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司猗紋再次拉開燈,再次觀察小瑋的睡眠,一切跡象都表明小瑋睡得更“死”了。

一連幾個晚上這開燈和關燈的節目就在她們兩人之間繼續着,司猗紋終於忍不住要問問小瑋。

“夜裡你喊什麼?”

“我沒喊什麼呀。”

“你沒喊什麼?”

“沒有呀!”

“你沒喊過開燈?”

“開燈?沒有呀。”

“你是不是做過要人開燈的夢?”

“沒有。”

“你什麼夢也沒有做?”

“我什麼夢也沒有做。”

沒喊過開燈沒做過夢,就像是小瑋一種有預謀的矢口否認。然而面對一個孩子你又怎麼能非做這種懷疑不可?司猗紋不再問小瑋,轉臉問眉眉。眉眉只是搖頭。

其實眉眉聽見了小瑋的叫喊,她不願出面作證。她覺得婆婆的詢問並不是一般地問問,那像是需要證詞和口供。而有了證詞和口供,一種災難就要降臨於小瑋了,雖然她並不瞭解這災難到底意味着什麼,於是她決定就這麼否認下去。

司猗紋又去問竹西,竹西也表示無可奉告。

當天夜裡小瑋又重複了那“開燈”的行爲。

司猗紋終於讓竹西在眉眉牀邊又接了一條木板,讓小瑋從大牀搬到小牀。從此小瑋不再喊“開燈”了,而半夜開燈卻成了司猗紋的習慣。每晚差不多在一個固定的時刻她總要開燈觀察對面那睡在一起的姐倆,她發現她們睡得都很安穩,燈光的突亮對於她們絲毫沒有妨礙。這使司猗紋忽然感到她這種開燈觀察的無聊,就像她攢足了氣力要捉拿兩個同謀犯,而那兩個同謀犯面對她的捉拿計劃卻是那麼的無所謂。於是她有些自慚地關掉燈,決定永不再去重複這動作。誰知第二天她卻仍然是這開燈動作的重複。

小瑋的大喊“開燈”是一個起點一個契機,使司猗紋開始不由自主地接連不斷地發現小瑋的一些不順眼:這位來自“鄉下”的二外孫女頭上雖然不再有高粱花子(司猗紋以爲草籽就是高粱花子),也不再自己批鬥自己,但她的身上仍然存有使司猗紋永遠不能習慣的毛病。比如她的大便就太通暢,通暢得令司猗紋難以容忍。特別是這種無拘無束的通暢總是伴着寶妹的不通暢,而且她們就像天定的一樣非在同一時間大便不可。小瑋一坐上盆,接着坐上盆的便是寶妹;小瑋的通暢常常使寶妹更加焦急萬狀。就像兩個同時等車的人,他一溜邊兒一擡腳就上了車,而你卻一次次被擠在車外。這時你雖然嫉妒又惱恨那個一擡腿就上了車的人,然而你總也無法具備那擠上車的人的才智你只好懊喪着憤世嫉俗着。

每逢這時寶妹便坐在盆上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她臉色蒼白地把手指伸向小瑋,她是在佈告司猗紋佈告天下:就是她,就是那個把屎拉得自由自在的她使寶妹更加陷入這拉屎的窘迫狀態,使寶妹徹底變作了一個拉屎的廢物。

司猗紋同情着寶妹又恨鐵不成鋼,從她那蒼白的臉上司猗紋似乎又看到了莊坦。她常想:這廢物相兒,就差一個嗝兒了。於是司猗紋對小瑋大便的速度越發感到氣憤感到不能容忍,她覺得她不是在大便簡直是在“躥稀”,正常人就沒有那樣的大便。乾燥沒什麼不好,這“躥稀”纔是一種大便的反常,不反常大便就不可能有那樣的神速!她自問自答着,想像着是農場的那些五穀雜糧、萵苣、小蔥才使小瑋練就了這大便的神速,誰知你拉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她就在不知不覺中由氣憤由不能容忍發展爲對小瑋的詛咒。

小瑋不拉稀,而且許多年後也從不拉稀。她那大便的正常成色和優於他人的排泄速度,使她在步入少年、青年之後還常以此爲自豪。她不知這是父母賜予她的好天分,這是農場的那些五穀雜糧、萵苣、小蔥使她的腸胃經受了鍛鍊。總之,這自身排泄的好成色和優於他人的速度,常常爲她換來一份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又常常聯繫着她做事的成色和速度。十幾年後她連個招呼也不跟家裡打就與洋人尼爾結了婚,也使人想到她那大便的果斷和速度。那裡沒有猶豫和忸怩,一切聽任自然。

眉眉自豪地爲小瑋倒盆,有時故意掀開蓋子把盆舉到婆婆眼前說:“挺正常。”

“也不能光看稀、稠,你聞那味兒。”司猗紋說着故意轉過頭,揮手驅散着眼前的空氣。

眉眉故意讓那盆子在婆婆眼前多待一會兒,她不急於去倒,也不急於蓋上。

“我說你怎麼還大敞着蓋兒?”司猗紋開始斥責眉眉,“你是沒聽見還是沒聞見?”

