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嫣把劍放下,覺得手好沉重。
她心裡的某處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稱之爲朋友的那些人,其實並不是朋友。
人生僅有很短暫的一段時期,會和被關在狹小牢籠裡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分開了,彼此也就遺忘,畢了業也不再見面。如今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想到這裡,她掉下眼淚。
雖然有朝一日必定會體悟到這只是短暫的關係,但心裡仍不免期待,其中仍會隱藏着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楚夕嫣真想跳進教室,告訴大家自己的處境,這樣她們會如何反應呢?
這些生活在現代世界、和平國度的人,她們一定也會煩惱和痛苦吧?一思及此,楚夕嫣打從心底笑出來,睡在地上蜷起身體。
和這個世界的一切徹底切斷,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體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獨。
每當和父母吵架的時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時候、單純因傷感而沮喪的時候,口中就會抱怨自己好孤單,這實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歸,沒任何人與她爲敵,而且有東西能撫慰她的心靈,就算那樣東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這時,不管聽了多少次都覺得刺耳的難聽聲音響起,楚夕嫣繼續蜷着身子,皺皺眉頭。
“所以我說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話,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後可是沒有半個人在等你哦!這也沒辦法,誰叫你是個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劍的幻影多半有某種關聯。蒼猿必定是在看見幻象的前後現身,它並未特別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聲音和語氣淨說些她不想聽的話。或許因爲如此,功必纔沒有任何反應。
“──媽媽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見過、母親撫着絨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稱之爲朋友的同學當中,並沒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親會真的站在楚夕嫣這一邊。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涌起,讓她胸口好痛。
“媽媽在哭,所以我總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聲。
“因爲她是個母親啊!孩子不見了當然難過嘛!”
“……這話是什麼意思?”
楚夕嫣擡起頭,只見短短雜草覆蓋的地面上,蒼猿的頭就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爲你不見了才難過,她只是覺得失去孩子而傷心的自己很可憐,這一點你還不懂嗎?”
胸口一緊,楚夕嫣無法辯駁。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個更差勁的小孩,做母親的一樣會傷心。母親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這麼嚇人嘛!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聲音大笑。
“就像養了很久的家畜一樣,養久了總會有感情嘛!”
“住口!”
她輕輕起身,把劍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喲!”
猴子還是繼續笑着。
“想念爸媽是吧?那種爸媽有啥好想的?”
“我不要聽。”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並不是想見爸媽對吧?你想回到溫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說什麼?”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實是想,爸媽的話就不用擔心他們會背叛了,對吧?那不跟飼主一樣嗎?”
“亂講!”
“你就跟貓啊狗的一樣,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愛就夠了,頂多是咬咬主公的手、把家裡搞亂罷了,反正他們爲了面子也不會把你趕出去。不過相信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媽。”
“胡說八道!”
“是嗎?真的是胡說八道嗎?”
猴子故作淘氣地瞪大眼睛。
“說他們只是因爲疼愛小孩自己纔有成就感,的確是胡說八道,應該說他們很愛扮演爲了小孩着想的父母纔對。”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着耳朵。
“夠了!”
“你也一樣,不是嗎?”
楚夕嫣擺在劍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對扮演好孩子很樂在其中吧?聽爸媽的話,難道就代表你認爲爸媽說的話是對的嗎?你只是怕反抗他們會被趕出去,所以才討好飼主,不是嗎?”
楚夕嫣猛地咬住嘴脣。雖然不至於擔心被趕出去,不過她知道自己會擔心被罵、擔心家裡氣氛沉重、擔心想要的東西爸媽不幫她買、擔心被處罰,不知不覺間就開始看爸媽的臉色。
“你這個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拋棄所以才扮演成爸媽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媽也是假的。他們不是好爸媽,他們只是怕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才做着流俗的事。”一羣騙子怎麼可能不背叛別人嘛!遲早你會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會背叛你。人不都是這樣嗎?互相欺騙、背叛別人、被別人背叛,一直周而復始。”
“你這個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聲了。
“你的嘴巴越來越厲害羅!我的確是怪物,不過我很誠實,絕不會說謊,只有我不會背叛你。真是遺憾哪,竟然是由我來告訴你。”
“閉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沒有勇氣去死的話,就讓自己活得像樣一點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着楚夕嫣舉起的劍。
“認清事實吧,你沒有朋友,只有敵人,連炫影都是你的敵人。肚子很餓吧?想要過像樣一點的日子吧?用它去嚇嚇人就行了。”“
“少廢話!”
