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媚。雖是六月盛夏,但因爲祁國地處西南,三面環山,地理位置優越,一年四季如春,倒並不怎麼顯熱。
湖光瀲灩,庭院深深。
幽靜的小院子裡,錯落立着幾排木架子,不時有宮人將一簍簍的藥草從庫房裡搬出來,擺在架子上晾曬着。日光溫暖柔和,縈繞在空氣裡的藥香苦澀而乾燥,竟似在這紅磚綠瓦的禁宮裡,如世外桃源一般,闢出了一方靜謐美好的天地。
“芷蘭,將這些冬凌草,單獨搬到那邊的陰涼處,別弄混了哈……”
院落裡,一片有條不紊的忙碌中,淺淺響起一道清澈婉轉的嗓音。只見眼前說話的女子正當韶齡,一身淺碧色錦紗百合如意襖兒和水綠色繡碧綠煙柳的長裙,烏黑濃密的頭髮鬆鬆挽了一個斜彎月髻,只用一支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定了,襯得整個人如晨間初凝的露珠,清豔明媚,不可方物,言笑間,態度和氣溫雅,眼神善意清亮,氣質高潔。
被喚作芷蘭的丫鬟,恭聲應了。那女子囑咐完之後,隨即繼續抱着自己懷中的一簍天葵子,呼哧呼哧的往旁邊的架子方向走去……
日光融融,映的她額角上微微的汗意晶瑩閃爍,一雙眸子似點了漆般的清亮。
就在她快走到架子前的時候,腳下卻突然一滑,也不知踩到了什麼東西,整個人瞬時沒防備的直直向地面撲去……
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女子只覺腰肢一緊,身子陡然一輕,電光火石之間,竟是被人牢牢抱在了懷中……
“沒事吧?有沒有摔到哪兒?”
溫溫潤潤的嗓音,帶着一抹焦急與關切,便如涼意初起的深秋裡,最後一抹淡金色的陽光,緩緩照上人的心頭,叫人說不出的熨帖。
“沒有……”
女子忙道,頓了頓,似想起方纔的情形,忍不住一笑,“我還沒有來得及摔倒,你就出現了……”
男人望着她眉眼間的調皮笑意,胸臆裡就是一熱,半響激盪,最後卻強壓了下去,只輕點了一下她的鼻頭,“這是怪我來得早了?……小沒良心的,早知道我就不一下朝就趕過來了,應該晚一步,叫你方纔這一跤,摔個結結實實的纔好……”
話雖這樣說,但男人輕輕落在她身上的一雙杏色眸子,細長笑意中卻是難掩的寵溺與一抹幾乎壓不住的綿綿情愫。
兩人這一刻靠的極近,男人能夠清晰的聞到女子身上散發的清新氣息,帶着微微的藥香,說不出的好聞。
男人眼中隱忍的情緒,彷彿又灼熱了幾分。
白冉冉被他和煦目光,照的有些臉熱,微微別過眼去,便看到一旁散落一地的藥草,“呀……”
女子一擰身,從男人的懷抱中掙了出來,卻是忙不迭的蹲下,一壁撿着落了一地的天葵子,一壁甚覺可惜的抱怨着,“我沒有摔着,這些藥卻摔了……”
望着她心疼的模樣,男人似無奈的一笑,與她一起蹲下,收拾起地上散落的藥草,“曬藥這種事情,叫宮人們做就好了……”
祁清遠拉她起身,掏出懷中的帕子,幫她擦着髒兮兮的小手,“而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好好休息……”
白冉冉撇了撇嘴,“我在屋裡都待了大半個月了,若是再不出來走動走動,骨頭都快生鏽了……”
男人原本動作輕柔的幫她擦着髒兮兮的小手,聽到她這麼說之後,動作一頓,掀起眼皮緩緩瞅了她一眼。
