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轉眼就到初秋時節。
往年這個時候,都是宮裡最爲清閒的時候,因爲熬過了炎熱的伏夏,總有一段清爽安逸的日子,可今年卻不同於往日,因爲再過沒幾天就是聶毅的生日,這也是他作爲新皇登基以來過得第一個壽辰。
皇上的壽辰自然是與民同樂的大日子,更何況聶毅頭一年登基,這壽宴理應辦的更加風光,從半年前宮裡就開始忙活,如今眼看着日子就要到了,宮裡上下更是把這一次的壽辰視作比新年更爲重要的節日,一絲不敢鬆懈。
這一次壽宴,宮裡將要舉辦一次隆重的宴席,爲此各宮的妃嬪也全都不甘示弱,不僅早就紛紛備好了壽禮,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琴棋書畫歌舞樂……一樣都沒有落下,籌備的節目那叫一個五花八門,琳琅滿目。
宮中每一次盛宴都是女人們的一次修羅場,爲了能在這種千載難逢的宴會之上大出風頭,所有人都絞盡腦汁挖空心思的籌備,不僅希望自己獨領羣芳,更希望牢牢抓住這種機會吸引皇上的目光,所以不管衣服、髮式、珠寶、配件……哪一樣都不能馬虎,生怕哪一樣掉了價,直接被別的女人比了去。
當然後宮女人之間再怎麼爭奇鬥豔,也不過都是小打小鬧,眼看着還有幾天就到了日子,宮裡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駱心安和蝶妍身上。
一個是豔冠羣芳,三千寵愛於一身的一品正妃,一個是身懷龍嗣,有太后和羣臣撐腰的美豔貴人,兩個人在壽宴之上又會是怎樣一番爭奇鬥豔,是所有人都期待的事情。
可惜,旁人有想看熱鬧的意思,駱心安卻沒有這個配合的心,平日裡該吃吃該睡睡,甚至連一件像樣的新衣都沒有準備,隨便讓寶珍在庫房裡找個值錢的寶貝當壽禮之後,便再也沒有把心思放在這壽宴之上。
三日後,聶毅的壽辰終於還是來了。
一大早宮裡就奏起了鼓樂,天色纔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宮裡已經到處張燈結綵熱鬧非凡,駱心安如今雖然不需要刻意收斂腹部,但是畢竟六個月的肚子和兩個月的時候沒法比,所以就挑選了一件普通的寬鬆淺色長裙。
因爲她的身子不便讓旁人看到,所以換衣服的時候她便摒去了所有下人,正巧這時公公來催,她便讓寶珠和寶珍一個去取禮物一個去置備轎子,她以爲自己一個人沒有什麼問題,可等到穿上衣服之後,她才發現了大問題。
不再像以前那樣大劑量的服用閉紅,她的肚子比原來鼓出來許多,平日裡用腰帶和衣服遮着雖看不明顯,但這會兒只穿一件外袍就已經非常明顯,肚子一鼓起來,人也就笨拙了許多,她對着鏡子廢了半天功夫,額頭都冒汗了,也沒能繫上後背的帶子。
眼看着時間就快到了,她卻連衣服都沒穿起來,不由得心煩意亂的長嘆一口氣,伸手就要把衣服脫下來,“古代人的衣服真是麻煩,穿這種衣服還不如直接套個麻袋。”
她忍不住嘟噥一聲,低下頭去解胸口的帶子,結果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娘娘,需要奴才幫您系吧。”
駱心安嚇了一跳,猛地一擡頭在鏡子裡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阿醜,他今日換了下人們的秋裝,一身月白色的長袍,腰繫着一條藏藍色帶子,如果忽略掉他那張怪異的臉,這樣一身普通的衣服竟被他穿出了玉樹臨風的味道。
他的目光幽深,在鏡子中直視駱心安的雙眸,竟已不知道在這裡究竟站了多久!
駱心安心中一跳,趕忙挪開視線,這時才發現自己整個後背都還露在外面,一時間她的耳朵騰一下就紅了,尷尬的手足無措,一邊趕忙把衣服拽上來,一邊惱羞成怒道,“你好沒有規矩,誰允許你不打招呼就進主子房間的?你出去!”
可是她的話音剛落,阿醜竟然已經走到了她背後,伸手攏起衣袍搭在了她的肩膀之上,“誰允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現在不是需要人幫忙麼,讓奴才猜猜您是不是還有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就要去祭天台了?那您等寶珍回來幫你穿還來得及嗎,嗯?”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雖然仍然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粗糙,但是每一個音調都像是鑽進人的毛孔裡,讓駱心安不禁打了個輕顫,下意識的就想把衣服拽回來,卻被他牢牢的抓住重新覆蓋在自己的肩膀上。
當阿醜的掌心觸碰到她皮膚的時候,一股涼意傳來,如今的天氣雖已是秋天,但秋老虎仍有餘威,更何況他本就是個幹活的下人,手怎麼會涼成這樣,就像……就像阿暻一般,染上了陳年舊疾之後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子。
駱心安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她不明白這雙滿是老繭的手掌怎麼可能讓她聯想到阿暻!?
