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來源可可靠?”安西行宮內一處並不起眼的屋子裡,雲行殊一身玄色長衫,只在袖口處繡了幾朵銀線梅花,頭上也換了髮飾,去了髮簪,只拿一根月白色緞帶把墨發高高豎起,眼若寒星,眼裡的銀河流淌而去,臉部線條流暢,眉峰微微蹙起,樣子看上去既不張揚又優雅華貴,難得的有了幾分詩意,像一個揹負着繾綣溫夢的劍客。
“準確無誤,主子,樓相當年本就站在陌將軍的對立面,之後玩兒命似的搜查大將軍遺孤,他的消息來源很廣,稍微得到一點兒消息就出動所有的侍衛暗探,到現在才知道,也算是咱們保密做的好。”尚思看着自家主子,有些不太明白主子爲啥遲遲不肯出手。那些人巴不得逮着主子的一點把柄,狠狠地打壓,這下可好,窩藏罪臣之女這麼大的罪名,主子怕是惹禍上身了。
“樓相還沒那個本事,這其中有老頭子的手筆,老頭子的懷疑也不是一兩天了,看來他已經等不及爲小十三鋪路了……”雲行殊頓了一下,眼神有些幾不可見的黯淡,語氣淡淡的道,“既然這樣,讓霍禮把那些彈劾我的摺子放行,給老頭子一個理由,咱們正好藉機在此過上一個好年,叫顧將軍過來見我,老頭子雖然有懷疑,但卻不能確定是誰,我叫顧將軍回京處理這事,干係到他們兄妹的事,他會盡力的。”
雲霄朝中有變,雲行殊本來就不太得寵,與鳳昭暄自小光環環繞不同,雲行殊打小就如同個空氣人兒,也就是這兩年來才漸漸嶄露頭角,朝中勢力還很薄弱,這次因爲墨語和陌桑的事被告密,朝中擁立十三皇子云景逸的臣子們狠狠地趁機進諫,在血統上大做文章。
雲行殊的母妃,昔日的赤焰聖女,出身一個小小的野蠻部落,身份在雲霄貴族眼裡很是低賤,只是礙於曾經幫助陛下才得以晉妃。
但是世人歷來如此,無論你原來有多大的功績,時間長了,大家都會選擇自動性遺忘,連帶着四皇子云行殊也受鄙視,再加上這個皇子自小就不同於別的皇子那樣優秀,自然不會引人好感。
最重要的是,陛下不喜歡。於是朝中的風向標從來沒有變過,雲行殊沒有勢力雄厚的母系一族,從來都是孤身一人。
這下可熱鬧了,雲行殊嘆口氣,卻並不擔心。
尚思明白主子的意思,答了一聲就要走,忽然又轉過身來,“主子,上次您讓查得那個慕容修,陌大將軍當年的好友,自從陌大將軍伏首後這慕容修就此辭官,黑子暗訪了好久,這慕容修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一點消息也沒有。”
“不可能,既然他的死沒有上報朝廷,就一定還在,只要有一點懷疑都不能放過。還有,從景泰棧道過來的文書,多少要經鳳昭暄的眼,朝中彈劾我的那事得想辦法瞞住,能瞞多久是多久,直到老頭子聖旨下來爲止,省得他搞出什麼亂子。還有一件事,皇商蕭家先別動它,只叫京城的流雲衛注意着些,老頭子年齡大了,腦袋有些糊塗,只看得見財富看不見潛在的危機,我們這樣做他是不會同意的,先別打草驚蛇,先這樣吧。”雲行殊揉揉眉角,神情有些疲憊,自打戰事結束,事情有時多的沒日沒夜的處理,再加上身在鳳笛不太方便,越發累人。
其實,離開鳳笛回雲霄比較好些,但是雲行殊卻不想回去,這在他身上算得上是頭一次任性的行爲,但他就是想要這麼不管不顧地任性一次,他怕這一次一旦放手,就會永遠沒有了機會。
陌桑過來的時候,雲行殊似乎很閒,正倚在案邊閉眼假寐,看見陌桑進來,眼睛也沒睜開,只是淡淡的道,“陌將軍,不知你當初答應本王的話還記得麼?”
陌桑躬身一禮,眼神深黑,“殿下何意?陌桑的心始終不會變。”
“這樣就好,京城那邊傳出不太好的消息,有人得知了你們的消息,你代本王回去處理一下,相信你會保證你們兄妹安全的,過了這個除夕夜就走吧,其餘人也全部撤走。”
陌桑想了想道,“陌桑說過的話不會忘記,希望殿下也是,畢竟那是我的父親,我不會讓他揹負那個罪名一輩子。”
“顧將軍放心,本王小時候雖不才,但最爲敬仰的也是陌大將軍。”雲行殊伸出手來,“希望有一天顧將軍能堂堂正正的叫回原來的名字,重現陌大將軍當年的風采。”
陌桑爽朗一笑,伸手握住雲行殊堅定的手,“一定會的。”
兩個朗朗青年,眼神明亮,男人間的友誼通過兩隻堅定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不僅僅是因爲利益選擇了合作,還有彼此間的惺惺相惜,這兩個男人,有着各自的驕傲和信念,爲了這些信念,都從小就選擇了蟄伏和沉默。
“對了,阿語去哪兒了?本王剛纔去找她,那丫頭不在屋裡睡覺。”雲行殊鬆開手,“不會又去找那太子了吧?”
