦身軀,不受控制般的顫抖。
他甚至不敢回過頭去,親自確認。
一瞬,白冉冉心如刀絞。
“嗯……”
白冉冉點了點頭,她清楚的聽到自己微啞的嗓音,一字一句,說的是,“祁大哥,我哪兒也不去……我只想留在你的身邊……”
一瞬,狂喜幾乎要將祁清遠淹沒,緩緩回身,男人近乎小心翼翼的凝望向近在咫尺的女子,像是唯恐大一點的動作,便會驚醒這一場太過美好的幻夢一般……
他是那樣的深愛着她,以他全部的身心,全部的一切。
白冉冉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感受的如此清晰。
這樣的祁清遠,她如何能夠辜負他?
埋首男人懷中,白冉冉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一瞬,淚水洶涌而出。
卻不知是爲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