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怎能一直容忍她如此。”我的眼中淚火交織,刺痛之下已經看不清師父,“師父明知酒中有毒,爲何要飲?”
未眠釋然一笑,彷彿看淡所有,生死已輕:“月神等這一天很久了。她能看清人心中的黑暗,所有人都能成爲她的棋子。沒有你,沒有毒酒,我也免不了是今日的下場。”
是了。她利用我除掉未眠師父,又可以弒師罪名,再將我滅口!好個一箭雙鵰,兔死狗烹之計!月神啊月神,你的做派當真爲三界唯一的正神!
我在心中冷笑。未眠已握不緊我的手:“小雪,月神乃是三界正神,她創造衆生,理當尊爲大神。然而由於創造之事極耗神力,她的力量已經不如三界好些後起之秀……爲了在玉座之上坐穩,不致落得登高跌重的悲慘下場,她只有這麼做。”
“師父安然接受,我卻不能看師父受苦!”我狠狠道,“緋雪在世,必當爲師父報仇!”
“噓……這樣的話,以後不可再說。”未眠搖搖頭,“現下我已無修爲,對月神沒有威脅,她不會再爲難我了。倒是你——”
對了。師父雖未死,但我弒師之罪已經構成。她不刻便會派下天將來捉拿我吧。
“逃吧。靈州大地極其廣袤,你若藏得隱秘,想必月神不會再爲難於你了。”未眠剛醒便說話傷神,說話已經越來越沒力氣,“還有其他仙家……一起,都逃吧。”
逃吧。逃吧。
我給整座島都帶來了災難。我必須祈求月神網開一面,我、大家、才能繼續活下去。
在神的冷視下,卑微得活下去。
“師父,我們一起走吧。”我跪下來求師父。我不能把師父一個人扔在這兒。
“不必。”未眠努力對我笑着,“爲師是這座島的主人,至死都不會離開。”
我望着師父的眼睛。眼淚,再也止不住。
那雙曾經琉璃般明亮的眼睛,若不是其中透出的靈魂之光,幾乎就像朽木一般沉寂。
快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我看着她的口型。師父她……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我向師父深深叩頭。起身,不敢再看師父一眼,飛奔離去。
轉身的同時,想起了很多很多,師父的過去。
在瓊宴上決定收留我時,她的優雅和威嚴;
平日教授武藝之時,她的溫柔和瀟灑;
還有那晚我頂撞她之時,她的隱忍和寬容;
方纔接過毒酒之時,她的慈愛和無畏……
這就是我的師父,我一生最敬,也是最不敬之人。
今日,我便要……棄她而去,永遠離開她的身邊。
我終於知道什麼樣的恩情,叫恩重如山,要用今生來世,結草銜環來報答;
我終於知道什麼樣的悔恨,叫飲恨無邊,要用整個身體和靈魂,永遠去懺悔,永無平息之日。
不過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還有整座島的人,我要保護他們,代替師父,我要……
大地突然一震。我扶着樹幹方纔站定。怎麼回事?怎麼天空如此昏暗如夜,怎麼回事,天邊怎麼到處是紫色的閃電,還有這雷鳴不斷,和地面上沖天四起的火焰?
原來……月神不是要派天將捉拿我,而是要降下仙雷天災,令整座島毀於一旦!
我不允許!這是師父的島,是我的家園!我不能容忍她將這一切毀滅!
我向慌亂的人羣奔跑。他們也在奔跑,可不像我朝着一個方向,他們卻是完全慌亂得抱頭鼠竄。呵呵,抱頭鼠竄,多不符合仙人該有的優雅風儀,多麼狼狽難堪啊!
這就是天威。天威煌煌,地面上的生命,不過與螻蟻無異!
那個躲在涼亭中的人,是誰,是不是燕逢師兄?他怎麼不逃?
“師兄!”我捏起神行之訣迅速飛到他身邊,他也看到了我。我這一生都沒有這般親切得看過他。
“是小雪?你看到小棠了麼,我找不到她!”燕逢師兄的神情無比焦急,可看到我之後似乎舒展了一些。我是常和小棠在一起的,他以爲我會知道小棠身在何處?