“那丫頭?”陌桑一挑眉,語氣不像剛纔那樣恭敬,倒像是朋友之間的談話,“殿下,這個稱呼似乎有些不妥。”
“不妥嗎?”雲行殊嘴角溢出一絲笑意,臉部的線條瞬間明亮起來,看着陌桑道,“本王可沒覺得。”
陌桑神色有些無奈,這小子怕是早就看上了自家妹子,小語兒那裡尚且不能確定,但是……陌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暗,正色道,“殿下,有些話,小語兒也許永遠也不會說,她什麼事情都以別人爲先,但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心有感應,雖然自小不在一塊,但畢竟通脈相連。”
雲行殊心頭一沉,重點來了。
“什麼話?但說無妨。”
“雖然你我站在一條線上,但是小語兒是我唯一的妹妹,說實話,我不會讓她限於後宮那樣的骯髒的地方,她不適合那裡,她需要一個能全心對她的人,您既然選擇了江山,就應該知道會失去些什麼。您自己好好想想,若是不能許她全部的愛,就放開她,留她一條生路。”陌桑神情很是鄭重,“過了這個除夕夜,我會先回帝京,但絕對不會把她獨自丟在這裡。”
雲行殊沒有立刻回答,他聲音低沉而有磁性,“那麼,他呢?”
陌桑沒有問是誰,但是他知道,自重逢那日起,他的小語兒就跟在昭暄太子身後,但是他卻傷害了她,想到此,他的眼神變得凌厲而深刻,“誰,也不能惹她傷心。”
雲行殊沒有說話,看着陌桑的身影漸行漸遠,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的笑意僵在了脣邊,外頭的檐角上還掛着冰凌,晶瑩剔透,泛着冷冷的光。
這一刻,他好像才突然想起,那個總是擾了他心的少女,在戰場上張揚的頭髮,溫柔卻凌厲地拂過了他的心。
不,也許是更久之前,久到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她一直視他如洪水猛獸,卻靈巧地與他周旋,少女輕靈的身影總是飄在眼前,漸漸凝固成那條白色的、毫不猶豫的假裝跳下海去的剪影。
那些日子,他身在雲霄,她卻被他放手,漂泊滄扶,他派了流雲衛,那些護衛負責報告她的一顰一笑,她自以爲逃出了他的掌心,在滄扶大施拳腳,利落幹練,張揚的她,乖巧的她,自信的她,心狠的她,心如大海的她……
在她最爲得意的時候,卻發現被騙,付出了真心,被人棄之如敝履,但她依然笑意燦爛,永遠相信着那些他早就拋棄的美好。
窗外連綿的山勢起伏,那笑意透過千山萬水,清涼通透,讓人舒爽。
他突然很想見她,非常急迫。
眼角瞥見一個流雲衛急匆匆地跑來,神情有些不太對,看見雲行殊似乎看見了救星,大步上前來,言語簡潔,“主子,墨姑娘有事。”
雲行殊眉毛一挑,怎麼這麼冒失,心裡卻是一跳,“急匆匆的像什麼樣子,何事?”
那侍衛喘口氣,“一大清早那少帝拉了姑娘去逛集市,但是……但是此刻……卻、卻……哎呀,主子您自個去看看吧。”
雲行殊眉毛微蹙,簡潔明瞭,“帶路。”
鋪着青石板的大街上,今日可格外熱鬧,大街上已經聚了不少人,都對着圈兒中間的兩人指指點點,墨語抱着個腦袋把臉埋在膝蓋裡,卻有嗚嗚咽咽的聲音從下面傳出來,是在哭泣。周圍百姓指指點點,這廝欺負着姑娘了?看這廝的樣子不像是惡人啊……
趙存不太想讓別人圍觀墨墨哭泣,覺得這簡直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墨墨只能對着他一個人哭!他惡狠狠地瞪着周圍的人,“都走開!散了!”
那些百姓抱胸看着他,眼神鄙視。
趙存無奈,頂着責備的目光中溫言哄了墨語幾聲,可是這丫頭沉浸在悲痛中根本聽不見,他想把她抱起來走,可惜沒那賊膽。
說來也奇怪,趙存作爲夷海少帝的時候風流成性,玩世不恭,但是不知爲何,卻對着墨語卻有些使不出勁兒來,她純真美好,還總是想起她是小楓的姐姐,實在不忍心褻瀆她。
終於狠了狠心,書生一臉英勇就義的表情,嘆了口氣,哎,討厭就討厭吾吧……反正吾是抱你抱定了!
趙存停止勸慰,打算把他的墨墨抱起,結果剛一彎下腰,後腦突然一痛。
砰!
趙存艱難地轉過頭來,瞪大眼睛,“你、你幹什麼,要對她做什麼……”
說完砰地一聲栽倒在地。
“幹什麼?”有個滿臉麻子的漢子一臉的見義勇爲,手持大棍,還維持着敲暈書生的姿勢,“一個大老爺們兒欺負一個小姑娘,太丟我們爺們兒的臉了!我叫你用強!”說着砰地一下再次敲在可憐的書生身上,“再賞你一棍子!免費贈送!”
“就是就是。”周圍百姓指指點點。
“看着這書生人模人樣的,原來是個只會欺負妻子的貨!”
“就是呀,看那小娘子哭的多麼傷心啊……”
“哎哎,我見猶憐啊……”
墨語哭得傷心,幾個月來的苦悶內疚隨着這淚水發泄出來,全然不知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兒,有一些百姓之前看見過她的容貌,再加上氣質出衆,實在是惹人好感。都認爲是她的無良“丈夫”欺負了她,紛紛打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