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氣耗眼付校長

一九一三年末,郭正人在夾心子高店初級小學畢業,考上了貔子窩公學堂,讀高小。

同他一起考上公學堂的鹽幫遺孤,男的有姜大成,李萬金,孫連福,喬富等十五人;女的有雙鳳等十人。

還有他的義友牟立雄,宋貴家,孫祥林,趙金山,鄒本玉等五人。

人家日本學生是入公學堂。與郭正人有關的有八元重三,友草玄二,涉谷橫川,日照勝夫,十樹五一等。

一九一四年陰曆正月十七日開學。

貔子窩公學堂設在貔子窩鎮。

貔子窩鎮在夾心子西南方向,相距十五、六華里,依山傍海。

南面是浩翰的黃海。

北面是蒼鬱的山丘。

東西各有一個山頭伸入海中,西山頭比東山頭伸的長,叫老龍頭。

迎面的海中有一個砣子。

這種地形叫二龍戲珠。

貔子窩的建築,全是青磚黑瓦粉皮牆的四合院,從山崗上順坡排到海邊,海邊有一條大街叫老街,直通東西兩山頭——龍頭。

山崗上有一條大道,叫古道,與東西兩邊的官道相通,東通莊河、安東,西通普蘭店、金州。

古道的東邊有個大草市,和老街東邊的老爺廟相連有一條弄子,叫老爺廟弄子。

古道西邊一個最高處叫西山,西山往下在老街西有一個李家大院,這中間有一條弄子直通西山,叫李弄子。

這兩個弄子中間有日本人開的一條大道,連接古道和老街,叫新路。

這個範圍,是日本的統治中心,西山是軍營,駐憲兵一個大隊,古道南、新路東是民政署、警察署等機關所在地。

貔子窩的每條街道里弄及各家的大小院子,都栽有柳樹。

從海面坐船遙望貔子窩,四合院層層疊疊,似樓非樓,似榭非榭,在柳蔭中,半隱半顯;空中藍天、白雲、海鷗、海燕,好像一幅掛在半空中的巨大水墨畫。

這幅水墨畫的黑白綠中,只有中心新路北頭西邊能看到一點紅。那就是貔子窩公學堂。

它座落在古道、新路那個十字路口的西邊。

坐北向南,一座紅磚紅瓦的二層長樓,兩頭向南拐出長廂,是個凵字型。

郭正人他們在開學的前一天,來到貔子窩他們的宿舍。

這個宿舍,就是郭正人贏來的那個通吃賭坊。老闆都來看因仇家追殺到門前而跑路了,郭正人就把它改成小哥們、小姊妹讀書的宿舍了。

這座宿舍位於貔子窩老街的中段,一座五進大院臨街二層樓,上下各十一間,底層中間一個大門,門上掛着“文昌居”的大匾。

進門第一道院,東西兩廂各是十間瓦房,和二道院之間是一道花牆,中間一個小門樓,二、三、四個院子都是一樣花牆,兩邊廂房。四道院的正房是一棟上下各十一間的二層樓。院子裡栽有各種木本花樹,光禿禿的枝幹,在早春的海風裡搖頭晃腦。

郭振富接到喜報,二十五個鹽幫遺孤考上公學堂,樂的他走路哼小調,坐下唱大戲。

他把“通吃賭坊”的牌子換上“文昌居”,可見他的用心良苦。

他安排在四院正樓上,每兩個人一間屋子,兩個書桌。

廚房安排一個大師傅和一個小夥計。

他安排郭正人領着男生負責屋外衛生,安排靈鳳領着女生負責屋內衛生,並給他們一個任務,讀書三年內學會做百樣菜,二十種麪點。

郭振富說:“師叔我不想叫你們成爲小書呆子,小懶蟲。”

郭正人他們齊聲說:“謝謝師叔。”

郭振富的安排,使他們一進“文昌居”就有板有眼的生活,不但學了文化,還學了廚藝,使他們終生受益。

第二天一大早,郭正人和他的小哥們加上雙鳳,穿上新的學生服,來到公學堂北門。

大門沒開,他們站在門外看新鮮。

和農村的房子比,他們看那紅樓是老高老高的,樓北是一個院子,院內的灌木光禿禿的,幾棵高鬆獨綠而立。三面低矮的圍牆,北面的中間有一個大門,門兩旁各有一個大柱子,西面的柱子上掛着一個木牌子,上面寫着:貔子窩公學堂。

郭正人用手去摸那個牌子,聽到一聲日語喊:“不要動!“

郭正人回頭一看,是三個日本學生,用鄙視的眼神看着他。

郭正人說:“我想親親它,也沒親你,你叫什麼?“

一個與郭正人一般高,身材消瘦,臉瘦長,一雙三角眼,目光不定的日本學生說:“你不配!“

郭正人反問:“你配馬?“

三角眼說:“我配。”

郭正人說:“啊,你叫配馬一郎。”

三角眼高聲叫:“我叫片倉讓介。”

郭正人說:“你生斜偏瘡又生疥,那是叫馬傳染了。”

姜大成他們哈哈大笑。

郭正人喊:“咱們去找教室,進去坐一坐,新鮮新鮮。”

他們跑進樓門,迎面見到一面大鏡子,他們朝大鏡子做個鬼臉,在走廊裡跑開了,各自找各自的班。

郭正人在走廊裡由東往西找,找到西頭,拐彎向南,在西廂中間一年七班的門旁,發現一張名單上有自己的名字。名單上只有他自己,沒有他的小哥們,但有其他鹽家子女。

他沒有進教室,再從南頭十班往回看,發出了一個問題。在學生的名單中,六班到十班,沒有一個日本學生,五班到一班有日本學生。

他的小哥們姜大成,李萬金在十班,孫連福,喬富在九班,雙鳳在八班,牟立雄,宋貴家,孫祥林,趙金山,鄒本玉在六班。

他看完了名單之後,覺得班裡沒有鬼崽子耍,心裡好像吃了一口無鹽的菜。

他在走廊裡遇到了涉谷橫川,互相鞠躬問好後,橫川問:“郭正人同學,你在幾班?”

郭正人答:“我在七班,你呢?”

橫川答:“我在二班。”

郭正人說:“你們日本學生膽兒小。”

橫川說:“我們是武士,膽大如狼。”

郭正人說:“那你們爲什麼籌羣?”

