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40回燕山(下)

陳璞坐在公主府內書房的桌案後,擰着眉頭盯着擺在桌案上的書信。

“大將軍:您的信我收到了。先說句不好聽的話,將軍誤會我了。咱們是在戰場上結下的生死情誼,區區一個狂徒說幾句不沾邊的胡話,我怎麼可能放在心上,又怎麼可能對將軍產生什麼怨恨偏見。要不是您在信裡提到,我都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告訴將軍一聲,今天上午我已經陛辭,需要即刻離京;燕山衛的政事軍務千頭萬緒,好些事都在等着我回去才能具體處置,更是不敢在京師多作耽擱,所以將軍的這頓酒飯實在是隻能心領。另外,聽廖校尉說,您很贊同她和田小五的親事,我在這裡也替田小五給您道個謝。屹縣商成頓首百拜。”

這是商成給她的回信。就和商成給她的印象一樣,這個人寫的書信也是辭句淺白平實毫無文采可言,彷彿這不是一封手書而是兩個人在當面說話,字裡行間也是商成的平常口氣,尊重她又不疏遠她,就象敘家常一般把事情樁樁件件地娓娓道來……

就是這種尊敬中帶着親切的口氣讓她相信商成在信中說的話。是的,他並沒有和她起什麼隔閡,他也確實沒把上回的事放在心上,他今天不能來的原因,也的確是由於他心頭掛念着燕山衛。

可他不能來赴宴,這總是一樁令人遺憾的事情。

良久,她把目光從書信上挪開,問兩個貼身侍衛說:“你們就沒告訴他,陛辭之後依然可以駐留在京麼?”

“我們說過。”皎兒摳着手指頭小聲地辯解,“可燕督不肯,我們也沒辦法。他那麼大的官,我和雉姐兩個小小的校尉,又不敢把他綁回來……”陳璞抿着嘴脣乜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說下去了。廖雉說:“大將軍,我看燕督不來,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剛纔在朝陽街,我們看見了南陽公主的絡車,好象就是朝咱們這裡來的……”

陳璞皺起眉頭問:“她來做什麼?”自從那一晚她發狠話把那個狂僧攆出京城,南陽就一直避着她,前日在母妃的寢殿裡迎頭撞見,南陽也只是略略說兩句孃親的病情然後扭頭就走一一顯然,南陽還在生她的氣。現在,聽說自己這個招搖惹事的姐姐又要來搗亂,她的心裡登時就象吃了個蒼蠅般不舒服。

“我們沒問。”廖雉說。她們並不是沒問,而是遠遠認出南陽公主的絡車之後,馬上就打馬拐彎了。她們同樣不喜歡那位公主。

陳璞也不想見到自己的姐姐,乾脆就站起來說:“那你們趕緊幫我換身衣服。咱們從後門走!”廖雉手腳快,立刻就去裡間取陳璞日常出門時穿的衣帽,皎兒一邊幫着她挽頭髮壓簪子,一邊問:“大將軍,咱們去哪?”

“去追商燕督!”陳璞隨口找了個理由。管它是去哪裡哩;只要不被南陽撞見,去哪裡都行!

“哈!上回說你有相好你還不肯承認一一這次可是被我逮着了吧?”隨着一串放肆的笑聲,道裝的南陽公主掀開門簾子,笑吟吟地說,“胭脂奴,這一回你還有什麼可說道狡辯的?我剛纔在門外可是聽得真真切切,你要去追你的半腳僧心上人。”

這一下,連陳璞帶皎兒立刻還有捧着襆頭仕子袍出來的廖雉都是一陣發愣。南陽公主幾時來的,前面值守的人怎麼就不曉得通傳一聲?

“別想了。是我教他們不許傳的。”南陽自顧自地進了屋,徑直在桌案前的座椅上坐下,瞥了一眼案子上精緻的信封和壓在信封下的半頁信箋,點了點頭回頭笑道,“怎麼,我來自己親妹妹家裡討杯水喝都不成?”

不等陳璞說話,廖雉馬上就放下手裡的物事過來給南陽斟了杯茶水,低着頭倒退兩步輕輕一扯皎兒的衣角,兩個人不作聲就出了書房。

陳璞也在桌案前坐下來。她低頭唆着嘴脣默了一會,口氣冷冷地問道:“你怎麼又想起來我這裡了?”

“我怕你吃虧,來幫着你審量你的半腳僧心上人,不行麼?”