眉眉蓋上蓋子端盆出門,出了院子還聽司猗紋在後邊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對小兒消化不好的一種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種,司猗紋認爲小瑋的“存食”是過量的飲食所致。“人小,飯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後替小瑋做着宣傳。

於是司猗紋開始責成小瑋節食,開始限制她的飯量。吃飯時她不再允許她上桌,在飯桌旁給她單開了一張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親自爲小瑋做飯菜的分配。

司猗紋的分配使小瑋的肚子感到缺欠,她開始用農場吃飯的那種自由色彩乃至媽對那自由色彩的無所謂,來和現在的單桌開飯做比較了。越比較她就越覺得一陣陣委屈,每逢坐在這隻專爲她開的“桌”前情緒便立刻低落。她開始覺得天昏地暗,開始覺得人生原來還有種種限制,而吃不飽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難忍受的限制。但她還是決定通過自己的努力衝破這種限制改變眼前的狀況。當她吃完碗裡那點鬆散的飯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當地說:“婆婆,我沒吃飽。”

婆婆不看小瑋,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瑋的努力不至於落空,於是竹西不顧司猗紋的臉色,接過小瑋的碗再給她盛些飯進去。小瑋接過飯碗沒有眼色地吃起來。眉眉從心裡感激舅媽,她感到她永遠也不會具備舅媽那種豪爽,這豪爽對於司猗紋來說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從前她幫舅媽搓背的那些瞬間,那時她就感受過舅媽身體的逼人。

竹西的午飯大都在單位,那時當小瑋再去面對婆婆做這種努力,司猗紋就會把筷子一摔說:“舅媽這樣慣你行,我可不能這樣慣你,對你們負責任的是我。”

“你們”當然也包括了眉眉。

“慣”當然也包括了眉眉。

當小瑋還是舉着碗不罷休時,司猗紋便說:“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飽嗎?”小瑋說。

寶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麼,這時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剎那間判若兩人。現在她盼望看到小瑋像她坐在盆上那樣捶胸頓足。

小瑋沒有捶胸頓足,也沒再做努力,因爲眉眉早已奪過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瑋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離開飯桌跑進廚房。

許多年後蘇瑋對蘇眉說:“那時候我的存在好像是專門爲了給你製造難堪的。”

蘇眉說:“是我給你製造難堪。當初我要是把那張杌凳變成咱倆的飯桌呢?你坐一邊,我坐一邊,咱倆就那麼面對着面不是挺好麼?”

眉眉從廚房回到南屋時,司猗紋正哆嗦着雙手收拾桌上的殘局。她狠命磕碰着碗盤,狠命重複着那些碗盤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紋便越發憤怒地重複這磕碰。

眉眉拉開小瑋。兩人遠遠地看司猗紋在這飯桌上的表演。終於,兩隻盤子被碰得粉碎。這粉碎的聲響引來了羅大媽。

羅大媽的突然出現給了司猗紋個措手不及。她稍事鎮靜後說:“我正要去請您哪,您瞧這還得了?”她把眼光轉向站在遠處的眉眉和小瑋。

羅大媽對南屋現狀做了剎那的判斷後說:“你婆婆也不容易,這孤兒寡母的。”

“哪怕我就聽這麼句話呢!”司猗紋說着,聲音顫抖起來,眼圈也顯出溼潤。

“怎麼啦,眉眉讓你婆婆生這麼大氣?”羅大媽問眉眉:“一個小個兒的。”

“小個兒的”是羅大媽的家鄉話,是對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瑋懂這“小個兒的”,她知道眼前這人說的是她。她緊靠住眉眉。

“個兒小,心可不小,沒聽見剛纔姐兒倆跟我這鬧。”司猗紋說。

“我們沒鬧。”眉眉說。

“沒鬧?叫吃焦三仙就值當得絕食?消化不好可不就得吃焦三仙。”司猗紋爲了眼前的羅主任重複着剛纔的經過。

不知爲什麼,羅主任沒接司猗紋的話茬兒,也沒發表焦三仙用於消化不良的看法,就像要不偏不倚地對付眼前。她只象徵性地替司猗紋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碎瓷片,然後說:“咳,一個小個兒的,”就回了北屋。