橫川說:“不明白。”

郭正人說:“一班到五班有日本學生,六班到十班沒有日本學生。”

橫川說:“那是分等的,一到五班爲一等班,收日本學生、關東州官員、名士、富豪家學生;六班到十班爲二等班,收平民的學生。”

上課鈴響了,同學們各自跑向自己的教室,有些碰撞,互相一笑照樣跑。有一個大女生被撞倒在地,坐在地板上哭。郭正人低頭瞅她,說:“那麼大個大姐姐,像小妹妹一樣,動不動就哭,怎麼那樣,真是的。’’那個大女生噗一聲笑了,站起來捂着臉跑了。

郭正人跑進教室,看到女先生站在講臺上看同學們跑。他看了女先生一眼,在書桌上看到自己的名號,進位坐好。

全班學生來齊了,女先生喊:“起立。“

全體同學喊:“先生好。”

女先生喊:“同學們好。”

同學們坐下。

女先生說:“我是你們班的先生,名字叫島野杏子。”

島野杏子二十多歲,甲字臉,大眼睛,中上等個,身材均稱,穿一身蔥綠色外衣,和那張紅潤臉搭配,又顯又豔。

她說:“開學的第一天,同學們和先生見個面,從此後,再一起學習三年。三年以後各奔前程,大部分終生難見一面。我希望你們要珍惜這三年時光。

“開學的第一天講校規,其它的我不講,只講一條,在校內不準講關東州話,要說日本話。我不希望我的學生因講關東州話而受罰,挨日本學生的耳光。

“最後,告訴你們一件事,明天上午你們一年級新生考試,考兩門課,算術和日語,學校要測測你們在小學的成績。

“先生不多講了,你們回去好好準備。考一個好成績,把一等班給比下去。

“下課。你們出了教室的門,就唱唱跳跳,打打鬧鬧往外走。”

十多分鐘後,有些先生剛講幾句大道理,被七班的鬧聲打亂了,他們也只好放學了。

杏子啥意思,很有意思。

考完試的第四天發榜,名單貼在中庭南,教師辦公瓦房東山牆的記事板上。

全校師生都輪流站在記事板前看榜上名單:

第一名郭正人,二百一十分。

第二名泮靈鳳,二百零八分。

泮巧鳳,二百零八分。

第三名牟立雄,二百零六分。

二百分與二百分以下:

第四名姜大成。

第五名李萬金。

第六名孫連福。

第七名喬富。

第八名宋貴家。

第九名趙金山。

第十名孫祥林。

鹽家兒女都考在三十名以前。

另外,牆上還貼着前三名四張作文卷子,卷子上用日語寫的小故事。

郭正人寫的小故事,題目是,黃鼠狼討封。

過年發紙的時候,鞭炮齊鳴,大地震動,夜空火花盛開。

一個醉漢從大草市東溝往西走,爬上了一個坡,走進了亂墳崗。

他搖搖晃晃地走着,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你看,我是個人還是神?”

他睜開醉眼四下看看,沒有人,說:“什麼鬼東西,在你大爺面前扯淡?”

沒有人回答,只有周圍的鞭炮聲。

他邁開腳又晃搖了二、三步,又傳來說話聲:“你看,我是個人還是個神?”

那醉漢第二次睜開醉眼四面望望,沒有人影,說:“小鬼們,你們再鬧,你大爺要罵鬼啦!”

沒有人回答,只有周圍的鞭炮聲。

那醉漢邁開腳,又晃搖了二、三步,從他腳前傳來說話聲:“你看,我是個人還是個神?”

他三次睜開醉眼,低頭一瞅,看見一個小東西,頭上頂了一塊幹牛㞎㞎,站在他的腳前,說:“你看看,我是個人還是個神?”

醉漢清醒了,藉着禮花的閃光,看清那個小東西是個黃鼠狼。

醉漢一腳把那個黃鼠狼踢了個天蹦高,同時大罵:“你是個雞蹬!”

黃鼠狼落在地上,吭的一聲,打了一個滾爬起來,跳跳蹦蹦的往北跑,邊跑邊說:“雞蹬,雞蹬,雞蹬……”

泮靈鳳寫的小故事,題目是,烙餅嗑。

兩個男人在鍋前烙餅,一個鍋上翻餅,一個鍋下看火。

兩個人邊烙餅邊嘮嗑,嘮着嘮着,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麼就扯上過五關斬六將啦。

甲說:“過五關斬六將。”

乙說:“不對,是六將斬五關!”

甲說:“不對,是五關斬六將!”

乙說:“不對,是六將斬五關!”

兩個人爭的臉紅脖子粗,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人,就叫他丙吧。

丙說:“你們吵吵什麼,餅都糊啦。”

甲說:“一個餅值幾個錢,六將五關腦袋多值錢!”

乙說:“哪個上算,不用你說,我們哥倆知道。”

丙問:“關老爺呢?”

甲說:“在老爺廟裡。”

乙說:“你當我們是二唬嗎?”

泮巧鳳寫的小故事,題目是,餓死活該。

這個地場受了大災,收成不到一半,春耕過後,大多數家就無米下鍋了。

這家老婆餓死了。

孃家老爹來了,走進家門,對坐在炕沿的女婿說:“你怎麼把我的姑娘餓死了呢?”

女婿說:“爹,你進裡間去看看。”

這個爹呀,推開房門一看,西牆邊一個糧囤子,囤子裡的苞米頂着屋笆。

他對女婿說:“她該死!”

說完,轉身走了。

這三個故事的批語:日語的語法已達到高中標準,每個故事加十分。

牟立雄的小故事,題目是,爹不值錢。

有這麼一家子,爺兒倆過日子,是個小康人家。

他們家是獨門獨院,三間正房,大門兩旁各有一間門房。

兒子娶親後,小兩口住三間正房,父親住門房。

過年了,兒媳給老公公五元錢壓腰,孃家老媽來了,她給她媽一百元紅包。

兒媳婦秋天生了小子,那是大喜呀,孃家老媽來伺候月子。

她抱着外孫對女婿說:“還是小子好啊。”

女婿說:“好是好啊,爹值五元,丈母孃值一百元。”

批語:故事中有一句,用漢語語法說日本活,加八分。

郭正人和他的小哥們,還有雙鳳,看完了榜,轉身擠出了人羣,走下坎坡,站在坡下的大操場邊,往坡上看。

坡上,全校的全體師生都在看榜,有一些老師、學生,都被那四個故事逗的笑聲不斷。

這場考試,是付校長橫內長治爲了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乾的,沒想到,弄的日本學生大掉架。他和日本學生一起蹦高,大罵八嘎。

郭正人他們裝不聽,往南望那大操場,心裡真覺得得勁。

他看那大操場那麼亮堂,東南方向有個旗臺,旗臺上有個旗杆,旗杆頂上有個膏藥旗,膏藥旗向他們低着頭。

南面又是一個大坎子,坎下有數座灰色瓦房,西邊一條大溝,無數的麻雀在吵鬧。

姜大成說:“怎麼叫解恨,這就叫解恨!“

泮靈鳳說:“鬼崽子快要變成瘋狗了。“

李萬金說:“那是羊癇風。”

泮巧鳳說:“小弟鬼心眼多了,大姐,咱得小心點。”

泮靈鳳甜甜一笑。

牟立雄說:“心眼多了透亮。”

孫連福說:“鬼崽子下了坡,鬼氣來了。”

郭正人小聲說:“聽我號令。”說完他大喊一聲:“上西溝看貔子嘍。”

他手一揮,大家向操場西邊跑去。

操場西邊的大溝叫貔子溝,一丈多深,溝東邊靠操場砌有石牆,溝底一條小路,小路上滿地都是黃色的貔子,牠們比狐狸小,比黃鼠狼大。溝西坡雜樹成林,滿坡都是貔子洞。

這條小路,不時有三三二二的人經過,貔子們閃開小路,站起身來,前瓜抱拳行禮,行人向牠們抱拳還禮,那陣勢,真是夾道歡迎,讓人讚歎。

孫連福大喊一聲:“高!”