聽南陽張口閉口地半腳僧心上人地污辭胡謅,陳璞就覺得胸膛裡一股火苗子騰地躥起老高,一瞬間全身的血液彷彿都涌到頭上,臉蛋燒得就象火烤一般燙。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剋制住心頭的怒火,含羞帶怒喊道:“……姐!”

南陽今天來找陳璞,就是抱着尋釁鬧事的想法。她會這樣做,倒不是因爲陳璞驅逐了禾荼。其實她也早就對那狂僧犯了膩味,就是沒有那天的事,她早早晚晚也要把禾荼趕走。她氣的是陳璞發落禾荼時根本就沒想過她的感受。再怎麼說,禾荼也是她的相好;陳璞的做法簡直就是在當衆落她的顏面。更關鍵的是,這事不知道怎麼就傳揚出去,眼下不僅京城裡到處都有人在議論,連身在大內的孃親都知道了,那天她進宮去探病,生生在病榻前受了孃親半天數落……她假裝沒聽出陳璞的憤怒,拿拂塵柄把信箋撥拉到面前,瞄了幾眼,繼續說:“怎麼,這就是你的心上人給你寫的信?他就這樣走了,也沒說留下來多陪你幾天?”她換過一付過來人的口氣,既關切又哀傷地對陳璞說,“妹妹,你可別怪我這個作姐姐的多嘴一一男人盡是些靠不住的……”

陳璞緊咬着牙關吼道:“姐!”

“好,我不說了。”南陽說。不過她安靜下來還沒有片刻就又忍不住挖苦陳璞,“你的眼光也太差勁了。那個鬼臉膛的傢伙一看就不是好東西,要不是他頭上頂着個提督將軍的幌子,大概走在鬧市上站一站也會被巡城的捕手當作奸犯科的蟊賊抓起來。”她又看了信箋一眼,撇着嘴冷笑一聲,說,“不過你的心上人倒不是全無好處,人長得不受看,至少這筆字還能教人入眼,就不知道是不是找的旁人代筆……”她端起碗盞,垂下眼簾飲了口茶水。

就在低頭的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了什麼可怕的物事,目光一下子凝滯住了。突如其來的恐懼是如此的洶涌和迅猛,甚至讓她在剎那之間有一種暈眩和失明的感覺。她端在手裡的茶盞都禁不住搖晃起來,幾皮茶水從顫慄的碗沿上盪漾出來。假如不是塗過胭脂,她本來就不算紅潤的面龐在頃刻之間就變得和桌案上的顧氏鷺羽紙一樣雪白。

可陳璞什麼都沒看見。她已經被南陽的無禮冒犯還有血口栽污給氣懵了,除了坐在座椅裡哆嗦之外,她根本就沒注意到別的任何事情。

她大跨步地走到書房門邊,一手揮起門簾,背對着南陽說:“你走吧。”夠了!她受夠了!不管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她的皇姐,也不管這個女人是不是她的嫡親姐姐,她都再也不想看見這個女人!

南陽馬上就走了。她既沒再用任何言語來激怒陳璞,也沒有其他的任何舉動,她甚至一聲都沒有吭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這反而讓陳璞怔忪了半天。她急忙間根本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本來還以爲南陽會再說些風言風語,誰知道南陽卻突然變得一反常態的沉默和順從。這簡直就讓她無法適應。

難道說她發了一通火,讓南陽轉性子了?

她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異想天開。真要是那樣就好了。可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有這份能耐,更不相信南陽縱情張狂恣意妄爲的性格會有什麼改變!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不然南陽就還是南陽!

她暫時忽略了一件事:商成寫給她的那封書信,現在居然不見了。等她再想起來時,已經是那一天的傍晚。在詢問過幾個能出入內書房的侍衛和丫鬟都沒結果之後,她索性就放棄了。可這並沒什麼。一封既沒提到什麼隱秘事也沒什麼機密公務的私信並不重要,所以她也沒認真去找尋。而且,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沒把丟失的書信和南陽聯繫到一起。南陽雖然舉止放肆無狀,卻不是個搬弄是非的人,她會當面挖苦自己,卻不可能在背地裡散佈什麼捕風捉影的謠言來詆譭自己。她也想不出南陽拿走那封信到底有什麼意思,所以就更不可能把兩者放在一起考慮。那只是一個將軍寫給戰友的私信而已,除了一筆工工整整的楷書比較耐看一點,其他的什麼都談不上,就算是南陽拿去了,又有什麼用?總不能是商子達的字被她看上了吧?這話說出去怕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要知道,南陽在書法上的造詣在一干皇子皇女中是最最拔尖的,就是不待見她的父皇也不會否認這一條……

