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續 他日相逢

“皇上留步。”我隱約聽見外屋裡的大宮女絲絡輕柔的聲音, “貴主兒正在沐浴。”

蒸汽騰騰,熱熱的水浸沒了我的肌膚,燙的遍身紅豔豔的。這水中兌了鮮花與香料, 汩汩清甜香氣瀰漫, 氤氳溫柔。

厚重的大紅猩猩氈簾幕忽然攏起, 溼熱的蒸汽忽的輕薄起來, 一絲微微的冷風拂過肩頭。耳中又聽道絲絡的低語:“貴主兒還未出浴……”

康熙驀地走進來, 與我面對面。

“夜深了,皇上沒歇着?”我木然問道,一捧熱水依舊淋漓在臉頰上, 縷縷碎髮貼在額頭,晶瑩的水珠兒掛在眉心額角。

康熙不答, 只揹着手轉到沐桶旁, “景仁宮這幾年沒人住, 朕依舊讓內務府來打掃。”

“沒想到還能回來。”短短一句,是我的肺腑之言。

“絲絡是乾清宮朕身旁的掌事兒宮女, 你這裡人少,今後讓她服侍你吧。”康熙的手扶在了桶沿上,一片玫瑰花瓣輕輕黏在他的指尖,嬌脆欲滴。

“好。”絲絡這個女孩子我並未留意過,當年在乾清宮定是不出色的人物。康熙身旁的宮女已全部換掉, 看來他對我一切都十分忌憚。

“是朕授意明珠找你回來的。”康熙淡漠的說着, 一句一句, 不緊不慢, “明珠做的事, 朕早已知曉。他是個能臣,又是朕年少時便倚重之人。近幾年來, 也都是靠他分去索額圖的權勢。容若在的時候,朕時不時的敲打他,爲的是給他阿瑪提醒。可明珠太戀權也太貪。只是朕不忍心動他。”

“我知道。”我亦是如此,“皇上有意放明珠的生路。”

“朝政上的事,本以爲你都不懂。其實,你比誰都清楚。朕要捧誰,要打壓誰,哪個要置於死地,哪個要留生路,你都明白。”他的口吻平靜的驚心,低着頭,隨手玩弄着那片花瓣。

“我自幼入宮,每日無所事事,朝政上也只好略微留意。”桶中的熱水漸漸溫了,已覺肩頭冰冷。因爲康熙進了暖帳,外頭的宮人便都散去,無人進來續水。

“你冷麼?”康熙忽然對我俯下身來。他的眉目驟然逼近,我不由得一驚。仍舊是漆黑深邃的眸子,依然是濃重的一雙劍眉,下頜的鬍鬚沒有刮淨,能看清青鬚鬚的胡茬。

水波一蕩,我猛地從木桶中站起來,回手取過絲袍披在身上。薄薄的軟緞寢袍被水漬浸透,帶着無數花瓣貼在身上,一手攏着頭髮,踮着腳跨出水桶。

“躲什麼,哪一處朕沒見過?”康熙忽然冷笑起來。

好冷,我赤足走到炭火旁,將一件狐素滿襟風毛暖襖罩在□□的身子上,抱着肩膀縮在熏籠旁邊依偎着,“正因爲皇上清楚我從前的身子,纔不願讓你看見如今的我。”擡頭淡然道,“皇上的心真是深不可測。見到我,就沒有一絲驚訝麼?”

隔着沐桶,康熙靜靜不語。

“明珠第一眼看見我時,都愣怔了好久。”眼瞼垂下,我微微含笑,“我憔悴的變了一個人吧?”

康熙不語,只是踱步走到我的身邊,扯去衣裳露出肩頭月桂紋身。三年的風吹日曬與奔波勞碌,肌膚已不再皙剔透,早先藍瑩瑩的紋路隨着黯淡失神。灰黃的皮膚上一簇藍紫的月桂,傷疤邊緣的皮肉也蹙起了細紋。

“朕就想再看看你這個疤,親口再問你一次。”康熙扯住我的衣襟,手臂如此的有力。他有搏虎的本領,我在他面前本就沒有還手的力氣。

“這個疤就是逃人的烙印。”不用等他問,我便開口,“三年前我就說過了。”

“容若知道你的身世麼?”他忽然問道。

“這月桂花就是他幫我紋的。”

“哈哈哈!”康熙忽然大笑起來,一把推開我,似是不信,又似嘲弄,“臨死還和朕說漂亮話呢!‘發乎情止乎禮’——這個畜生!”