“八嘎,在校園裡爲什麼不說日本話?”

郭正人回頭一看是片倉讓介,喊:“臭啊。蛇盤瘡,癢癢介,你的嘴真臭啊。頂風臭二十里!”

片倉讓介問身邊的同學:“我的嘴臭的有?”

郭正人說:“你們都是一個八嘎國的人,聞不到八嘎味。有一個故事,㞎㞎國人聞屁香,吃㞎㞎香。八嘎國和㞎㞎國是鄰邦吧。”

片倉讓介說:“書上沒講。”

姜大成說:“你們張口八嘎,閉口八嘎,貔子窩人捂鼻子,你們知道這是爲什麼?”

片倉讓介:“不知道。”

趙金山說:“是叫臭氣薰的。”

片倉讓介說:“阿里嘎道。”

郭正人喊:“開路一馬斯!”

片倉讓介喊:“開路的不行!”

衆日本學生散開,把去路擋住。

郭正人喊:“小爺不打無名之輩,報上名來!”

阿步隆三,滕又四郎,藤崗莊一,加久武己……好傢伙,像當兵的報名一樣,一連報上十來個。

郭正人問:“在操場上打,在大道上打,在溝底打,在旗杆尖上打,在房頂上打,你們隨便挑。”

片倉讓介說:“打架的不要,問你一個問題。”

郭正人說:“我的這裡問題的沒有。”

片倉讓介問:“你爲什麼要考第一,你們爲什麼要考在我們日本學生的前面?”

郭正人反問:“你爲什麼不考第一,日本學生爲什麼考在我們的後面?”

姜大成說:“黃鼠狼子討封,名號不對。”

小哥們笑。

喬富說:“正月十五看場佬,人燈唄。”

小哥們齊笑。

片倉讓介搖頭說:“不懂的,不懂的。”

小哥們小妹妹笑彎了腰。

郭正人說:“回答這個問題,得問二人一神。”

片倉讓介問:“二人是誰?一神是誰?”

郭正人說:“二人,一是杏子先生,二是花田校長,一神是日照大神。”

日本學生無語。

郭正人說:“走,咱先去見杏子先生和花田校長,後去問日照大神。”

郭正人在前,領着大家從西坡道跑進中庭,看到杏子先生和花田校長及其他老師在議論考卷,他們就把杏子、花田等圍了起來。

衆同學都來看熱鬧,圍子加厚了。

衆先生驚了。

杏子驚噓噓地問:“同學們,有事嗎?”

郭正人說:“先生們,有幾個摸不着頭的同學,問了一個二姐的問題,我來請教先生。”

杏子笑了,說:“請講。”

郭正人說:“片倉讓介問我,爲什麼要考第一?我問他,你爲什麼不考第一?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片倉讓介問我,你們爲什麼考在我們日本學生的前面?我問他,你們爲什麼考在我們的後面?”

杏子剛要張嘴回答,但一反勁,沒有話說,對花田說:“請校長回答。”

花田長個鞋把子臉,中等個,四十五、六歲,身體有點胖,看閃面,文文靜靜。

他說:“這個問題和二姐有什麼關係呢?”

中國同學的笑聲打斷了他的話。

他接着說:“二姐也不是學生,我們學校也沒有二姐。”

片倉讓介說:“我們學校有女同學,怎麼能沒有二姐二妹。”

花田喊:“是二姐的站出來。”

片倉讓介:“那二妹呢?”

花田說:“二妹不算!”

中國學生大笑,笑的中庭震盪。

中國的女學生年齡大,知道這句是罵人話,有一個女學生說:“校長先生,中國女學生中有大姐、三妹,沒有二姐。”

又引來一場大笑。

日本女學生有人報告:“校長,日本女學生中有十個二姐。”

花田說:“二姐是什麼的幹活?啊,原來二姐是那個呀。我的明白的,二姐是一個問題,是一個世界性的大問題,它是什麼呢?它是1+1=2。”

中國同學哈哈大笑。

花田接着說:“你們不要笑,它是世界數學界一個大難題,名叫哥德巴赫猜想。有些大數學家搞了一輩子,臨死也沒有摸着它的門。”

郭正人他們張着大嘴笑,雙鳳她們捂着嘴笑。

花田接着說:“片倉讓介能提出二姐的問題,說明他有二姐的精神,這是大和民族的精神。”

中國學生熱烈鼓掌。

付校長橫內長治,申字臉,耗子眼,體育形身材,外號耗眼先生。

他說:“日本人有能力佔領數學界的二姐,日本學生就應該在考試榜上是第一。”

郭正人問:“片倉讓介他們爲什麼在考試榜上不是第一?”

耗眼先生說:“杏子先生的不配合。”

郭正人說:“長治先生,你這是肚子痛埋怨竈王爺,走不動怨耳朵帶風。”

耗眼先生問:“你的什麼意思?”

郭正人說:“你的什麼意思我的明白!”

耗眼先生問:“什麼意思你的明白?”

郭正人說:“明白的意思你的不明白?”

耗眼先生:“明白的意思不明白?”

郭正人說:“長治先生,我講九點原因,你的就明白了。”

耗眼先生說:“你的講講,我的聽聽,大家的都聽聽。”

郭正人講:“第一,水土不服。一個人從南方到北方住,從東方到西方住,跑肚拉稀,渾身發癢,起大水泡,影響心智,缺心眼。你們從島上來到大陸,是否出現這個狀況?”

