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東河鬼鬼魅魅回到村裡,也不方便去孫家大宅院,自己坐在屋裡喝老酒,恰好一個酒友走來,兩人便對着喝,且把前村後店那些倒三不着兩的事說了一通,馮東河自己覺得沒勁,待酒友一走,便拋開碗盤倒頭睡覺。
卻說孫家大宅裡,金玉娥摳着心等來等去,始終等不來馮東河,心裡窩着火,於是只好拿小丫環撒氣。
不管孫家宅院裡怎麼折騰,孫睿鳴仍舊坐如泰山,每日裡督查孫睿龍的功課,外帶盤理田地上的租子。
孫睿龍倒也爭氣,諸般學問做得通透無比,眼瞅着快到鄉試之期,董小南張羅着替他收拾行李,細細裝進木箱裡。
待鄉試那天,孫睿龍一早起來,穿戴得整整齊齊,向孫睿龍告辭,卻意外地瞧見孫睿鳴也穿了套簇新的袍子,不由愣住。
“你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二哥實在擔心,故此,陪你一道兒去。”
“真的?”孫睿鳴雙眸閃亮,“那真是太好了。”
孫睿鳴又看了一眼薛紫琴:“紫琴姑娘這些天一直呆在莊上,想必也乏悶了,不如也去省城逛逛吧。”
“謝少爺費心想着。”薛紫琴蹲了個萬福兒,點頭應承——其實,去不去省城,她倒不在意,只是不願拂了孫睿鳴這片心意。
當下,幾個人便拾掇拾掇,說笑着出門,上了馬車。
馬車沿着田埂,一路轔轔駛去,所過之處,卻見田壟蔥蘢,到處生機勃勃。
及至鎮上,孫睿鳴先領着兩個女孩子用了餐點,又買了兩身兒衣裳,這才行至五豐酒樓前。
太安正站在櫃檯裡算帳,看見孫睿鳴,趕緊着迎出來,連聲招呼道:“少爺,您怎麼這會兒來了?”
孫睿鳴微微一笑:“是這樣,你三少爺往省城應考,我怕他一個人人生地不熟,受人欺負,故此想陪着他,順道兒也捎上你。”
“既這麼着,”太安搔搔頭,“我且和掌櫃的說一聲,少爺,您請裡邊兒坐。”
孫睿鳴帶着兩個女孩子,進店坐下,太安自去與馬掌櫃細說此事,馬掌櫃應了,太安方回來,看着孫睿鳴笑道:“妥了。”
因爲有了太安,馬車裡顯得更加熱鬧,太安到底年紀青,董小南雖然性格沉穩內斂,但看着兩旁的風物,也不免比平時多了些好奇。
路上行了兩天,在第三天傍晚,馬車到了省城。
孫睿鳴尋了家客棧,吩咐車伕停車,打起簾子,照顧兩個女孩子下車,又讓太安安置了馬車,進客棧要了三間上房,一切收拾得妥妥當當,方纔問董小南要不要出去逛街。
董小南走到窗前,探頭朝外看了看,卻見路人來來往往,撐着各色各樣的油紙傘兒,耍猴的,賣糕的,說戲的,凡此種種,倒也勾起幾許意思來,便略點點頭,正要出門,卻聽太安道:“等等。”
“怎麼了?”董小南轉頭,異常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太安自己跑出門去,買了兩頂帷帽回來,給董小南和薛紫琴。
薛紫琴抿脣一笑,接過帷帽,承了太安的意,和董小南皆妝扮齊整,五個人這纔出門去。
果然是省城,到處熱鬧非凡,五人先吃了合粉,買了幾包桂花糕,然後再沿途看着百戲兒,走着走着,行至東大街,卻見穿着長袍,頭戴方巾的年輕士子多起來。
再往前行,便是今科考場,硃紅大門深鎖,外面立着兩尊石甬像。
“也不知道,今科會出什麼題。”
“長俞兄,聽說你用功苦學十年,今日方出,料來是必得高中了。”
“哪裡哪裡。”另一個身穿灰色長衫的男子連連擺手,“我再怎麼用功,到底只是個愚人,哪裡比得興元兄才情過人,學識淵博。”
士子們當中有相熟的,或者相邀結社,或者探討學問,或者品評人物。
“睿龍,”孫睿鳴走到弟弟身邊,碰碰他的胳膊肘兒,“你可也願加入他們?”