“反正每個人手上拿的都是骯髒錢,逼他們交一點出來就行了,這樣你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劍對着咯咯笑的難聽聲音向下一揮,但是那裡已經不見它的蹤影,只有嘲笑聲在黑夜中漸漸遠去。
楚夕嫣抓着泥土,然後她發現,有某種東西滴落在如爪般彎曲的指縫間。
心裡雖然明白,卻動彈不得。明明知道自己可能會被四分五裂、會被吃掉,身體仍然動也不能動。然而就算身體可以動,也無處可逃、無法對抗。
她覺得體內的血液在逆流,甚至覺得可以聽到逆流的聲音,那就像是洶涌的波濤聲。
眼看着距離已經縮小到三百公尺了……
楚夕嫣驚醒了過來。
她感覺到汗水沿着太陽穴流下,眼睛酸得要命,於是趕忙拼命地眨眼,接着才終於深深地喘了口氣。
“是夢……”
她發出聲音想要確認一下。她一定要好好的確認一下,要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會覺得很不安。
“只是個夢。”
不過是個夢,不過是個最近連續作了一個月的夢罷了。
楚夕嫣緩緩地甩甩頭。房間裡因爲厚窗簾的緣故而暗暗的,拿起枕頭旁的時鐘一看,離該起牀的時間還很久。身體很沉重,連想要動一動手腳都覺得有困難,好像被黏住了一樣。
第一次作那個夢大約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耳邊傳來水滴進空洞中的尖銳聲音,她則孤伶伶地佇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心中充滿不安,身體想動卻動彈不得。
同樣的夢連續作了三天之後,黑暗中開始出現鮮紅的光暈。夢中的楚夕嫣知道,有很可怕的東西將從光的那一邊過來。她連續五天因爲這個黑暗中出現光的夢而尖叫着從牀上跳起來,然後她看到了影子。
一開始看起來像是漂浮在紅光中的髒東西,等到好幾天都夢到同樣的夢之後,她才發現那東西正在靠近;等她明白那是某種成羣的東西時,又花了幾天;然後再經過數日,她才知道那是異形怪獸。
楚夕嫣將牀上的絨毛娃娃拉到身邊。
──已經離我很近了。
那羣東西花了一個月從地平線那端跑過來,恐怕明、後天就會抵達楚夕嫣身邊了。
──那樣的話,我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楚夕嫣甩甩頭。
──那是夢。
就算連續作了一個月,而且內容每天都有一點進展,夢仍然只是夢。
即使試着這樣說服自己,還是無法拂去胸中的不安。心臟快速鼓動,耳朵深處彷彿能聽見血液如潮浪奔騰的聲響,沉重的呼吸灼燒着喉嚨。楚夕嫣抱着填充娃娃好一陣子,像是在尋求依靠。
她撐着睡眠不足又疲倦的身軀勉強起牀,換上校服下樓去,做什麼都覺得提不起勁的,隨隨便便地洗個臉就走進了餐廳。
“……早上好。”
她向面對着流理臺正在準備早餐的母親打聲招呼。
“起來啦?最近都很早嘛!”
她的母親邊說邊回頭看楚夕嫣,隨意的一瞥停留在楚夕嫣身上,立刻變成了很嚴厲的表情。
“楚夕嫣,是不是又變紅了?”
楚夕嫣原本沒聽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呆了一下子,接着才趕忙用手將頭髮束起來。以往她都會先把頭髮綁好纔到餐廳來,今天早上卻將睡前綁好的頭髮解開,只插了一個髮梳。
“是不是染一下比較好?”
楚夕嫣只是搖搖頭,披散下來的蓬鬆髮絲輕輕擦過臉頰。
楚夕嫣的頭髮是紅色的,原本顏色就很淺了,只要一被太陽曬或泡在游泳池裡還會退色。她的頭髮現在留到背上,髮梢的顏色變得很淡,因此看起來就像真的去染過一樣。
“不然的話,要不要再剪短一些?”
楚夕嫣不發一語地低着頭,默默地迅速將頭髮編起來。編成整齊的麻花辮之後,顏色看起來就比較淺了。
“你這到底是像誰啊?”
母親表情冷冷地嘆了口氣。
“上次你們老師也問過我,你這到底是不是天生的?所以我才覺得你乾脆把頭髮染一下好了。”
“可是我們不準染髮。”
“那剪短一點好了?這樣起碼不會那麼明顯。”
楚夕嫣不說話,母親則一邊倒着咖啡,一邊用冷淡的口氣繼續講。
“女孩子家最重要的還是整潔樸素,不要太顯眼,要老實一點。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引人注目,不是要打扮得很招搖,但被人家懷疑總是很丟臉的,因爲人家甚至會因此而懷疑你的人格。”
楚夕嫣沉默地盯着桌布。
“我猜一定有人看到你的頭髮,就以爲你是不良少女。你也不希望自己被人家當成太妹吧?我給你錢,放學後就去剪一剪。”
楚夕嫣偷偷地嘆氣。
“楚夕嫣,聽到沒有?”
“……嗯。”
她一面回答一面將目光投向窗外。顏色憂鬱的冬季天空非常遼闊,二月過了一半,天氣依舊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