儘管他尚且什麼都沒有說,白冉冉還是被他這種眼光看的有些發毛,剛想呵呵乾笑兩聲,再趁機將手抽回來,男人溫熱大掌卻將她抓的更緊了些,連擦拭着她髒兮兮的小手的動作,都故意透出幾分粗魯來,以顯示自己的不高興……
“你還好意思說……”
男人板起一張清潤如玉的臉容,數落道,“白冉冉,若非你之前非要冒雨收拾這些東西,淋了雨受了涼,又怎麼會在牀上躺半個月?……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還一點兒都不注意,你就是活該……”
男人雖是一副語氣不善的模樣,但嗓音中卻還是不自禁的帶着藏也藏不住的柔軟,寵溺而又無奈。
白冉冉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卻越發的蹬鼻子上臉起來,討好的,又帶幾分理直氣壯的道,“我這不是仗着有你這個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在身邊嘛……這就叫做,有恃無恐……”
祁清遠瞅了她一眼,“行,下次再生病要吃藥的時候,孤就挑着最苦的給你配,而且還沒有蜜餞……”
聽着他連“孤”這樣的自稱都用出來了,再聽得他惡狠狠的威脅,白冉冉一張小臉瞬時垮了下來,簡直快哭出來了,“別呀,祁大哥……你明知道我最怕苦……”
彷彿只是說到這個“苦”字,白冉冉都覺得心底一下子泛出酸水來,簡直不寒而慄。
瞧着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祁清遠再也繃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嘴上雖道,“活該……”嗓音卻是溫柔。
知道他是口硬心軟,白冉冉立馬收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笑嘻嘻的像一隻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厚臉皮小狐狸。
祁清遠似無奈的瞥了她一眼,拉着她擦乾淨了的小手,在陰涼處坐下,一邊斟茶,一邊隨口問道,“小安兒和小樂兒呢?怎麼不見他倆?”
聽他提到那兩顆小豆子,白冉冉撇了撇嘴,“他倆聽說端陽長公主今天會帶着惗兒進宮,一大早,小安兒就被長樂給拉着去找她惗哥哥玩了……”
說這話的女子,一臉“女大不中留”的痛心疾首。字裡行間都透出一股酸意。
祁清遠嘴角撐不住的一笑,揶揄道,“虧得小樂兒現在喜歡的是惗兒,若她將來喜歡上了別人,要遠嫁的話,你豈不是要心疼死?”
像是想到了那種可能性,白冉冉下意識的打了個冷顫,嘴上卻嘴硬道,“我纔不會呢……像我這樣英明神武的孃親,到時自然會尊重我閨女的選擇……”
頓了頓,自顧自的嘀咕道,“還好,他們現在還小,還不用擔心這一點……”
祁清遠好笑的一笑,望着面前女子清麗鮮活的模樣,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心中便是不由的微微一動。
“孤倒覺得惗兒甚好,與小樂兒又年紀相仿,從小一起玩到大……”
斂去瞳仁裡的一絲閃爍,祁清遠玩笑般開口道,“……不如就讓他倆就此定下娃娃親,也算是親上加親了……”
白冉冉原本正端着茶往嘴裡送,聞言,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忙費力吞了,艱難道,“這也太早了些吧?”