孫睿龍搖頭,把他拉到身邊,壓低聲音道:“二哥,我此際只想高中,全無他念。”
“論理兒,該當如此。”孫睿鳴點頭,“那咱們還回客棧去,你只管安心做
你的學問,餘事不理。”
“二哥……”
“走吧。”
幾個人回到客棧,孫睿鳴當真要那掌櫃收拾了一間優雅乾淨的客房,讓孫睿龍進去用功讀書,自己仍出來。
董小南和薛紫琴已然將一切收拾妥當,並筆墨紙硯擺得整整齊齊。
“小南。”孫睿鳴因叫過董小南,“咱們的銀兩可還夠?”
“少爺不必操心這事。”董小南淡淡一笑,“銀兩俱是夠的,少爺只管陪着三少爺,好好用功,三少爺倘若高中,也是祖上的光彩。”
“你倒愈發會說話了。”孫睿鳴不由點頭。
四人在桌邊坐了,和在莊上時,倒也沒什麼不同,薛紫琴因道:“今兒瞅見幅西湖新荷圖,倒頗有些意趣。”
“在哪家店裡?”
“就西街那家墨語堂。”
“你若喜歡,便讓太安去買來。”
“罷了。”薛紫琴勾脣一笑,腮邊旋起兩個甜甜的小酒窩,“憑白糟蹋好東西。”
“怎麼就糟蹋好東西了?”
孫睿鳴明顯不贊同,董小南因笑道:“少爺,紫琴姑娘,何苦爲這個爭執?不若耐心等幾日,倘若三少爺高中,自然免不了走動之人,到那時,且讓三少爺使銀子買來,豈不好?”
孫睿鳴和薛紫琴聽着,均覺有理,於是便不再爭論。
進場之日,孫睿鳴特地讓小二做了福祿面給孫睿龍吃,取個吉祥富貴之意,董小南將他使得着的文房四寶等物仔細檢查了好幾遭兒,確定無誤,纔將其齊齊整整擱在箱裡,交予孫睿龍。
“三少爺,加油!”
“加油!三少爺!”
帶着滿懷自信,孫睿龍出了客棧,沿着長長的石板道,行至考院外,先取牌號,然後站進士子隊裡,依序向前。
進場找地兒坐下,孫睿龍剛將文房四寶放好,便聽一聲清喝:“學政大人到!”
孫睿龍趕緊站起,同諸士子們一起,朝學政大人行禮,復又坐下。
不多會兒,前頭懸垂下一條長幅,上書“格物致知”四字。
這便是今科試題?似乎也簡單了些兒,孫睿龍雖如此想,但面上自不會帶出一星半點,心裡一思忖,便有了文章,於是提筆揮就,再細細研讀,自己看了,也有些洋洋得意,暗忖今科必中。
但他着實是個仔細孩子,又從頭到尾細覽了一遍,修改了幾個別字,將試卷重新抄寫一遍,方寫上自己的名字,呈交上去。
三聲鑼響,士子們齊齊起立,收拾好筆墨紙硯並書箱,依序走出考場。
到得場外,自然免不了一番議論,哪裡做得好,哪裡不妙,哪裡又如何如何,只孫睿鳴,在門口的大榕樹下略立了小片刻,便折道返回客棧。
進得房門,卻見孫睿鳴端坐看書,旁邊董小南捧着茶盞兒,兩人的神態都那樣安靜,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波瀾不驚。
太安過來,接過孫睿龍手裡的物什,孫睿龍踏前一步,朝孫睿鳴施禮:“二哥。”
“你回來了?”孫睿鳴擡頭看他一眼,“回房好好歇息。”
“謝二哥。”
孫睿龍又復出,到自己房間睡下,沒一會兒便沉入夢鄉。
接下來幾日甚爲平靜,孫睿鳴領着他們在城裡或觀花,或聽戲,或品茗,偶爾也去詩文社看看,日子倒過得飛快,唯有孫睿龍,實是心中暗急,面上卻不曾帶出一星半點。
這天清早,衆人還未起,忽然聽得樓下一陣鑼響,夥計的嗓門兒拔得像是高到天上去:“中了中了!恭喜孫三少爺,高中甲字榜第三名!”
第三名!
第三名!
整座樓裡頓時人語喧譁,不少人朝孫睿龍的房間跑來,爭相要看看這位年少舉人的風采。
雖然心裡早有預感,可驀然聽到這樣的消息,孫睿龍還是呆在那兒,滿喉裡哽咽難言。
“少爺!”太安臉上也滿是笑——他真想不到,那個從小兒好吃懶做的孫三少爺,有一天居然能中舉人!