“我自會去尋他她,你先速速離……”
“轟隆——!”
燒焦的味道充斥呼吸之中,雷霆之威震得我頭皮發麻。熱乎乎的血腥液體撲濺在我臉上身上,我驚覺之時,已經本能得後退了。
我低着頭。不敢去看燕逢師兄站的地方。
“師兄?”我轉過身。身後傳來了樑柱傾塌的聲音。
我腦中一片空白。
已經發生了,怎麼能裝作沒看到?月神啊月神,你在我面前劈死師兄,是想恐嚇我麼?是想我立刻奔回天界送死,還是跪地求饒?
不就是隨隨便便殺個人放在我眼前麼?你以爲我會害怕,你以爲我會退卻?你以爲,我會屈服?
我猛得轉過身,將燕逢師兄的死狀牢牢記在心裡。
我……不會。
我在驚雷四起的島上尋了很久也沒找到小棠。我指引那些仙人從避雷結界處逃離,但奇怪的是他們都在接近結界的一剎那被仙雷擊中死去。
那不算什麼。如果你不讓我救……
你以爲我會顧惜他們的性命?我不像你,對不重要的人假裝慈悲,卻又對最重要的人下毒手!
我只要我的小棠。
“小棠?”
找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在我們常一起修煉的花樹——如今只剩一灘焦木旁邊,愣愣望着雷電交織的紫色天空。
“小棠,你怎麼還在這裡,快跟我走!”我拉起小棠的手就走。我不會讓她死。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一定會找到我的。”小棠聲音不驚不恐,她拉住我的手,沒有前行。
“小雪。”她的聲音無比溫柔,我的淚水在眼中一忍再忍,“你,會憎恨神麼?”
爲什麼,要問我這樣的話。我……
難道我跟師父的對話,她都已經……聽到了。
“我……”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才能讓她放心得跟我走,“憎恨也是,沒有用的。”
我不想騙她。我也做不到。
“那……答應我一件事吧。”她對我微笑,握住我的雙手。她的手那麼柔軟,那麼小。
“你先答應我,我再告訴你。”她調皮得朝我眨眨眼睛。
我勉強點點頭,又使勁搖搖頭。
“好啦,你已經答應我了,不能賴皮的。”她笑着一嘟嘴。
我們頭頂上方的雷聲越來越密。閃電,越來越近。
“等到了靈州,不管做什麼樣的人,不管尋求誰的保護,都不要想着報仇這件事。”她說。
爲什麼……這話就像離別前的叮嚀一般。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承受不了。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我……承受不了……
“還有,你要常常笑。總是板着臉,真是折了好幾分美麗呢。小棠最喜歡你的笑容了。”她擡手爲我拭去眼淚,“笑一個,給我看看啊。”
我再怎麼努力也止不住淚水。終於,運氣內勁憋住眼淚,嘴角,努力上揚……
很難看是吧。但是,我不能辜負小棠的希望。
很難看。小棠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好啦,我已經看到了,不勉強你。”她伸開雙臂,抱住我。
我的親人,擁住我的雙臂,請不要鬆開手。
請不要放開你注視的目光。
請不要讓我,在前進的道路上,獨自一人。
她的手一摸我的背,靈力的熱度隔着衣服傳到皮膚。小棠做了什麼。
“小棠!”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雙腳居然輕飄飄的離地,飛了起來!
可惡,這種力量,以我的靈力竟然無法掙脫!
“是天府金鐘符。整個島嶼只有一張。可避雷劫。”她低下頭,不再看我,“原諒我的自私,小雪,我只能救你一人。”
緋雪在萬頃花田中獨自前行。她等這一天,已經很久。
其實自從小棠將生的機會讓給她的那一刻,她便在心裡暗暗發誓,不管做什麼樣的人,不管向誰尋求保護,都不再想報仇的事;要常常微笑,她的笑容,是小棠最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