‘‘解法:到貔子溝底下,找幾個貔子㞎㞎燒水喝,幾次就好。’’

中國學生笑。

郭正人講:“第二,腦袋被驢踢了。有些人腦袋被驢踢了,智力下降。特別是在夢裡被驢踢了。”

‘‘解法:吃九十九個驢蹄子。’’

中國學生笑。

郭正人說:“第三,像根,遺傳問題。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苞米種黴了出瞎苞米,老子驕橫兒混蛋。”

‘‘解法:從前有這麼一家子,兩房媳婦同時把各自的胖小子抱出來給大家看。大家都誇兩個大胖小子可親可愛,將來有出息。

‘‘大媳婦說:這是爺爺奶奶積善積的。

‘‘二媳婦說:這是鄰邦相助的。’’

中國學生大笑。

郭正人說:“第四,潛能。我們學習,數理化各有所長,文、理科各不一樣。看三國不認識當票,拉屎頂掉帽子,各人的精神頭不一樣,飈子可以成爲數學家,聾子可以成爲音樂家。”

‘‘解法:用鬼谷子教學法。’’

衆師生陷入了深思,中庭靜靜的,從道西的樹上傳來烏鴉的叫聲,“哇,哇,哇”。緊接一聲公雞叫“夠夠高——”。

郭正人說:“第五,風水。家裡要出人材,陰陽兩宅要佔好風水。東面管長子,北面管二郎,四面八方各有吉凶,各管各房。”

‘‘解法:請風水先生。’’

西面又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老鵰刁小雞嘍,嘔西。”

有不少同學被逗笑了。

郭正人說:“第六條,踩生人不當。人生下來,除自家之外,第一個進家門的那個人就是孩子的踩生人。他對孩子的一生有很大關係。我們這個地方的老人都很講究。如果是個貴人,這孩子借貴人之吉而運高;如果是個濺人,像半拉人等;如姓氏不吉,像尚姓,裴姓,史姓的人等,一腳就把孩子的向上精神踩下去了。”

‘‘解法:1、跳大神;2、打太平鼓;3、土地廟前擺酒席啖(音歹)會。’’

中國學生笑。

郭正人說:“第七條,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父母作惡傷子女,爺爺作惡斷子孫。”

‘‘解法:做善事。’’

道西傳來那女人的罵聲:“你這個拉血鬼,遲早要遭報應的,你等着。”

郭正人說:“第八條,嚇掉魂了。不管小孩大人,突然受到驚嚇,嚇掉了魂,一天到黑飈呼呼的。”

‘‘解法:燒招魂錄。’’

有一個同學說:“這玩意兒好用嗎?”

郭正人說:“第九條,外感。人被牛鬼蛇神、狐黃白柳迷着了。黃鼠狼迷人窮鬧,狐狸迷人風騷,長蟲迷人昏昏,鬼迷人神法不靈。”

‘‘解法:1、請道士打鬼;2、上東老灘去請管二爺。’’

全場同學鬨然大笑。

二年級的中國學生大喊:“哈哈哉,哈哈哉,哈哈哉。”

郭正人說:“長治先生,你的明白?”

長治耗眼瞪起來,說:“你們中國人的千奇百怪,我們日本人的弄不明白。但有一條,你們不能是第一,你們不能排第一。”

杏子說:“這是我們先生的事,與學生無關。”

長治耗眼瞪圓了,說:“中國學生考了第一也不能排第一。你的驢踢腦袋的。”

杏子氣的用手指着耗眼先生。

崗村莊一說:“中國學生不準考第一。”

加久武已說:“日本學生必須是第一。”

郭正人問:“誰是中國學生?”

耗眼先生沒有好氣地說:“你,你們,都是中國人。”

郭正人問:“花田校長,我們是中國人嗎?”

花田校長隨口說:“你是中國人。”

耗眼先生說:“你就是中國人,沒有資格排第一,第一永遠是日本人的。”

郭正人反問:“你承認?”

耗眼先生:“承認。”

郭正人又反問:“沒有附加?”

耗眼先生說:“無條件。”

郭正人一聲大喊:“我是中國人——”。

震耳開竅。

郭正人二聲大喊:“我是中國人——”。

地動樓擺。

郭正人三聲大喊:“我是中國人——”。

震海翻濤。

中國學生,心潮澎湃。

花田深吸一口氣,雙腮一鼓,吐出一口氣,說:“中國人在世界上代表着落後,代表着愚昧,代表着病夫,代表着奴性。全世界的上等國家,誰都可以踩上一腳。你是大日本關東州人,說是中國人應該感到厭惡,不應該感到高興。”

郭正人嚴肅地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再說了,三十年水河東,三十年水河西。你家牛吃飽了,我家牛餓倒了,你家牛下肉鍋,我家牛也好啦。謝謝校長的關心。”

郭正人想,見好就收吧,轉臉對杏子說:“杏子先生,我們可以回教室了吧?”

杏子說:“同學們回教室吧。”

同學們散了,一個個離開了中庭,各自去尋各自門。

巧鳳對靈鳳說:“小弟鬧的太玄了,嚇死啦。”

靈鳳說:“我們的小弟長大了,是一條好漢!”

巧鳳說:“哼,好漢也不能當日子過。”

靈鳳說:“能嫁個龍,不嫁個熊。”

巧鳳說:“嫁個熊吃饅頭,嫁個龍吃拳頭!”

靈鳳說:“咱倆被賣時,熊包蛋能救嗎?”

巧鳳無語。

回到教室,郭正人拿起筆,寫道:

樹樹有層皮,

人人有張臉;

唯有狗皇民,

有皮沒有面。

我是中國人,

忍中一聲喊;

不是在挑皮,

爲的是尊嚴!

杏子進教室,郭把他的大作放入書桌裡。

禮節完後,杏子說:“郭正人同學,他們再欺負你,你來告訴先生,同學們,你們知不知道他們這是什麼的幹活?”

同學們鴉雀無聲,不知怎麼回答。

郭正人答:“他們是武大郎的幹活。”

同學們哈哈大笑。

杏子先生笑了,笑的那麼好看,指着郭正人說:“你的小滑頭的幹活。下課,放學回家去。”半頭晌放學,可樂壞了學生,各自到各自喜歡玩的地方瘋去了。

郭正人出了大樓的北門,蹦了一個高,說:“痛快!爽也!走家!”

今天考試發榜,郭振富好像自己參加考試一樣,一大早來到“文昌居”臨街的二樓大廳,坐在臨街的窗前,向西看那老街,等着郭正人他們。

郭正人他們一入老街,郭振富就向他們招手。

郭正人他們看見了,就一氣跑上樓,跪地向他磕頭,說:“師叔好。”

牟立雄他們說:“大大好。”

郭振富問:“考糊啦還是考焦啦?沒考拉稀吧?”