不知爲何,我竟然也嘲笑起來,“本以爲自己的姿色過人,這樣的引誘他,他都敢推開我。不想天下真的有柳下惠……”一個耳光甩在臉上,我住了口。

起身走到妝臺前,這次打的不重,連個紅印都沒有。梳妝鏡前,我的憔悴與蒼白一覽無餘。長髮鋪散,拿篦子隨便通了兩下,剛想站起來。鏡中,一雙雙手扶在我肩膀上,溫熱乾燥的掌心,透過單薄的寢衣,如同木炭烙在肌膚上。

“多大年紀了?”他的手指撥開我腦後的長髮,一縷縷的撥弄着,眼睛晶亮的異常。

“三十三。”冷冷的回答,一動不動的看着鏡子。

雙手又撫在我的頭上,“竟然這麼多白髮!”

我只不答話。

“出去才幾天,卻像老了十歲。”

康熙在自言自語,可我卻怡然回答,“一千二百七十五天。”我們兩個人的眼睛在鏡中相視。我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鎮定過,如潺潺的流水般淌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離開容若,到今日正是一千三百一十五天。”

康熙的手顫抖了一下,我感覺到了。

昏紅光影,遙似舊年,我的舊居中如此陌生的牀榻與陳設。樑九功已經在暖閣帳幔外輕聲道:“請主子口諭,在哪安置?”

康熙忽然拉住我的腕子,掙了幾次都沒有鬆手,似乎沒感覺,“今天風大,不回宮了。就在皇貴妃這宿,下鑰吧。”

脫去斗篷,康熙牽着我的手走進暖閣。驟然一陣暖風撲來,全身都在哆嗦。康熙看了我一眼,對外間的一衆侍寢上夜的宮女太監道:“不用伺候,都下去。”

暖閣的屏風擺好,紅豔豔的繡帳中緞被雙鋪,濃濃的薰着百合香。康熙不用人伺候,自己脫掉外衣換上寢衣。邊換衣服邊道:“你就在熏籠上。”已經躺在牀上,放下了帳子。

我亦不答話,脫去大襖躺下,暖閣很小很靜,能聽見康熙均勻的呼吸聲。如此和煦安逸,如此舒適柔和,可我卻繃緊了全身。不敢想象,若此時手中有一把匕首,我會不會就此一刀了結了他的性命,抑或自己的性命。雙目炯炯,似乎看見自己站起身來,舉着一把閃亮的匕首向着康熙的牀帳走去。

“睡不着?”康熙突然問道。寂靜中這平淡的聲音也顯得十分洪亮。

“嗯。”平靜半晌,我不願說話。

“你爲什麼不死?”康熙冷笑道,“你若死了,朕也許還佩服你心意純良。你也對的起容若所做所爲。”

我不答話。

“周式微,你早就知道前明餘孽已經‘式微’,爲什麼還要飛蛾撲火?”康熙似乎是翻了個身,平淡的問話。

我依舊不答。

“你傷了朕的心。”他的聲音如同冷風,刺骨卻又寂靜,“可自己卻依舊平平靜靜,當做一切沒發生過。若是朕今日將你賜死,你也如此麼?”

“是。”我深深透了口氣。

“這三年多,你夢見過朕麼?”

“偶爾。”

“你夢見過容若麼?”