“二哥!”孫睿龍忽然衝到孫睿鳴跟前
,一把將他抱住,“嗚嗚”地哭出聲來,“我中了,我中了!”
“我知道。”孫睿鳴感慨萬分地摸摸他的頭,“你是好樣的,你真是好樣的。”
“嗚嗚——”孫睿龍還是哭個不住,倒不是哭自己這番功夫用得艱辛,而是——開心,十分地開心!
“三少爺高中,咱們怎麼也得去聚福樓好好地吃喝一頓,對不對?”太安的話剛說完,房門忽然被人撞開,外面涌進來一羣年輕士子,“哪位是孫睿龍少爺?”
待他們瞧清楚,今科第三名,居然是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心下卻有些忿然,尤其是那些久考不中的老生,都不由開始犯嘀咕——這娃娃纔多大,便能高中鄉試第三?
當下便有人提議,要請孫睿龍出去喝酒,這裡頭的規矩,孫睿鳴卻是知道的,因而出面道:“衆位的好意,在下代舍弟深深謝過,只是舍弟年幼,粗通文墨,此科雖中,卻屬僥倖,還請諸位多多提攜。”
衆人見他不慍不火,謙遜有禮,心下愈是敬服,便有人提議道:“這位既是孫舉人的兄長,想來也飽諳文墨,便一同去吧。”
“一同去,一同去。”
孫氏兄弟實在卻不過,只得去了,臨走前孫睿鳴叮囑董小南,且在客棧裡安靜候着。
待孫氏兄弟離去,客棧裡安靜下來,董小南取了鞋底,臨窗兒坐了,慢慢抽針拉線,薛紫琴取了書冊,在她對面坐下,細細看書。
“小南。”太安提着包油果子進來,瞧見屋內情形,不由低了聲兒,近前輕輕把油果子放在桌上。
“太安,你也坐下歇歇吧。”董小南擡頭,看着他嫣然一笑。
太安覺得有些恍神兒,趕緊坐下,把那包油果子且解開,用個瓷碟兒盛了:“這裡倒也沒什麼好東西,只這油果兒看着還成,你們且嚐嚐。”
董小南和薛紫琴各拈了一顆,送入脣中,細細地品了,覺得確實不錯,遂點點頭兒。
太安人坐在那裡,整顆心卻在董小南身上,他多麼想借這個功夫,跟她多說說話。
薛紫琴雙眼在他二人間掃了掃,倒也明白過來,遂拿着書冊起身:“我且去樓下,叫三盞香片兒咱嚐嚐。”
等薛紫琴一出門,太安便再也控制不住,暗暗去拽董小南的衣袖兒:“小南……”
“嗯。”
“這——”太安從懷裡摸出根髮簪兒,遞到她面前,“這是我今日特地去祥和樓買的,你瞧瞧,可還喜歡?”
董小南擱下手裡的夥計,拿過那根簪兒,見式樣新巧,顏色水潤,確屬上乘,便一手拿着那簪兒,卻擡眸深深望進太安眼裡。
太安一顆心頓時撲通撲通亂跳。
“我還是從前那句話。”
“什麼話?”
“你當真打算,這一生一世,只在小鎮上渡過麼?”
“那,”太安盯着她那雙玉白的手兒,“你怎麼想?”
“其實,住在鄉下也沒什麼不好,我只是擔心,少爺只怕不會一輩子這樣。”
“嗯?”
“我也說不好。”董小南搖頭。
“你總是想着少爺,難不成,就沒有爲自己算計?如果少爺以後看上哪家大戶人家的小姐,那你該怎麼辦?”
“我……”董小南心中思忖,她要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要是能,一輩子跟着少爺,就這樣到老,也不錯。”
“你說什麼?”太安吃了一驚,不由擡手去摸她的腦門兒,“小南你發傻了?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是——”董小南眨眨眼,“我心裡確實是這樣想的啊。”
“怎麼想?”
“我想跟着少爺,很想跟着少爺。”
“那麼我呢?你不願意跟我?”
董小南偏頭看看他:“太安,你要聽我說實話?”
“嗯。”太安重重點頭。
“我覺得你這一輩子……”
“怎麼着?”
“不會有什麼大的出息。”
好似一塊大石頭,重重地砸下來,太安整個兒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