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拗不過雍親王,只得跟着他一路進了雍王府。實現了在小涼亭裡坐一坐的心願之後,錫若在等雍親王去安排晚飯的功夫,終於第一次有心情好好地看看這座府邸。
雍王府整體的佈局就和它的主人的行宮一樣,格調嚴謹,氣勢沉穩,卻又在細節處彰顯出主人獨特的用心來。雖然現在正是一年當中最熱的三伏天,但是錫若坐在樹蔭下的涼亭裡,卻仍然感覺到心曠神怡,燥熱全消,而且因爲園子裡浮動着的那股隱隱的佛香味道,讓他心頭竟生出了一股難得的平靜祥和之感。看來這雍親王的禪,果然也不是白參的。不然以他那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如何裝得下心裡那麼多的紛紛擾擾,世事糾纏?
“欽差大人怎麼在這裡參起禪來了?”
錫若聞聲一驚,睜開了閉着的雙目朝來人看去,卻見一個人青袍短鬚,正在望着自己微笑。錫若略一思忖,方纔在雍親王迎接欽差的陣容裡,似乎見過此人,而這人當時是跪在雍王府管家的附近,又敢主動找自己說話,應該在這府裡頭有點身份,便站起身朝來人微笑着問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請恕錫若眼拙。”
那個青袍人聞言卻作了一揖道:“小人戴鐸,是四爺府上的門人,不敢勞欽差大人稱呼我爲先生。”
錫若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雍親王府裡的頭號幕僚,電視劇裡那裡揣摩康熙的心思揣摩到出神入化的“鄔先生”的原型!他知道此人智謀過人,便絲毫也不敢怠慢地笑道:“久聞先生大名,今天方纔見到本尊。幸會幸會。”
戴鐸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之色,卻也笑道:“豈敢豈敢。大人年紀輕輕便青雲得志,出入辦理外藩事務得心應手,實在讓人欽佩。戴鐸才真是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錫若又和戴鐸拽了幾句文,終究覺得累得慌,便很盼着雍親王這時候出現來解救自己一把。比起那座自己早已經熟悉的萬年冰山來,這個眼神銳利偏又喜歡咬文嚼字的戴先生,卻更讓錫若覺得頭疼。
戴鐸像是看出了錫若的不自在,卻呵呵一笑道:“在下說話是不是無趣得很,悶着欽差大人了?”
錫若一愣,心道原來雍親王身邊的人也會讀心術,連忙扯出笑容說道:“哈哈,不會不會。主要因爲我是個粗人,有點對不上先生的風雅,所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心裡卻想道,少說少錯,那N年以後被你主子重用的張廷玉大學士都說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小爺今天就姑且先默上一默,免得被你抓到什麼把柄日後算計我,嘿嘿。
戴鐸卻聽得目光閃爍了起來,掃了錫若一眼之後說道:“納蘭大人這樣的人品如果還叫粗人,那我戴鐸就只好去伙房燒火劈柴了。”
錫若心道,拍馬屁?我也會!便搖頭晃腦地對着戴鐸說道:“先生此言差矣。這粗人還是斯文人,主要看的不是外在表象,而是內裡的學識跟氣度。我這身皮囊看着雖不粗鄙,骨子裡卻是個念不來書的,所以還是個徹頭徹尾的粗人,比不上先生學富五車,出口成章呀。”
“行了,別搖了。再搖你脖子就要斷了。”
錫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聽這個冷冰冰的聲音,連忙笑嘻嘻地轉過身來說道:“四王爺吉祥。奴才是在和戴先生開玩笑呢。”
雍親王看見錫若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卻怔了一下,隨即朝戴鐸揚了揚下頜說道:“你先下去吧。”
戴鐸應了聲“嗻”,臨走前還不忘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讓錫若又有種被草原上的大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覺。雍親王卻轉身看着錫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問道:“剛纔和戴鐸說什麼了?怎麼一副被人抓到小辮子的表情。”
“果然這位纔是讀心術正宗掌門人……”錫若在心裡默唸道,嘴上卻回答道,“也沒說什麼。就和戴先生掉了幾句書袋,自覺根底淺薄,很是慚愧來着,嘿嘿,很是慚愧……”
雍親王卻不鹹不淡地看了錫若一眼,那神情彷彿在說,就你那種臉皮厚度,也會覺得慚愧?錫若便只好裝作沒看見雍親王的表情,轉開頭又裝模作樣地去看園子裡的風景。
“好看嗎?”雍親王半天沒有作聲之後,突然問道。
“啊?還好……哦,很好很好。”錫若回過神來,連忙誇獎道,“四爺的這個園子,看似樸拙,其實別有一番風味。我喜歡得很。”這話剛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住了,下意識地去看雍親王的臉,卻見那張容長的冰塊臉上有一絲解凍的表情,不禁又開始犯起迷糊來。
“你好久都沒叫過我四爺了。”雍親王臉上詭異的解凍過程還在繼續,看得錫若下意識地嚥了口口水。
錫若習慣性地摸了摸腦門子,乾笑道:“王爺現在已經是親王,自然應該尊稱您一聲纔是。”雍親王盯着他的眼睛問道:“那將來十四弟要是封王,你叫不叫他十四王爺?”
“啊?”錫若愣了一下,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爲他知道十四阿哥雖然後來混了個“大將軍王”的頭銜,出征的時候用的也是親王儀仗,可是在雍正登基了以後,就立刻被打回原形成了固山貝子,後來爵位更被雍正一路削到什麼也不是,一直到乾隆登基的時候才翻過身來。
可是眼下雍親王問的這話,錫若又不能不回答。他琢磨了一下之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在正經場合,大概還是會叫的吧?”他心想,現在自己不也是一樣?雖然公開場合管十四阿哥叫“十四爺”,可私底下還不是“十四”“胤禎”地混叫一氣,也沒見他生過氣,大概十四阿哥壓根就想不到要去計較這些稱謂上的小問題吧?這兩個同胞親兄弟的不同之處,由此或許也可見一斑了……
錫若正這麼想着,卻聽見雍親王對自己說道:“那以後你在私下場合,也不要叫我王爺了,還是叫四爺聽着習慣。”
錫若驚訝地一展眉毛,卻看着雍親王說不出話來。雍親王見到他的樣子,彷彿自嘲般地一笑說道:“我十四弟究竟哪點讓你能這樣死心塌地地追隨他?”
錫若愣了愣,又偏過頭想了想,臉上卻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說道:“其實……我也說不上來。說實話,你這個弟弟,打小我就覺得他脾氣不好,又霸道,有時候還愛使點小性兒。可是……”
“可是他卻能真心實意地待你,是麼?”雍親王料事如神地說道。錫若連忙佩服兼狗腿地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擡起頭正想順手再奉送幾句阿諛之詞的時候,卻被雍親王的目光看得一震。
雍親王那雙幽黑冷清的眸子,彷彿一下子越過了橫亙在他和錫若眼前那幾百年的時光一般,定定地看住了納蘭錫若的那張表皮下面,那顆實際上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靈魂。雍王府不知哪個角落裡傳出來的佛音陣陣,香菸繚繞,一瞬間竟讓錫若又有了種時空顛倒的混亂感覺。
錫若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卻扶着石桌站住了,擡起頭也用一種毫不閃避的目光看向雍親王,啞着嗓子問道:“雍……四爺,你有沒有興趣,同我做一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