……商成的書信就是南陽“偷”走的。

她自幼就酷愛書法,因爲身份尊貴,所以她不僅從小就得到過幾位名家的指點,也有無數的機會揣摩大內收藏的大家真跡,不論筆法筆鋒筆力還是書法一途上的眼光和眼界,她都遠在陸寄之上,可算是當世的書法鑑賞大家。商成的書信在別人眼裡不過是字體好看耐看,在她眼裡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和境界,就算商成書寫時用的是最平常的楷體字,依然被她從字體字型筆畫結構還有筆鋒起止筆力頓挫中瞧出了端倪一一這書信上的字絕不是常見的楷書,而是和《六三貼》書體一脈相傳!

《六三貼》是她最喜愛的書貼,就算她手裡的僅僅是《六三貼》的摹本,她還是喜歡得不得了。最近兩年裡她幾近瘋狂地尋找和打聽攸缺先生的下落,可得到的消息總是令人遺憾和難過。不管在京師還是在地方,從來就沒人見過這位大師,也沒人聽說過這位大師,幾乎所有人甚至都不知道她爲什麼要尋找這麼一個人。有一段時間,她已經放棄了尋找攸缺先生的想法。也許先生早就仙逝了。她大概永遠無法向攸缺先生當面請教了……

就在希望完全被放棄的時候,她竟然在胭脂奴的書房裡遇見了先生一一至少是先生的傳人!

令她無比自責的是,她第一眼居然沒有認出那些字的來歷。她還以爲它們是楷書。可書寫在信箋上的是楷體,骨架間的神采卻絕對不是從行書演變而來的楷書!

出於某種無法解釋清楚的念頭,她從胭脂奴的書房裡偷走了那封書信。

現在,坐在絡車裡,她都還在爲自己卑鄙可恥的偷竊行爲感到臉紅。連她自己都想不到,她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但是她一點都不感到後悔。而且她還爲可能遇見的麻煩找好了藉口一一就算天塌下來,她也絕對不會承認是她拿走了信!不,她絕對沒有拿這封信!

她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把書信掏出來,貪婪得就象一頭餓了無數天的小牛犢一樣,美滋滋地再一次欣賞起自己的“戰利品”。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眉頭也越皺越緊,最後在眉心處團成了個結。她終於從書信中看出來了問題一一這絕不是先生的傳人所寫;這就是先生的真跡!那古拙的架構、雄渾的氣魄、蒼虯的勁道還有悠揚的神采,和《六三貼》如出一轍,這要不是先生的真跡,還能是誰?!

她立刻就被自己的發現驚呆了。天!先生竟然就在商瞎子身邊!

她瘋狂地敲打着車壁,命令車伕立刻把絡車轉向,去漢槐街的驛館。謝天謝地,她爲了尋商瞎子的不是,還打聽過他在京城裡的落腳點;只是後來聽了別人的勸告纔沒去找商瞎子的晦氣。她再一次感謝天上的佛菩薩和各路神仙一一幸好沒去找商瞎子的晦氣……

……可她在驛館撲了個空。驛館裡的人賠着無數小心告訴她,燕山來的軍士們在兩個時辰前就已經離開了。

先生走了?這消息差不多就是晴天霹靂了。她失神了好半天才問驛丞:“先生……攸缺先生,也和他們一道走了?”

“誰?”驛丞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他幾乎以爲南陽公主找錯了地方。那撥燕山來的全是軍官,就沒一個能被稱爲“先生”的讀書人,雖然那位將軍也經常寫寫畫畫,可他的模樣看上去最是醜陋猙獰,和“先生”的稱謂更是不沾邊!

南陽這才聽明白,原來商瞎子就是,他就是……

這太離奇了,比她聽說的所有鬼怪神仙故事攏在一起都還要離奇。她萬萬想不到,原來商瞎子就是……她簡直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反而變得更加痛苦。很明顯,她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已經把先生得罪了。她以爲,就算她不顧朝廷制度律法追趕到燕山,先生大概不會再收她這個弟子,也不可能給她什麼指點……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絡車裡,也不記得自己又是如何回到私邸的,等她清醒的時候,她就只看見雙手捧着的一堆碎紙片。這是驛丁預備拿去竈房生火用的東西,也是商成留下來的不多的幾篇練筆中的一部分。最後,她從這些碎紙片中挑揀拼合出五十七個比較完整的字,請了京城裡最好的兩位裝裱匠人把它們合作成一本書貼。她給它起了個名字一一

《拾遺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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