“也是偶爾。”我輕聲道,不知爲何,又繼續說下去,“我更願意夢見皇上。”

康熙的帳子突然掀開一條縫,一時又放下,暗紅的流蘇穗子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拂動着,委地低垂。

“夢境極其短暫,總會醒來。若是夢見皇上,我醒來心中是輕鬆的。若是夢見容若,醒來便是煎熬。”本以爲自己不會再流淚,可此時此刻,雖然沒有鼻塞哽咽,卻有一行淚咽溼了平繡軟枕。

暖閣中的燈花結的太多,漸漸熄滅了燭焰,鎏金熏籠中斑駁的炭火映照在流光水滑牀帳上頭,伴着清淡的百合香,如百花夜放。沉默半天,我以爲他已經睡着,卻又聽他忽的說道,“原來,朕是你的噩夢!”

清晨起身時,唯有絲絡在牀邊服侍。她垂着頭,俯身給我穿鞋更衣。

“我自己來。”輕輕推開她的手。

“貴主兒突然從南苑回來,宮中上下難免有些個傳聞。貴主兒不要在意纔是。”她袖手躬身,對我笑道,“三年前,因昭仁殿雷擊失火,貴主兒驚懼之餘小產。皇上命您去南苑本是爲了精心療養。可專門有一起子小人,口裡不乾不淨,竟然說貴主兒到德壽寺住的這些日子是圈禁!還說什麼,貴主兒干政,忤逆老祖宗,因而得罪皇上失寵。奴才們都知道,皇上對貴主兒恩情最深,不論如何,怎麼忍心圈禁您呢?”

如此輕輕帶過,竟然能不露痕跡?

我冷冷一笑,“宮裡上下人都信麼?”

絲絡突然垂目,嘴角也含了一絲笑意,“連皇太后都信,何況旁人?”

好個精明幹練的丫頭!

“皇上今日有早朝,已經先去了。”絲絡回手示意,兩個小宮女捧上一襲秋香色蟒鍛緙絲面的狐皮大襖,另有一件暗紅閃緞銀鼠旗裝,袖口領口翻着四五寸的柔軟風毛。

我隨手拎起穿上,口中淡漠道:“知道了。”

“秋天時候,紫禁城整修了紅牆與門樓兒,皇上命貴主兒收拾好了,去神武門城樓子上候着,皇上要帶貴主兒看看遠景兒。”絲絡對我的神色,既不巴結也不小覷,只是淡漠的疏遠。心知,她是康熙如今的心腹之人。十餘年前,我亦是他的心腹之人。少年時的我,憑着意氣與一腔熱血,肯爲他去死。

烈烈冬風蕭瑟,我與康熙站在巍峨的神武門城門樓上。寒風之中的天,亦是慘淡的白色。遠望是煤山,當年明朝的思宗烈皇帝便是從此門走出去的,披髮遮面,踉踉蹌蹌的登上土山,自縊而死,他也是一個可憐人。

城樓上風大,我的雲紋羽緞斗篷被風吹得飄揚起來,額上的碎髮突突拂面,不由用絹子沾試一下。

康熙亦是迎風站立,城門之內,遙遙可見內宮貞順門與神武門之間一箭多地的空場,那是護軍值房與領侍衛府。

康熙手撐着女牆上的金色琉璃瓦,茫然的望着城中往來之人,“你所作所爲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你就算自己不畏懼,也從不爲佟氏一族着想?雖不是佟家親生,畢竟佟氏一門對你不薄。”他說完,回頭看着我。

我心中早有計較,展顏道:“只記得自己是佟家撿來的。佟國綱、佟國維兄弟認我,不過是當年仙兒死後的權宜之計。他們是皇上的親舅舅,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康熙側目瞪視我片刻,默默轉過頭,冷笑道:“你倒是個狠心人!”

我不去看他,只凝望着遠山,“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是孑然一身,何必多增牽絆。”

忽然,身後步階上走上一人,身着紗帽補服,正是新任蘇州織造李煦。他走上前來請安行禮,含笑向我道:“奴才叩請貴主兒大安!”三年多沒見我,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笑道“奴才聽見貴主兒的話,好一句‘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貴主兒可真算得上是了悟了。”

我見了李煦,只揚了揚嘴角,亦是不語。康熙見他上來,冷笑揶揄道:“皇貴妃參研佛經多年,此時竟頓悟了。”

我料想他們君臣二人必有心腹話說,請跪安道:“奴才告退。”不等康熙答話,躬身後退幾步,轉身下步階。也不用車轎,徑自向貞順門內走,兩旁當值侍衛皆垂手侍立,目不斜視的一路緩緩行去。樑九功慌張張的帶着肩攆追上來,與絲絡一同亦步亦趨的隨在我身畔。

“貴主兒上轎吧,這兒挺遠的呢。”絲絡含笑道。

我只是一步步的往前走,“你們知道我爲何要步行這段路麼?”