擡起頭對上他幽深的目光,直覺告訴她今天的阿醜跟平時很不同,這一點讓她沒來由覺得心裡發慌,故作鎮定的將衣服一把拽回來,沉聲道,“來不來得及是我的問題,不是你應該過問的問題,你太放肆了。”
聽了這話阿醜低低的笑了起來,不顧駱心安的反對,重新幫她攏好衣服,低下頭認真的幫她記着身後的衣帶,“娘娘若是真覺得奴才太放肆,這個時候就應該叫侍衛進來抓人,而不是在這裡聽奴才說這些話。”
“你以爲我不敢!?”駱心安被他這般縱容的語氣激得倏一下回過頭,瞪圓了眼睛。
“敢敢敢,您當然敢,您現在是娘娘,奴才就是個花奴,您對奴才有什麼不敢的,這樣說您滿意了沒,能乖乖讓奴才幫您系衣帶了嗎?”
阿醜不僅沒有害怕,脣角的笑容還加深了幾分,甚至擡起手揉了揉駱心安的頭髮。
他低頭系衣帶的時候,呼吸噴在她的脊背上,驚起了一層戰慄,駱心安的腦袋嗡嗡作響,理智告訴她應該拒絕,她是腦袋進水了纔會讓一個陌生的男人給自己寄衣釦,但身體和腦袋卻像被蠱惑了一樣定在原地,竟然沒有再張開嘴把他轟走。
透過鏡子,她只能看到阿醜彎腰時的流暢身形,就在剛纔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他就是阿暻,這般親暱又溫存的感覺,如果沒有聶毅從中作梗,應該存在在每一天的清晨醒來,所以她沒法拒絕,這種熟悉的感覺一時讓她的腦袋都恍惚起來。
她忍不住緊緊盯着鏡子裡那一道身影,近乎貪婪的從他身上尋覓與阿暻重疊的影子。
“喂,看傻了?”不知何時阿醜擡起了頭,目光幽深的落在駱心安身上,一向冷淡的臉上嘴角翹起一抹弧度。
駱心安沒說話,盯着他嘴角的弧度,不禁想起當初聶暻上門提親,最後不顧洛驍反對,毅然決然帶着自己離開時的樣子,那時他瞳孔裡的神采與眼前這人的臉幾乎重疊在了一起,一時間她根本沒辦法思考,下意識的就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瘋了,竟然從這張這麼醜陋的臉上都能看出聶暻的影子,又或許她就是這麼無恥的女人,對着一個陌生男人還能想這麼多有的沒的。
但不管腦袋充斥着什麼念頭,此刻她知道自己唯一不想的是放開他的手。
“別騙我了,你就是阿暻對吧?你的模樣可以變,但眼睛和感覺不會變,我知道你就是他。”
阿醜沒說話,兩個人幾乎用這般靠在一起的姿勢立在當場,屋子裡是這般該死的靜,靜的駱心安感覺自己都沒法呼吸,這時阿醜想要掙開她的手,她又一下子收緊,脆弱發紅的目光裡帶着一絲決絕,“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如果你還說不是他,我今天便殺了你。”
她不能再留下這個危險的男人,如果他不是阿暻,又偏偏那麼該死的像他,她怎麼敢再把他放在身邊?