巧鳳說:“你看皮師叔,沒想叫咱們好。”

大家笑開了。

郭振富說:“今天是師叔來看你們哭鼻子,大眼淚流了多少,大鼻涕流有多長,不夠多,不夠長,我再給你們燒點辣椒熏熏,叫你們哭個痛快。”

姑娘們齊聲說:“師叔壞死了。”

大家開心地大笑。

孫連福說:“今天太痛快了,痛快的不像個樣,一年級五百來名學生,我們三十個人是前三十名,第一名郭正人,第二名泮靈鳳、泮巧鳳,第三名牟立雄,這一下子,把鬼崽子全甩到南牆上去了,解恨!

‘‘藤崗莊一、加久武已來橫我們,不准我們考在他們前面,不準郭正人考第一,郭正人和他們打到校長那裡。

‘‘在校長那裡,郭正人把二姐給了他們。’’

郭正人把當時的情況講給郭振富聽。

郭振富陷入了深思。

牟立雄問:“大大,你怎麼那麼嚴肅啊。”

巧鳳說:“皮師叔,小弟他們作號號應該打板子!”

姜大成說:“師叔,我們小哥們應該吃饅頭。”

衆小子和巧鳳爭吵起來。

這時,喬富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郭正人,你不是兩問嗎?日照大神你沒問哪,少了一個熱鬧。”

郭正人答:“鬧忘啦。”

大家笑了,氣氛活了。

郭振富說:“孩子們,你們做的大大的對又大大的錯。”

李萬金說:“師叔,你把人弄二唬了。”

郭振富說:“講二個故事給你們聽。”

郭正人他們老實的坐下,豎起了耳朵。

第一個故事,小羊、狼、老虎、獅子。

小羊一天遇到一個大老虎,一條狼,一頭獅子,三個猛獸把小羊圍起來,小羊插翅難逃。

小羊突然給老虎一個耳光,老虎被小羊打了一個愣怔。

老虎問小羊:“你爲什麼打我?”

小羊說:“你不問問我是誰嗎?”

老虎問:“小羊,你是誰?”

小羊說:“我是武松的徒弟。師父告訴我,我們這一派,專打老虎,因爲老虎吃羊!”

老虎搖頭晃腦。

小羊說:“你在這裡等着,武松馬上就來,打不死你也叫你發個昏!”

老虎嚇跑了。

小羊突然又給狼一個耳光,說:“你這個沒有禮貌的傢伙,見了我爲什麼不下跪?”

狼被打蒙了。

小羊問:“你是山神的狗,你知我是誰?”

狼搖搖頭。 wWW ⊕тт kǎn ⊕¢O

小羊說:“山神是我大爺的保家神,那關係是鐵的。論起輩號來,你是狗字輩的,我是漏字輩的,見我不下跪就該捱打!”

狼瞪大了眼睛問:“你是漏還是哈?”

什麼是漏?一天夜裡下大雨,又打雷又打閃,狼鑽進一家驢圈裡想吃驢,驢圈棚頂上有個小偷準備偷驢,屋裡的老太太和老頭怕房子漏了沒辦法住,坐在窗前瞅天。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最害怕的是‘漏’啊,‘哈’了咱兩個老東西就得死啊。

狼一聽,心想,“漏”是什麼東西,這麼厲害?那“哈”就更厲害了,能要人命!可得小心點。

小偷一聽,害怕兩個老東西出來。

這時,只聽轟隆一聲響,老頭把窗支起,說:“老婆子,那兒漏了,那兒哈了?”

小偷嚇的一哆嗦,掉下來騎在狼背上,抓住了狼的兩個耳朵。

狼認爲“漏”和“哈”來要它的命了,撒腿衝出驢圈跑入大雨中,狼跑了一宿,雨也住了,狼累的躺倒在地,小偷跳下狼身逃命去了。

小羊說:“我是漏字輩的,大輩的,你那點㞎㞎戲誰不知道。我小羊慈悲爲懷,不和你一樣,你逃命去吧。”

狼跑了。

獅子說:“都跑了,我自己吃你一個就能吃飽了。”

小羊說:“我有山倒了在手裡,可以要你的命!

“小羊我在江湖上混,沒有兩樣法寶在手裡,能混到今天嗎?”

獅子被小羊唬的一楞一楞的。

小羊說:“那天,你和狼、老虎圍住了一羣羊,我就在中間,突然山上轟的一聲響,烏鴉飛起來叫“山倒了,山倒了……百鳥騰空而飛,百獸拔腿飛跑,乘這當口,我一把抓住了“山倒了”揣在懷中,專門對付你們獅子。

獅子問:“你把‘山倒了’拿出來給咱看看?!”

小羊說:“獅子,你看北面,塵煙滾滾,響聲震天,山倒來了。”

樹頂上的烏鴉大叫“山倒了,山倒了,山倒了……”

躲在草叢中的衆獸和百鳥哄的一聲,飛的飛,跑的跑。

獅子拔腿跟着跑。

烏鴉在後面高叫“山倒了,山倒了,山倒了……”。

小羊喘了口粗氣,癱倒在地上。

第二個故事:夜路鬥狼。

一到過年,進入臘月門,周圍二十里之內的人家,大部分都到貔子窩來辦年貨,打年紙。

在貔子窩西有一個屯子叫趕海房,離貔子窩有十七、八里地。屯裡有一個五十歲的老漢名叫唐德福。大家叫白了,叫他唐豆腐。

陰曆初十的早晨,無風,乾冷,太陽照着雪地晃眼。

唐老漢挑着兩個挑筐,丟丟噹噹、搖搖擺擺,迎着太陽向貔子窩走去。

他走了五里大甸子,踩過冰封的清水河,又走了五里的大甸子,奔上了七、八里的山丘路,來到了貔子窩的老街。

他先去拜廟還願,從西往東,龍王廟、狐仙廟、海神廟(媽祖廟)、財神廟、老爺廟……

下半過晌時,他辦好香紙、鞭炮、年貨,挑着擔子往家走。一路上,他哼着皮影調,走的開心。遇到熟人還嘮一嘮,忘了時間。當他走近大甸子時,天色已放昏,剛能看到人影。

他搖頭晃腦的哼哼,一條大灰狼坐在他前頭的道上,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覺得頭煞煞地脹大起來,頭髮也豎起來了,瞪着那雙死羊眼看着狼。