一副受驚過度,完全反應不過來的模樣。
“嚇你的……”
祁清遠擡手將她散落在額角的碎髮理了理,日光下,女子清麗的臉容,白皙的近乎透明,兩頰上染着微微的緋色,想是先前頂着太陽忙活的,一雙大睜着瞪向他的眸子,澄澈透亮,映着他的模樣……這一刻,像是她的眼中,只有他一個人存在一般……
“冉冉……”
男人不自禁的放輕了嗓音,怔怔望進面前女子眼中的一雙墨色瞳仁,有隱忍的灼熱,微微壓抑的情愫,一剎那間,濃的化不開。
心頭一跳,白冉冉有些慌亂的低了頭,避開男人令人臉熱的凝視,隨手抓起面前的茶盞,就往嘴裡灌去……
眼中抹過一縷難掩的失落,男人緩緩收回頓在她鬢旁的細長手指,掩在了袖中。
“茶杯已經空了……”
祁清遠漫不經心的嗓音,清清淡淡的響起。就彷彿剛纔的情不自禁,不曾發生過一樣。
聽到他的聲音,白冉冉先是一愣,顯然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半響才意識到自己送到脣邊的茶盞,是空了的……
白冉冉只覺那叫一個尷尬,呵呵乾笑了兩聲,訕訕的將茶碗放回了桌案上。一雙微垂的眼眸,想看看對面的男人,卻又下意識的不敢面對他……
祁清遠卻彷彿沒事兒人一樣,擡手將她面前空了的茶盞,重又續上水,道,“好了,喝吧……”
清潤嗓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就彷彿剛纔的尷尬,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可是,他越是這樣,白冉冉心中便越覺得內疚。
“祁大哥……”
白冉冉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一時之間,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瞧着她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般的模樣,祁清遠卻轉而安慰起她來了,“沒事兒……”
男人溫聲道,笑了笑,“方纔是我太着急了……白冉冉,你別放在心上……”
男人脣畔望着叫人安心的淺笑,俊朗臉容上,更是一副渾不在意般的模樣,瀟灑而坦然。
這樣一個男人。
白冉冉眼裡微微一澀。
“對了……”
似不想她再多糾結,祁清遠裝作不經意的轉了話題,“你不是嫌宮中氣悶嗎?這幾天,我將政事處理一下之後,咱們就照原定計劃,到欽州那邊贈醫施藥去,可好?……”
白冉冉何嘗不知道他時時處處都顧忌着她的感受,心中一暖的同時,不禁微微激盪。
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只點了點頭,“嗯。”
頓了頓,還是有些不放心,“你能走得開嗎?……若是不行的話,咱們就再等等再去……”
祁清遠溫潤一笑,“放心……咱們只是去一個多月,很快就回來了,況且,朝中還有雪衣與丞相坐鎮,亂不了……”
頓了頓,男人似想到了什麼,故意幽幽嘆了一口氣,“自從孤當上了這祁國的皇帝之後,這三年來,每日裡盡忙着政事,連自己的本職……遊方郎中這一事業,都快生疏了……”
聽他這樣說,白冉冉也暫忘先前的尷尬,忍不住噗嗤一笑,“祁大哥,也就你吧,不想當皇帝,只想做個走街串巷的遊方郎中……”
祁清遠瞥了她一眼,“不好嗎?”
頓了頓,漫不經心般的道,“你也知道,當初繼承這個皇位,並非我所願……待一切穩定之後,我就將這片江山,交給一個合適的人,繼續做我的郎中去……”
男人說的彷彿漫不經心,白冉冉聽着,心中卻是一片激盪。因爲,他知道,他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皇位於他,真的比不上做一個郎中。
這樣的一個男人。
“到時……”
祁清遠靜靜的望着她,聲音不大,輕而柔,“冉冉,你可願陪我一起?”
他問她,到時,你可願陪我一起?
那樣的鄭重其事,又是那樣的小心翼翼。
天涯遊方,自由自在。
就像他沒有繼承這個皇位之前,她跟着他在外四處遊歷的那些時光……不,白冉冉知道,他問她的,可願陪着他,卻是跟從前的那種相陪,是不一樣的……
心中一緊。有一剎那,當觸到男人隱忍的期待的望着她的眸光的瞬間,白冉冉真的很想答應。
可是,話到脣邊,卻終究嚥了下去。
祁清遠望着她微微錯開的視線,眸子裡的光亮,也一點一點的暗淡下去。但旋即,男人卻只是灑脫一笑,像是一剎,全然不盈於心。
他也沒有再逼她,或是執意求一個準確的答案。
他會等。
日光正好。晴朗的像是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只需等待。總有一天,便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