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司猗紋對於大便的張揚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就連她以爲可以爭取到的基本羣衆羅大媽也沒理睬她的爭取。誰也沒相信在一個孩子稍微過量的屎裡藏有什麼哲理。即使是真的消化不良、真的該吃焦三仙也無可非難,中國小孩兒誰沒吃過焦三仙——神曲、麥芽、炒山楂。司猗紋經過醞釀的“亮屎”方案反而叫西屋的葉龍北看了笑話,確切地說是她栽在了他手裡。原來她暴露給他的是一派猥瑣、小氣和神經質,葉龍北那一連串的瘋話倒成了無可反駁的真理:人和大便同等光明。若再做發揮,也許人還不如大便光明。

她不願再去回憶那個由她釀成的“亮屎”場面,這回憶使她加倍憎恨葉龍北,是他將她逼到了那種境地。他對她那毫不躲閃的打量如同窺透了她一樣令她不悅,這是一種滲入骨髓的尖痠疼痛的不悅,它的延伸和發展便是仇恨。

一個女人對看透了她的男人的仇恨,正如同一個男人對看透了他的女人的仇恨,那幾乎無法磨滅。

那“亮屎”的場面實際促成了她的靈魂被人審視,經受不起這審視的不是她的二外孫女小瑋,而是她本人。司猗紋具備審視自己的本領,但當她的靈魂承受不住各式各樣的審視時,她就索性對自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就把她的猥瑣、斤斤計較和神經質變作對她那曾經有過的慷慨、大度的回味,從前她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氣度。

解放前夕,莊家的日子每況愈下,莊老太爺因了年歲和體力經常臥病在牀,而莊紹儉從不在經濟上週濟家裡。司猗紋的小叔莊紹安雖然已從美國回來,在上海安家行醫,莊老太爺卻一時不願向他發出求援的呼救,求援、呼救那是個失卻了尊嚴的萬不得已。司猗紋雖然一再動用早年從孃家分得的那點兒遺產,然而一個坐吃山空的局面仍然擺給了莊家。坐吃山空意味着你必須忍着心疼去吃你那些動產和不動產,吃你那些看見的看不見的收藏。細軟、珠寶、名人字畫乃至木頭、石頭。於是一個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的轉化過程便開始形成。

一張王石谷、張大千作爲精神收藏價值可觀,當它們一旦變作純物質的口需要,也許只能換幾斤白麪。那些串衚衕做“打鼓兒”生意的對此最具慧眼,他們永遠能準確判斷出哪家主人正急不可待地企盼着這幾斤白麪。體面人家最害怕的就是打鼓兒的在你門前的遊走,那鼓聲使他們相信,瘟疫正在附近流行,又如同深更半夜聽見貓頭鷹歡笑着飛過你的屋頂。然而你每天還是在等待這瘟疫、這貓頭鷹的不期而至,因爲這畢竟可以使你不必拋頭露面地捧着你的古瓷、玉器四城奔跑。到頭來那些古玩玉器商還是能從你的神情舉止裡斷出你那坐吃山空的窘相兒,他們早已從人身上磨鍊了認人的火眼金睛。你這就不如悄悄地把那人的鼓聲引入你的院落。

丁媽總是扮演着這種“引鼓入院”的角色,她和司猗紋痛心地抱出那些將要出手的“家底兒”,最後莊老太爺還痛心地獻出了他的雞血石名章。

每逢這時,姑爸也會參與這種不公平的交易。她雞一嘴鴨一嘴地發表着議論,但那議論叫你很難弄清這是在向着外人還是向着嫂子。比如一件細毛細毛:價值高的皮毛。就要成交出手時,因姑爸的一句話那細毛會再次掉價:一件成交的瓷器已經擺進打鼓兒的筐裡,也許姑爸的又一句多嘴能使那打鼓兒的突然改變主意,聲稱由於這東西的不真他不再收買。當然,這聲稱純屬要挾,真貨畢竟是真貨,然而由這要挾所引出的麻煩其結果總是那真貨的再次掉價。你不妥協,打鼓的就會拂袖而去。司猗紋覺得這拂袖而去就是對莊家的大不敬,對莊家宅院的大不敬。可誰讓姑爸出來發表這倒人胃口的議論呢。