狼瞪着發光的眼睛瞅着他。

狼坐着,他挑着擔子站着。

他漸漸回過神來,定一下心,從肩上把扁擔放到手中,哈腰把扁擔放到挑筐上。

狼蹭一聲轉身向唐的前方跑去十幾步,回頭看看唐沒動,反而坐在扁擔上,狼又回來坐在原地。

狼和唐老漢耗着。

唐老漢掏出了菸袋,把煙鍋子裝滿了煙,一劃洋火,一道亮光,狼蹦了一個高,轉身跑了。

他挑起擔子,叼着菸袋就趕路。他抽完這袋煙,狼又坐在他的前頭。

他又劃火,狼又跑了。他又挑起擔子往前趕路,走了不遠,狼又坐在他的前面。

他再劃火,狼再跑,他再急走,狼再次坐在他的前頭。

幾次劃火之後,狼坐在地上不動了。

唐老漢看着狼黑乎乎的身影,抓起一個大爆丈,在煙鍋上點上火芯,把大爆丈扔給狼。爆丈棒的一聲在狼頭上爆炸了,狼嗷的一聲跑的沒影了。

唐老漢挑起擔兒就跑,跑的有氣無力,頭昏眼花,腳步緩了下來,往前一瞅,狼坐在前面。

他坐下來喘了幾口氣,拿起爆丈,劃火點上,扔給了狼,狼又跑了。

這回唐老漢站起來,不急不忙地走,手裡拿着爆丈,看到狼坐在前面,點着爆丈就往狼身上扔,狼撒腿就跑。

就這樣,他走完了十里大甸子,過年的一百多個大爆丈放完了,還有幾盤大鞭小鞭。

他望望四周,在初十那微微的月光裡,沒有狼的影子。他認爲狼走了,就鬆了一口氣,把擔子放在地上,站着休息一會兒。

突然,狼的兩個前瓜子壓上他的兩肩,一口咬上他的後腦勺。因他頭上戴着棉帽子,狼咬擼了。他把脖子一縮,雙手抓住狼的兩個前瓜子往前使勁一拉,使狼緊靠自己後身,把頭往上使勁一頂,頂住了狼的下巴,使狼轉不了脖子張不開嘴。

唐豆腐扔下了擔子,揹着狼往家走。

戍時過了,家裡人對唐老漢不放心,就派四個小夥子迎他。

這四個小夥子走到甸子邊,藉着微弱的月光,看見大甸裡有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向他們走來。

小夥了甲說:“那是個什麼怪物,像個驢站起來走道,好像這頭驢長的是狗頭。”

小夥子乙說:“不對,那臉有三尺長,狗臉有那長嗎?”

小夥子丙說:“那是驢頭頂上長個狗頭。”

小夥子丁說:“不好,跑吧!”

唐老漢喊:“是誰在說話?”

小夥子甲問:“你是唐大爺嗎?”

唐老漢說:“我背了一條活狼,你們過來看看。”

四個小夥子興奮了,把唐老漢圍起來看新奇。

唐老漢說:“看夠了吧,快把褲腰帶解下來,把狼勒死!”

狼被勒死了。

郭振富說:“我這幾年和小鬼子打交道,看出來鬼子的一些門道。

“他們信武士道,成爲一個兇人,又加點西方畜生道的調料,使他們從兇人變成了魔鬼,兇狠殘暴。

“他們在人間行惡,得披着人皮才行,又使他們變成二爺、二姐——兩面人。

“一個人,兩張臉,兩個嘴。一張臉是人臉,人嘴,說人話,辦人事;一張臉是鬼臉,鬼嘴,說鬼話,辦鬼事。

“他們生長在幾個島上,他們是島裡的驢,海上的鴨子。島裡的驢多一步不走,兔子膽。海上的鴨子海逛,心大,而不知深淺,不計後果。

“人性、鬼性、驢性、鴨性雜交起來,造出了一個像狼一樣的兇殘,像小女人一樣摔小臉子,耍小性子;像小人一樣搞小陰謀、小詭計、

小把戲;像蛇一樣想吞大象的怪魔。

“怎麼對付這個怪魔,我不當你們的軍師,你們自己在學中悟。”

………….

郭正人悟了幾天,沒有想出什麼令他自己開心的方法。

公學堂有一個圖書館,老街有一個“金彥齋”古舊書店。這兩處不知有多少藏書,但這兩家都有幾間大屋子,排滿了書架,書架上裝滿了書。

郭正人看到了這兩處這麼多的書,好像書裡伸出了手,把他的魂拽進書裡,他迷上了。他決定用三年時間,把這兩處的書全部看完。

每天下午放學後,他到學校圖書館看書。星期天,除了吃飯外,基本一整天在“金彥齋”看書。

他一拿就是十幾本書或幾十本書,不管什麼葷的素的白的黑的紅的黃的全都看。他一目十行地看,翻完一本,閉一會兒眼睛。

一個星期天,他翻書翻到下半過晌,從書齋裡出來,站在門口,萬萬兒說:“主人,老街大東頭熱鬧。”

他邁步往東走去。

老街東段中間有一座二層小白樓,門旁掛着一個牌子——關東州鹽務總辦,總辦是高雲祥。

總辦的門口臨老街,街南面的海邊上是沙灘。沙灘上正圍着很多人,有中國人,有日本人,在看中國人和日本人摔跤。

和日本人摔跤的那個中國人,小個子,胖乎乎的,圓圓的臉,像個小胖孩似的,名叫孫成義,十八、九歲,他是鹽灘裡的木匠,上來給總辦的家屬修理門窗。

和孫成義摔跤的那個是日本人,是總辦裡的職員,個子比孫成義稍高一點。

一個日本人喊:“要一同。”

孫成義一拉、一蹲,右腳頂着對方的小肚子那麼一蹬,把那個日本人蹬地起了空,飛過孫成義的頭頂,摔在孫成義的身後。

那個日本人站起來,面上帶着笑,站在孫成義的對面,向他行了一個鞠躬禮。

孫成義還了一禮。

這回是雙方各自抓住了對方肩頭上的衣服。開始時,你推我拉,後來轉圈……。

突然,孫成義一個絆子腿,把那個日本人摔倒在沙灘上。

那個日本人站起來,臉變成紅色,眼睛也紅了,禮也不行了

孫成義剛站起來,那個日本人一把抓住他的雙肩。

孫成義立馬抓住那個日本人的一隻胳膊,轉身一個大背,把那個日本人摔在沙灘上。

那個日本個爬起來,臉變成豬肝色,眼裡放出兇光。

孫成義一看日本人那架式,搖搖頭,迎上去和他拉扯,兩個人來回拉扯了四、五個回合,那個日本人的右腿絆住了孫成義的腿,孫成義順勢倒在地上。-

那個日本人站起來,伸出大姆指,對孫成義說:“孫師傅的,大大的好!”