她以爲自己經過這麼多風雨,已經足夠波瀾不驚,可所有的鎮定和僞裝在這個男人面前卻通通化爲烏有,這一點讓她害怕又心悸,因爲她從心底有那麼一絲希冀,盼着他就是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阿暻,如果他真的不是他,就等於把她心裡最後一點希望抹殺了,她不敢去想如果這就是真相,自己會不會直接崩潰……
對上駱心安澄澈清明的眼睛,阿醜垂下波瀾不驚的眼睛,再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竟一時一片坦然,反握住駱心安的手腕,低聲說,“娘娘,您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思考如何殺了我,而是如何挺過今天這一關,至於我是誰,您到底要不要殺我,都不重要。”
說完這話,他沒等駱心安開口,直接將她往懷裡一帶,繞過她的脖子,用一種背後擁住她的姿勢,伸手幫她把身前的衣釦整理好,然後撬開她攥的死勁的手掌,在裡面悄悄地放了一樣東西。
“若是娘娘信得過我,就把這東西放在今天宴會離您最近的一座燭臺裡,奴才知道憑娘娘的機敏,把這件事辦得神不知鬼不覺一定難不到您。”
被塞進手裡的是一個剛好可以被藏在手心裡的紙包,駱心安的眸子快速閃了閃,剛想問一句“我憑什麼相信你”,結果話還沒說出口,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陰冷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駱心安倏地擡起頭,發現聶毅竟站在了門口,而她和阿醜此時卻以一個極其曖昧的姿勢相對而立着。
駱心安見此瞳孔驟然一縮,臉上卻不見絲毫緊張,悄無聲息的將紙包藏進袖子裡,退後一步拉開彼此的距離上前道,“還不是皇上來得晚,臣妾無聊便跟這養花的奴才閒聊幾句,這些時日身子笨重了許多,沒法日日沐浴,臣妾自己心裡也嫌棄,想來就更不會討皇上喜歡了,所以想着從花奴這裡要點花瓣做個香囊,誰想到正聊着,皇上您就來了。”
她沒有絲毫躲閃,大大方方的上前親暱的挎住了聶毅的胳膊,臉上還噙着一抹笑意,臉上一片坦蕩,完全不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被抓了包。
聶毅一進來就看到駱心安跟一個“怪物”靠得如此之近,心裡當即十分的惱火,但看到駱心安這般坦然的笑臉相迎,心裡的火也消了大半,但臉上仍然不悅道,“哦?你怎麼知道朕要來斂華宮?如果朕不來呢,你是不是準備跟這個奴才一直聊到天黑,連朕的壽宴也不準備參加了?”
駱心安撇撇嘴,完全沒有一絲在御前應有的儀態,嘟噥道,“就是因爲今天是陛下的壽辰,臣妾才知道陛下一定會來啊,臣妾有什麼大日子都願意跟陛下分享,難道陛下待臣妾不應該如此嗎?”
這一句看似抱怨實則是許諾的話直接讓聶毅愣了一下,接着心中的火氣一下子全消了,當即笑了起來,擡手捏了捏駱心安的鼻子,“你啊,倒是會恃寵而驕。”
“難道臣妾說錯了?既然陛下不願意單獨與臣妾分享,那就當臣妾沒說過好了,一會兒臣妾自然會跟其他妃嬪一起給陛下獻禮。”
說着駱心安賭氣似的不再看聶毅一眼,徑直往前走。
“醋了,醋了不是?”自從失憶之後,聶毅就鮮少見到駱心安很強烈的跟自己表達過什麼情緒,如今見她難得生氣還是爲了自己,當即哪兒還顧得上阿醜這個醜八怪,上前一步從背後摟住她,笑着說,“朕這不是特意來接你了麼,一會兒要上祭天台,你這肚子才兩個月,路上經不起顛簸,還是坐朕的御輦穩當,朕都親自來了,愛妃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他靠近駱心安的一剎那,感覺到旁邊一道極其鋒利冰冷的視線,但擡起頭的時候只看到跪在旁邊縮着肩膀唯唯諾諾的阿醜,他心裡不禁嗤笑一聲:諒他也沒這個膽子。
剛纔他沒仔細看,這會兒等看仔細了才發現他長得竟然如此醜陋,不過一個低賤醜陋的下賤東西,心安斷然是瞧不上的,他真是剛纔昏了頭。
想到這裡,他甚至有幾分惡意的故意摟進駱心安,在阿醜面前低下頭就想吻她,駱心安只覺得頭皮都要炸開了,忍着全身冰冷的感覺,笑嘻嘻的推開他,撅着嘴巴說,“陛下剛纔那樣說話,現在說幾句好聽的就想佔便宜啊,臣妾纔沒這麼傻。”
聶毅一伸手攔住她的腰,口氣更加曖昧的說,“今天是朕的壽辰,跟愛妃討點‘禮物’難道也不行了?”
“哦?原來陛下是想要禮物啊,那您等着,臣妾這就去替您拿。”說完這話,她像是故意惡作劇似的衝聶毅作了個鬼臉,接着跟貓似的靈巧的避開他的手,轉身往屋裡走去。
離開的瞬間,她看了一眼遠處的阿醜,他盯着聶毅的背後,冰冷的眸子沒有一絲溫度,幽深的瞳孔染着濃濃的殺意,這時聶毅像是厭煩了他杵在這裡礙眼,揮了揮手就轟他離開了。
在他退下的時候,兩個人的眸子撞在一起,那一瞬間他還扯了一下嘴角,像是給駱心安一個無聲的安慰,這表情瞬間讓駱心安的眼眶都酸了起來。
她不知道這世上除了聶毅以外還能有誰能對她露出這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