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教育局長換了好幾個，校長換了好幾屆，金秋日子的那一天，學校收假，何晴朝我走來說：“唐老師，上面的調令到了，你可以離開紅楓樹了。”“這個消息對別人來說是可喜的、可貨的，對我來說就不新鮮了，我已經是一個麻木的中年人，或者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巴佬了，調不調工作，對我來說沒有多大意義了。” 我默然地望着那飄飄的紅楓樹，但是，上級已經決定了，我無話可說，我這個老古董也該換換環境了。我拿着調令，開始收拾起東西來！那一天黃昏，我坐在紅楓樹下幹什麼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心裡比在別的地方好受一些，我呆呆地望着遠方，大腦裡一片空白。我默然地望着那飄飄的紅楓樹，是的，快就到二十年了，曾幾何時，我的青春、理想已經沒有了，我的熱情沒有了，我的神經麻木了，沒有值得我驕傲的人和事了，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在紅楓樹了，我守望着紅楓樹，守望着莎莎的家，陪伴着黃土下的人兒，盡我最大的努力教好我的學生，培養大我的娃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何晴坐到我的身邊說：“唐老師，別老望着那紅楓樹飄飄然了。既然上面做了安排，你就走吧，換換環境對你來說沒什麼不好，只要心靈相通，到什麼地方都一樣。”“是呀！我不想在掙扎了，我失去的太多太多了，我該反思反思自己了。”“唐老師，不是這樣的，人這一生有太多太多的無奈，複雜，痛哭，失落，也有太多的感慨，記憶，回味。換一個地方，換一個思考，換一種活法，沒什麼不好，你就走吧，我們都走，我們一起走好嗎？”“是該走了，何老師，我的腳麻了，你拉我一把，我得回家收拾我的東西去了。”繁星滿天，我和何晴離開老楓樹，走向學校。
在一個學生的作文裡我讀到了這樣的話：……紅楓樹，是有了風的打磨，霜的捶打，才讓她們在山野之間出落得這般美麗，有了這般傲人魅力的風姿，就好似一團火，點燃了鄉村校園陰暗不起眼的角落，使山裡的路人不經意間一瞄，就 可以觸及到靈魂，那整個向上的枝幹，似乎要刺痛天空，它雖沒有花，卻比花兒更迷人，只因它比花兒更堅強，比花兒更努力。我要是一顆紅楓樹，我就沒有悲傷，沒有哀怨，我永遠不停地努力，去迎接暴風雪的洗禮，帶到來年的春天，在顯一次壯美的威力!…… 我記住了這個學生，記住了他的方格，我要把他的這些語言從紅楓樹帶走，帶到屬於我生命的記憶裡。
“唐老師，大門外一個娘娘找你。” 一個學生站在門外叫道。我對學生說：“小朋友，你去叫她進來好嗎？老師正忙着。”“老師，她不進來，她說要你一定出去。”“那好吧，下自習了，你去休息去吧！老師這就出去。”小學生走了，我放下手中的書本，洗了手，走向大門外。燈光下，萬萬沒有想到是莎莎，我沒想到站在面前的是莎莎，她的頭髮蓬鬆，眼睛紅腫着，手裡抱着一個骨灰盒，我走到她面前說：“莎莎，你怎麼了？”莎莎嗚嗚地哭着,輕輕地說：“他……他……死了。”我在想：“前幾天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莎莎望着我說：“前天他走高壓鐵塔上摔了下來，就這樣了。”我走到莎莎面前，幫她接過手裡的盒子，放在紅楓樹下，替她理了理亂遭遭的頭髮，擦去她的眼淚，對她說：“莎莎，節哀順便，人死不能復生，不要過度悲傷了，想哭你就哭出來。”莎莎望着我說：“不哭了，我的眼淚已經早幹了，哥哥，我開不了口，也說不出來，但是，我沒有其它辦法，我還得求你，只有你能幫我把他送上山！於是，我就來了。”我拉着莎莎的手，說：“放心吧！我會盡力的，走，我送你回家。”莎莎靠着我，嗚嗚地哭了起來。莎莎的聲音是沙啞的，但是她還是努力地說：“都是他，爲了給他朋友的媽祝壽，接了別人的活，爬上高塔，沒想就這樣了……”我把骨灰盒抱到莎莎家的大門口，安放好，再轉身來到莎莎的身邊，一手拉着莎莎的女兒，一手扶着莎莎說：“走，回家。”
村裡來了很多人，燈光下的屋子裡，有了熱鬧聲，悲嘆聲，哭泣聲。莎莎默默地靠在她老嬸孃的懷裡，摟着她的女兒，望着房中明亮的燈良久，對我說：“哥，我好累好累，一切交給你了。嬸，你們幫着點。”老嬸老淚刷刷流下說：“會過去的，孩子，睡會兒吧，有你哥，有你的伯伯，叔叔，嬸嬸，姊姊妹妹，有你的故土鄉親，你放心地歇一歇。”
荒坡上，又一座墳塋堆了起來，鄉親們喝了酒，吃了飯，伴着西去的太陽，一個一個地回家去了，只有風不停地怒吼着，吹拂着，樹在風中歪歪扭扭，落葉飄飄灑灑，不停地飛舞，似乎要把山頭都覆蓋起來，莎莎和我站在土堆的面前，沉默良久，莎莎說:“她爹，放心走吧，我會把女兒養大的，明年的今天我回來看你。我會過好我們的每一天，你在天上看好。”我對着土堆說：“妹夫，安息吧，我們走了，以後的日子裡，我會常來的，莎莎和女兒，我會盡力去照顧她們，人生就是這樣，走的人走了，活着的還得活着，好自爲之了。”遠山一片灰暗，山村靜寂下來，零星的燈光在閃動，我挽着莎莎的手，沿着彎彎的山路緩緩而下。
星空下，楓樹旁，我扶着莎莎坐在石頭上，看着遙遠的山脈，無言的歌來自心底：人生有許多悲苦，人生有許多磨難，付諸東去的只有那個流水的歌。我的手在抖動，我輕輕地推理莎莎一下“莎莎，我想對你說，你今後是怎麼打算的。”莎莎靠着我說：“我想把鋪子點當了回到這裡來，種我的地，好好地把女兒養大，別的就無所求了。”
晚風中，我和莎莎坐在土坎上，莎莎靠着我，目光呆捏凝地望着遠方，只有老楓樹的落葉在風中飄飄灑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