郭正人看了這場摔跤,心有所悟。他想,對付鬼子應該這樣:涮曹操,氣周瑜,偷渡陰平。

一天早課前,一千多名學生及老師在大操場上,面向東南方的膏藥旗排隊。

郭正人和全班同學站在中庭,他看到兩個 中國老師眼望着他在說話。他是個練功人,耳朵尖的狠哪。一個說:“這個孩子太可怕了。他這麼招搖,要是日本人反過味來,那他就倒黴了。”另一個說:“看情況就點點他,怎麼地也是中國人嗎,何況還是個孩子。”

郭正人聽到這兩個老師的對話,向那兩個老師點了一下頭,那兩個老師嚇了一跳。

這時,校長花田喊:“唱國歌。”

大家唱:“啊,紅眼老告,啊,紅眼老告……”

郭正人心想自己要想安全,要叫老告不安生。老告忙了,爛眼打蒼蠅,自己哭不過來了,就沒有心事踩高蹺了。

他看着膏藥旗,說:“萬萬兒,鬧吧。”

突然,一些學生邊唱邊用指着膏藥旗。

膏藥旗變成了紅褲衩,迎着東南的海風在唿噠。

學生們老告歌不唱了。中國學生看熱鬧,站着不動;日本學生有點害怕,不知所措。

橫內長治急令升旗學生:“快快的降下,快快的!”

紅褲衩降下來了,橫內拿給警署。

第二天早上升旗時,旗臺上站了四個警察,仰着臉,八隻眼,死盯着膏藥旗。那滋味也是夠受的。

他們眼瞅着那旗杆像麪條一樣彎曲下來,耷拉着腦袋。杆頭觸地,膏藥旗着火了。

四個警察跑了。

第三天早上升旗,還是四個警察站在旗臺上,還有四個警察站在中庭的高臺上。

突然,旗杆拔地而起,離開旗臺,徐徐上升。同時,東面的民政署、警察署、西山軍營的膏藥旗、太陽旗也上了天,在空中晃來晃去,然後一字排開,飛到大海上空,杆頭朝下,插入爛泥之中。

站在旗臺上的四個警察,覺得腳下鬆軟,身往下沉。他們把眼光收回來,往下一看,可了不得了,水泥臺變成了一堆土灰,嚇得他們好像狼嚎一般跑進操場的學生之中。

學生們在站隊,嚇呆了,歌也不唱了,需要警察給他們壯膽。而警察不但沒爲他們壯膽,反而像野狼一樣衝進他們之中。學生們不知發生了什麼情況,感覺好像是狼來了,鬼來了,嚇得他們是沒命的亂跑,踩踏受傷幾十人。

第四天,二年級的四個女教師丟了,學校裡冒戲了。這四個女教師都是二十來歲的日本姑娘,小模樣也長的好看,叫人亂猜。

這四個女教師的名字:中岡英子、古澤美子、安澤和子、小慕雪子。

貔子窩的警察和巡捕全部出動,挨家挨戶搜查,他們乘機敲詐、掠奪,鬧的小鎮雞飛狗跳。四個女教師,一天不見人,兩天不見影,三天不見屍……

加久署長被免職。

當天晚間,加久在免職之痛中,剛剛迷乎的時候,被貔子從榻榻米上舉了起來,然後一撒開,把他摔在榻榻米上,摔的他五臟六腑好像是離了位似的,那個疼法,誰疼誰知道。

這一宿呀,加久被摔到天亮,氣息微弱,被送進了醫院。

關東州警廳來了幾位高級警察,並派來了新署長,名叫左竹右武。

左竹來貔子窩的第二天,參加學生早上升旗儀式,親自站在旗臺上護旗。

學生們唱:“啊,紅眼老告,啊,紅眼老告……”

膏藥旗不見了,旗杆上掛着警服,旗杆下左竹赤身露體。

滿操場的學生哈哈大笑。

左竹縱身跳下了東溝,再也不到學校來了。

貔子窩地區,所有掛在外面的膏藥旗,高興了就在原地飄幾天,不高興了就飄到海里倒插在爛泥裡。

關東州警廳那幾個高級警察,像幾個無頭的綠豆蠅,到處嗡嗡。

第八天早晨,四個女教師突然轟的一聲坐在辦公桌旁,給大家嚇了一跳,大家看到她們,又驚又喜。

“中岡英子她們回來了。”中庭的瓦房房蓋好像要被頂起來了。

橫內長治一步一歪地走進辦公室,耗眼夾古着看那四個女教師,看的她們有點發毛,大家閉上嘴,屋內靜悄悄,靜悄悄……

有年沒月,橫內張開嘴:“四位大小姐,大大的辛苦。”

小慕雪子說:“謝謝,讓付校長擔心了。”

橫內問:“八天啦,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啦?”

這話,中岡英子聽了是挖苦,很生氣,說:“天堂、地獄的路,大大的不平,走一步,晃三晃。”

橫內火了,說:“你們不請假,不報告的幹活,應該統統的槍斃!統統地死了死了的!”

古澤美子嘰諷地說:“付校長先生,我們的是夢中的幹活的去了,夢中找不到你的請假的幹活,叫你你不來的幹活,找你你不見的幹活,我們被人拉着飛了的幹活,喊救命你也不來的幹活,你的是什麼的幹活,咱去問校長的幹活!”

橫內氣的脖子一梗,一歪一歪地走了。

教師甲說:“八天不見,大家都提心吊膽,爲你們捏了一把汗。”

安澤和子說:“謝謝大家。”

小慕雪子說:“我們真的是天堂地獄走了一回。”

中國教師甲 說:“四位先生,講給大家聽聽。”

中岡英子說:“說的不能!說的不能!!”

學校裡的怪事不斷,鬧的橫內長治無暇顧及他事,郭正人也就太平了許多。

一天下午放學後,在新路上郭正人遇到片倉讓介、藤崗莊一、阿步隆三、加久武已。

郭正人沒頭沒臉地說:“癢癢疥,下回考試我把第一讓給你。”

片倉一愣,說:“讓?武士的從來的不讓!”

郭正人說:“不但我的第一的不要,而且前五十名的我的朋友也不要,統統的給你的朋友們。”

片倉讓介豎起大拇指,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藤崗、阿步也豎起大拇指,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加久武已其父受貶,他的傲氣沒了,變成了熊樣,低着頭。

郭正人冷笑了一聲,掃了他一眼。

從此,下午放學後,他在班裡找了十來個中國學生,領着他們在大草市的大車店裡,秘密傳授過目不忘的記憶術。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郭正人在“金彥齋”看書,聽到門外有女人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郭正人放下書,走了出來,站在書齋的門前。

書齋的門前,老街的大街之上,三個日本浪人,當街調戲一箇中國姑娘。

兩個浪人,一左一右抓住那姑娘的胳膊,另一個已經把手伸進那姑娘的褲襠裡。

大街的東西兩面站滿了人,有人上了房頂,坐在屋脊上。

一塊石頭扔進來,打在掏褲襠的那個浪人的後背上。那個浪人痛的“噢”的叫了一聲,從褲襠裡拔出手來,一邊摸後背,一邊罵八嘎。

一片瓦飛進來,落在地上,粉身碎骨。郭正人揀了兩個小土豆大的石塊,打向抓住那姑娘胳膊的兩個浪人的頭,把兩個浪人打倒在地。

兩個巡捕走進場。

姑娘一手抓着褲腰,一邊撲上巡捕喊“救命”。

掏褲襠的浪人,迴轉身來一手抓住那姑娘的頭髮,說:“巡捕的,你們的滾蛋!”