絲絡見我語氣冷漠,只淡淡不答。樑九功思量片刻,含笑道:“貴主兒剛回宮,定然是見着了貞順門外頭太皇太后臨終時鑄的鐵牌。所以,貴主兒孝心,不願坐轎。”

不置可否,我隨口道:“命肩攆在貞順門內預備着。”絲絡答應一聲,連忙趨前照應。樑九功這才躬身停步,遙遙送我。

四下裡整齊排列着拴馬樁,御前侍衛在此需下馬,一隊隊換防換腰牌入宮。守門的侍衛都統側身而立,打千兒行禮,“奴才護軍營統領三等侍衛張玉翔,叩請皇貴妃大安!”

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側目,“想不到,又是張玉翔。”

“奴才是守衛貞順門與神武門的都統。”張玉翔垂首,我正待舉步,他卻低頭道,“奴才以爲,娘娘在此步行另有原因。”

我不由得一愣,萬萬想不到張玉翔忽有此語,“你說是什麼?”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君執櫈,我跨馬,他日相逢爲君下!”

如石擊心,我屏息半晌。想不到,世界上當真多有交淺言深之人。多少心腹話,竟然被陌生人說透。“君執櫈,我跨馬,他日相逢爲君下”,正是我當年對容若所言,再無顧忌,我在他生前守衛之地,下馬步行。我淡然含笑對張玉翔道,“你倒是讀過幾年書。”

“奴才並沒讀過書,只是三年前回京時,聽納蘭大人念過,是以記得清楚。”張玉翔說完,起身退步,往後的話聲音極低,“當年娘娘周全奴才性命,如此恩德,奴才願結草銜環以報。”

我繼續往前走去,彷如不聞。

54.續 絲絲縷縷35.相逢何必曾相識29.暢春園46.行人莫話前朝事17.不見去年人7.誰翻樂府淒涼曲53.番外6 往昔14.十八年來墮世間18.天公畢竟風流絕6.續絃5.玉青38.臘月5.玉青5.玉青14.十八年來墮世間60.續 他日相逢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58.續 自君別我後43.鬱金香29.暢春園5.玉青46.行人莫話前朝事17.不見去年人12.颯颯秋風25.焚椒10.飄萍(上)7.誰翻樂府淒涼曲6.續絃66.續 恨極在天涯25.焚椒36.天海風濤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38.臘月46.行人莫話前朝事7.誰翻樂府淒涼曲42.難留37.從今別卻江南路43.鬱金香10.飄萍(上)37.從今別卻江南路54.續 絲絲縷縷64.續 可憐小兒女58.續 自君別我後17.不見去年人3.飲毒10.飄萍(上)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66.續 恨極在天涯23.玉碎58.續 自君別我後34.吳頭楚尾路三千9.細語53.番外6 往昔34.吳頭楚尾路三千47.紫玉釵斜燈影背17.不見去年人46.行人莫話前朝事10.飄萍(上)47.紫玉釵斜燈影背30.而今才道當時錯49.一寸相思一寸灰12.颯颯秋風40.錯把韶華虛費23.玉碎25.焚椒35.相逢何必曾相識47.紫玉釵斜燈影背58.續 自君別我後22.癡夢10.飄萍(上)24.身向榆關那畔行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39.陰差陽錯67.續 保重23.玉碎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66.續 恨極在天涯4.驚心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35.相逢何必曾相識44.風逝3.飲毒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22.癡夢58.續 自君別我後3.飲毒6.續絃4.驚心9.細語42.難留37.從今別卻江南路58.續 自君別我後46.行人莫話前朝事64.續 可憐小兒女34.吳頭楚尾路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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