“下次你就甭出面了,有我呢。”當一陣鼓聲遠去,司猗紋對小姑說。

“沒有你,莊家那些寶貝還跟不了打鼓兒的哪!”姑爸搶白着嫂子,一個急轉身回了屋,把司猗紋扔在這座越來越空的院子裡。

司猗紋無心再和姑爸爭執,只有這時她心裡才生出幾分委屈。但這委屈又時時提醒着她,現在能夠有勇氣有力量直面這院子的還是她司猗紋。她纔是這座空山的主人,她的兒女她的公公,包括眼前這個一開口就掉價的小姑,都是因了她的存在才得以像個正常人似的生存。面對這座空山,司猗紋有一副偏要和它廝守下去的胸懷,這胸懷使她打發走打鼓兒的,打發走小姑的一派胡言亂語,重新生出氣力爲這空山的振興而絞盡腦汁。

有一天丁媽提醒司猗紋,說東城都在買豐利洋行的股票,股票可以讓死錢變活錢。丁媽還用她手頭那點兒少得可憐的積蓄買了兩張呢。丁媽的提醒使司猗紋下決心讓死錢變活錢,她一咬牙從銀行取出僅有的體己,加上她們近來由打鼓人身上的獲得,揹着莊老太爺也買了豐利洋行的股票。她所以揹着莊老太爺是爲了將來給他個出其不意,也許那將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時運好轉。股票給司猗紋的生活帶來了新希望,誰知就在這希望之中北平解放了。

解放了,當到處都唱着“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時候,司猗紋入股的洋行倒閉,老闆不聲不響地溜了。她想讓莊老太爺讓全家出其不意的那點新希望也隨之一去不復返了。豐利洋行的倒閉使她的本利再無蹤影,這種置人於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紋不得不擺出一副要討還血債的架勢去找那老闆的太太算賬。她帶領莊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淚汪汪地哭訴自己的處境,然後莊坦也眼淚汪汪地挎住司猗紋的胳膊,儼然一對遭了難的母親和兒童。沒有比母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誰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們孃兒倆還要悲切。她說她還不如他們,因爲那老闆在逃走的同時也拋棄了她。

這情形是司猗紋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條:帶着莊坦回家去忍氣吞聲。她們出門時碰見正進門的一位矮個中年男人,他告訴她們,他也買了豐利洋行的股票,也有着和司猗紋同樣的遭遇。他原本也是來登門大鬧的,當他發現這裡有比他更悽慘的婦女兒童,便打消了這念頭,只和司猗紋稍做打聽就尾隨他們母子出來,還用自己僱的洋車將他們送回家。在莊家門前,司猗紋再三謝過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難中哪怕聽見一句安慰話也會使你感激不已,更何況這先生是用自己花錢僱的車送他們回家呢。司猗紋忽然覺得送她回家的原本應該是莊紹儉,然而她只記得他“護送”過她一次,那便是婚禮之後從教堂的歸來,如果那就是護送的話。

司猗紋坐在洋車裡傷感着,卻沒有落下淚來。她不願輕易在外人跟前落淚,特別是當着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時那中年男人與司猗紋寒暄了許多,他告訴司猗紋他叫朱吉開,在西城開一家文具店,還告訴她他就住西城大木倉。司猗紋覺得如果此時她請朱吉開走進她那日漸空曠的宅院,朱吉開一定不會拒絕。但她沒有請的意思,朱吉開也沒有走進來。幾天後走進院來的是莊紹儉。

莊紹儉回來了,司猗紋立刻預見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個新故事了。她常把他給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對於種種故事的迎接,比如那年他帶給她的那種難堪的疾患。有了那次的迎接,如今司猗紋面對莊紹儉就產生了一種什麼都不在話下的氣概。“我知道”。她的眼光正在告訴他,“這個家從來都是你釋放災難的地方,你不是又回來了嗎?我靜等着。”司猗紋一面目不轉睛地注視莊紹儉,一面窺測他的內心。