巡捕看了看那姑娘,然後拿着警棍對兩邊看眼的人喊:“有什麼好看的,滾蛋。”

被郭正人打倒的那兩個浪人爬起來,看了看兩邊人羣,邁步走到姑娘跟前,又把姑娘的兩個胳膊抓在手裡。

圍觀的人大喊:“血瓜鬼!血瓜鬼!血瓜鬼!……”

血瓜鬼抽出倭刀,捅進了姑娘的肚子,姑娘當場死亡。

郭正人喊:“萬萬兒,給我變個潘安臉,穿個戲裝。”街上出現一個穿着戲裡武生裝的帥哥,一個箭步竄上去,搧了血瓜鬼一個耳光,打的血瓜鬼鼻孔串血,掉了幾顆牙。

他轉身給另兩個浪人,一人一個大耳光,打的他們滿地滾。

三個浪人哇哇大叫,一看身邊無人,他們楞了、呆了,驚異地坐在地上。

郭正人挨個地打,打的他們的臉很快的腫了起來。

郭正人不停地打,打的他們不停的慘叫,那聽了真滲人,使人身發緊。

三個浪人臉腫地變成了橫臉,臉皮鋥亮。

兩個巡捕看到打浪人的帥哥,嚇的跪在地上磕頭,反覆地說:“大神,大仙別見怪,不關我們的事。”

圍觀的人喊:“好!人不治神治!”

日本浪人在貔子窩街上,腰上綁個扁擔——橫行。只得響應沒吃過虧。今天吃了這個大個虧,面子掉到褲襠裡去了。氣的他們差一點背過氣去。

找誰?找不到主。

找警察,警察煩浪人。警察是維護地方治安的,浪人是在地方搗亂的。而且,浪人又歸黑龍會管,警察管不了,所以有關浪人與民的爭鬥,警察只能應付,只說不行動。

這三個浪人,十天之後,臉消腫了,眉眼分開了,在大街上顯兇風,找後氣。

他們腰上挎着倭刀,腳穿呱噠板,一步一呱噠,滿臉的凶氣,並排橫行在老街上。

行人見了,撒腿鑽進衚衕裡;店鋪里人見了,趕緊關門。

這三個浪人,從老街向東走到老爺廟,從老爺廟拐彎向北,走過老爺廟弄子踏上古道來到大草市,又從大草市拐彎走古道向西行,也沒有抓到一個出氣包。當他們三個走到公學堂門前時,遇到了吃生米的。

從西山順坡下來的四輛娶媳婦的花轎車,每輛花轎車三匹大馬拉着,每匹馬頭上戴着大紅花,喇叭高唱,鑼鼓喧天,兩旁簇擁着人羣,跟車而行。

掏褲襠那個浪人當街而站,另兩個在他的左右並排而立。

當地的紅白事中,有個幫忙頭,白事叫扛頭,紅事叫喜頭。

喜頭喊:“停車 。”

轎車停在大道上。

喜頭喊:“鼓樂齊奏。”

吹鼓手站在頭車的前面,大小喇叭吹的人心暢快,鼓聲咚咚,鑼聲噹噹,大小鈸聲咣咣,使人興奮。

正好趕上公學堂下課,大部分學生跑出來看熱鬧。

喜頭喊:“二位新人下轎,拜路上貴人。”

新郎新娘下了轎車,新娘是小腳女人,又蒙着蓋頭,新郎攙扶着新娘,走到轎車前,跪在三個浪人前。

喜頭喊:“一叩首。”

新郎新娘向三個浪人磕一個頭。

喜頭喊:“二叩首。”

二位新人磕第二個頭。

喜頭喊:“三叩首。”

二位新人磕第三個頭。

喜頭喊:“禮畢,起身,上轎。”

按中國人的規矩,被拜方要給新娘賞錢的,但這三個浪人不但不賞,而掏褲襠的那個拔出倭刀,用刀鞘去挑剛站立起來新娘的蓋頭。

站在車頭上的車老闆眼明手快,大鞭子一甩,只聽“吧”的一聲,鞭梢抽在掏褲襠浪人的右手上,掏褲襠浪人右手背開花,鮮血直流,倭刀落地。他左手抱着右手,哇哇直叫,蹲在道上。

那兩個浪人剛要抽腰中倭刀,只聽兩聲鞭響,他們的背後出現一道大血口子,肉翻翻着,血染紅背,痛的他們在地上打滾,慘叫。

圍觀人喊:“車老闆,好鞭子!”

郭正人想,日本浪人是個害人精,必須廢了他們操刀的手。

這時,上課鈴響了。

郭正人又變成一個戲裡花旦,一閃身飛到三個浪人身邊,分別在他們右肩狠抓了一把,飛身去上課了。

三個浪人在道上慘叫着,翻滾着。

有人喊:“快跑吧。”

娶媳婦的車隊,打 馬 向東飛奔。

三個浪人被送進醫院,醫生檢查後說,右肩上下粉碎性骨折,右胳膊廢掉了。他們成了拽子。

郭正人說:“萬萬兒,去幫幫這幫娶媳婦的,叫鬼子能看見追不上。”

四輛花轎車,加上女方孃家開箱人坐的四輛馬車,跑着跑着,突然看見後面有放屁車(摩托車)追了上來。

這時,坐車人感到耳邊起風,車好像飛了起來。雙方都能看的見,但放屁車就是追不上。

車隊過了關東州地界,進入民國地界,大車落地,放屁車調頭而去。

喜頭喊:“停車。”

車停在路上。

喜頭大聲說:“新郎新娘下車,大家都下車。”

衆人都下車站在道上。

喜頭對大家說:“放屁車攆不上馬車,新娘子有福,有神相助。大家向南天磕三個頭。”

衆人向南天磕頭。

三個浪人被廢了,會館裡的三十幾個浪人全部出動,在貔子窩的大街小巷裡,以抓兇手爲名,砸門闖宅,打人搶金銀財寶,鬧的貔子窩雞飛狗跳。

當晚八點多鐘,浪人們正在圍圈打坐,郭正人又變成一個小姑娘,走進會館,一句話不說,在每一個浪人右肩抓了一把,好像過家家似 的,把三十幾個浪人全廢了。

會館裡,三十幾個浪人的慘叫聲震盪着夜空。

離開時,郭正人扔下一張紙,上面用草書寫上四句話:

我名叫隱俠,神州是我家;

今朝留你命,明日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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