羅大媽的到來和離去好像給司猗紋吃了一個軟釘子。她守着那飯桌的殘餘守着羅大媽收斂過的碎瓷片,心中暗想:今天這是一場無準備的仗。她決心要挽回在羅大媽面前的這份尷尬,她決心利用小瑋的大便來昭示全院讓全院都相信,她讓小瑋節食是多麼及時多麼重要多麼刻不容緩。

機會來了。

一天,小瑋大便之後眉眉倒盆之前,司猗紋發現了那盆內分量的不同尋常,那分量顯然是大於以往。她叫住了正要端盆出門的眉眉,讓眉眉把盆放在當院然後招呼衆人來參觀。

“都來看看,”她說:“這哪兒像一個小孩拉的屎。都來看看吧。”

羅大媽下了北屋臺階走過來;正值中午下班、放學回家的二旗、三旗也過來圍觀;大旗也過來看了一眼。

眉眉早就扔下盆把小瑋拉進屋去,兩人在牀邊坐下,像兩個被關在籠子裡等待表演的動物。盆裡那一份糞便像是她們倆人共同的創造,因了這創造,也許主人還要她們當場再表演一番關於糞便的排泄,然後人們就開始扔錢。她們排泄得越多或許人們扔錢扔得越多,但人們終歸都是掩鼻而去。再後來這受了侮辱的動物一定會朝着她們的主人——馴獸者撲上去,撕斷她的喉嚨使她永遠不能再招呼人們來看她們關於排泄的表演。

“大夥兒看看,”眉眉和小瑋聽着司猗紋的招徠,“這哪兒像個小孩,四五個大人加在一塊兒也頂不過。不是說爲了這口糧食,定量不夠還有議價的,我是說這消化……”

沒有人說話,只有誰笑了一聲,是二旗。

人們四散了,但人們的四散並沒有減弱眉眉對於出場的等待,彷彿她們兩人的出場是永遠躲不過的。

院裡又有人發言了,這是葉龍北。在眉眉印象裡這是葉龍北第一次在院裡當衆發表自己的見解。

“您是說這裡是大便。”葉龍北對司猗紋說。

沒有司猗紋的聲音。

“我看清了,這是大便。”葉龍北自己證實着。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這種人。”司猗紋開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沒有關係也就和您沒有關係。”葉龍北說。

“少在我面前跟我說瘋話。”司猗紋說。

“不是。道理很簡單:大便關係每一個人,當地球有了人類也就有了人類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類同樣光明,也就是說屎和人類同樣光明。”葉龍北把屎說成“死”。

“你……你!”司猗紋說。

“您是說我?對,我和您都有屎。”葉龍北說。

“我說你……你流氓。你憑什麼當着女……婦女同志說髒話。”司猗紋說。

“我倒覺得把一個孩子的排泄物擺在院子裡供人蔘觀,用這種辦法逼那孩子就範,逼那孩子爲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難堪、羞愧,這纔是一個……我不能罵您爲流氓,或許您還是位知識婦女。”葉龍北說。

“一點不錯。是知識婦女,也是革命羣衆。”司猗紋說。

“是知識婦女是革命羣衆就應該先讓那屎得到一會兒安靜。屎在這兒不安靜。”葉龍北說。

“哪兒安靜?你……說清楚。”司猗紋語無倫次着。

“廁所安靜,廁所對於屎最安靜。就像人的窩兒對人安靜,雞的窩對雞安靜。”

“自然會有人端走。”司猗紋說。

“我認爲應該由您端。”

“哼,我想我還不至於聽你的指揮。”

“由此看來您是不準備端的。”

“我早說過。”

“那好。”葉龍北突然衝司猗紋奔了過來。司猗紋不知他要幹什麼,她腳步混亂地退上南屋臺階,只覺得葉龍北正向她撲。

葉龍北沒有向司猗紋撲,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腳,彎下他的瘦腰,隨着伸出他的長胳膊,毫不猶豫地端起盆轉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從不同角落看見了葉龍北這一行爲,全院的人都知道,這是葉龍北第一次端盆出門。

小瑋也在窗內看見了院裡那男人的動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問:他怎麼了?眉眉不說話。他怎麼了?她也問自己。

“真他媽神經病!”二旗在北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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