莊紹儉沒有司猗紋那種無所畏懼的目光,他只是偷眼打量着她,打量這個幾年沒見過面的女人。他驚奇她居然活得這麼新鮮,甚至比幾年前還要新鮮。不僅他的骯髒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連歲月的消磨也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而從前風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卻不再風度翩翩。除去歲月的流逝除去身體的原因,現在最重要的緣故用最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他“犯了事”。

莊紹儉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務的花紗布公司將一筆公款據爲己有。換句話說,他貪污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公款。依照當時處理貪污罪的條例,如果他不準備服刑就得如數賠錢。開始他曾在齊小姐身上打過主意,她有錢而且還有一幢洋房,可是後來他打消了這主意,他願意和她終生保持着純潔,他願意把一切髒骯一股腦都倒給司猗紋。在他看來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麼骯髒儘可隨意拋擲。於是莊紹儉不僅沒把賠款的環節透露給齊小姐,就連他的犯事兒也沒透露。在她面前他仍然瀟灑地摩挲着她送給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士林喝着意大利濃湯。直到分手後他才一溜煙似的先到信託行賣掉戒指,然後用這錢買了去北京的車票。當他踏進家門站在司猗紋跟前,才把自己由齊小姐面前那個莊紹儉變成司猗紋面前的莊紹儉。一切都不在話下了,縱然眼光有那麼一絲猥瑣,那也僅是暫時的一絲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骯髒向她傾倒,就不如傾倒得理直氣壯些。於是他那猥瑣的眼光一霎間就變得理直氣壯起來,那何止是理直氣壯,那是虛張出來的蠻橫、勒索和幾分幸災樂禍。

莊老太爺很快就知道了這一大難臨頭的消息,知道了現在莊紹儉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麼打鼓兒的,他將要使他變成一個徹底的窮光蛋,一個連豆紙也只能伸手向兒媳要的窮光蛋了。那時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術,莊老太爺一定會把兒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經過一陣顫抖之後就會化爲粉末向一起聚攏……

司猗紋卻表現出少有的平靜,她直截了當地問莊紹儉:“你的事得多少錢?”

莊紹儉說了個數目,那數目使司猗紋也一陣頭暈。很快她就鎮靜住自己,並且立刻就想出了對那個數目的籌措辦法。

她決定賣房。

她決定賣房就像她當年決定買房那麼果斷。很快莊紹儉就帶着對司猗紋蠻橫勒索之後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紋攜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來。她用賣房錢的一小部分買了一個小四合院,其餘的錢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幾匹白洋布才湊夠了莊紹儉的賠款。

司猗紋買下的小四合院地處響勺衚衕中段,與司家那堂皇氣派的老房子遙遙相望。司猗紋說不清她爲什麼又搬進這衚衕,也許一切原本無意,也許那大門那高深的宅院使她總有不盡的回味,她將在那婉約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當今屬於她的日子。

司猗紋在這個有着一棵棗樹和兩棵丁香的小院裡住下來,不知爲什麼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這空曠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車送過她的朱吉開,很快他們就來往起來。很快她就知道朱吉開喪妻已有幾年,目前和母親住在一起。朱吉開的出現使她感到頭頂上有了一塊明朗的天,一塊明亮而又朦朧的未來。那時最使她感興趣的莫過於新婚姻法的頒佈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爲着她而頒佈的。如果新婚姻法明確示意婦女都應爭得一份自身的權利,她這權利的實現將是連着朱吉開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復燃一般想到了那權利的另一面:離婚。

很多人離婚是爲了再婚;很多人離婚是爲了不再結婚。司猗紋把這打算不含糊地告訴莊晨,莊晨就曾經以爲母親的離婚是爲了不再結婚。但是她錯了,司猗紋正是希望與朱吉開處得光明處得更像一對夫妻,纔想到與莊紹儉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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