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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快立冬了啊。”葉應武伸出手輕輕撫摸着眼前深綠色的樹葉,樹葉低垂,籠罩在頭頂。大江奔騰,就在不遠方,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柺杖聲從身後響起,“噠噠噠”每一下都很有節奏。葉應武急忙回過頭去,這個時候有資格登上這北固山,並且會被親衛們放過的老者,除了葉傑恐怕也沒有別人了。
“葉伯,你怎麼上來了?”葉應武有些詫異的看向葉傑,江風吹動葉傑雪白的鬍鬚,迎風飛舞,反倒是有了三分仙氣。
尤其是葉傑現在身上只是再常見不過的葛衫布袍,當真有隱世長者的風範,如果不是知道這個老人的身份來lì,恐怕任誰都不會相信這是葉夢鼎家的僕人,更是追隨着葉家忠心耿耿一輩子,因而就連葉應武都很是尊重的老管家。
“別看老頭子一把骨頭了,這點兒小山坡還是能夠爬上來的!”葉傑微微xiào道,但是臉上的紅潤和微微張着喘息的嘴依然在表明爲了爬上北固山,老人着實費了一番力道。
葉應武卻並沒有拆穿葉傑,而是畢恭畢敬的衝着葉傑一抱拳:“葉伯親自前來,未能遠迎,實在是某的過錯。”
“你小子啊!”葉傑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你小的時候從老頭子的脖子上撒尿的事情都沒少幹,現在到在這裡給老頭子裝客氣了,橫豎這裡除了你的親衛也沒有其他人,何必要如此呢!”
“小子已經長大了。怎能再如以往不懂事的時候。”葉應武微微xiào着回答,並沒有因爲葉傑當着前後親衛的面揭他的短而生qì。“葉伯在府邸中向lái陪伴着阿媽,深居簡出。這一次怎麼倒是跑到山上來找某了,可是阿媽有什麼吩咐?”
葉應武畢竟是要大婚了,所以他的母親陳氏也不遠千里跑到了鎮江府,親自過目了陸婉言之後,方纔允許這樁婚事。畢竟在陳氏看來,葉應武是必須要爲葉家延續血脈的,而陸婉言一副好生養的樣子,另外楊絮也不是什麼庸脂俗粉,更還有那個基本不怎麼露面的王小娘子。也是清麗佳人,所以老人家自然是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
自從陳氏來之後,本來忙前忙後的葉傑也不再經常出面,就算是出來也往wǎng是陪着陳氏一起,這位老人即使是在這葉府千里之外的鎮江,依舊兢兢業業恪守自家應該有的禮數,從不僭越。
這也是爲什麼葉應武即使是沒有繼承原來的那個倒黴蛋和葉傑之間的親情,卻依舊對這位老人尊重異常。也是爲什麼在葉府當中葉傑一直被葉夢鼎當成足以信任的兄弟,也被葉應及、葉應武當做自己叔伯而不是管家僕人。
葉傑點了點頭:“咱家的聘禮都已經下了兩天了。對方的嫁妝也都隨時準備好了。按照和陸家商量的,只需要使君將陸家小娘子迎娶就可以了,鎮江府水師已經準備了一艘樓船,到時候直接迎娶上船。等回到興州在完成叩拜、東方護住的大禮。“
葉應武沒有說話,這是他已經知道了的事情,而現在葉傑親自前來。無yí是在代表自家阿媽甚至鎮江陸家來催促抓緊將婚禮進行下去。雖然剛剛下聘禮就接着舉行大婚畢竟有些不妥,但是還要考lǜ到葉應武的婚禮是回到興州完成的。加上一路上返程的時間,倒也合適。
“再等等。”葉應武輕聲說道。搖了搖頭,“某還要等一個人來。”
“等一個人來?”葉傑一怔,卻是並沒有接着說話,他能夠在葉府作爲一棵常青樹一般存在,自然除了對葉家的忠心耿耿,還有很多出衆的能力,其中不該問的就不問、主人的秘密必須緘口不語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
“他今天就會來的。”葉應武確實沒有避諱,笑着說道,“某親自前去迎接雖然也不是說不過去,但是從這山崖之上看着船來船往、看着他來反倒是更好一些。”
葉傑卻是並沒有答話,只是雙手交叉,微微閉目。葉應武如果繼續說的話,那麼他就是一個最好的聽衆;而葉應武不說的話,他就會將剛纔的一切深深埋藏在心底。
然而不等葉應武接着說下去,一名親衛急匆匆的走上來:“啓稟使君,蘇將軍求見。”
“某還當不起一個‘求’字。”葉應武爽朗一笑,轉而看向葉傑,“葉伯你看,這不是說曹操曹操到,婚禮明天就可以了,今天畢竟已經下午,時間來不及了,還多勞葉伯費心。”
葉傑睜開眼,衝着葉應武點了點頭,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微xiào:“你葉伯辦事,你還能不放心?明天就明天。”
話音未落,老人的柺杖敲打着青石臺階,緩緩下行,孤身一人,但是卻並沒有絲毫的遲疑。一直陪同着葉傑的兩名士卒和兩名葉家長隨急忙迎上去,但是沒有誰攙扶。
老人的倔強和堅持讓他們只是默默的追隨。
一道挺拔的身影迎着葉傑出現在山路上,看着這個撐着柺杖緩緩向下的老人,也看着他被風吹卷的白髯,來者微微一怔,旋即畢恭畢敬的側身閃開,衝着葉傑一拱手。
雖然已經年邁,但是這個老者依舊堅強。
蘇劉義一直目送葉傑從自己身邊走過,方纔繼續上行。而葉應武就站在臺階的盡頭,負手而立,目光並沒有看向蘇劉義,而是一直盯着前方的葉傑,目不轉睛。
剎那間蘇劉義有一種錯覺,如果葉傑摔倒的話,恐怕葉應武會衝的比誰都快。對於頑強的尊重,葉應武絲毫不遜色於他。
一直等到葉傑的身影消失在長長臺階的拐角處,葉應武方纔幽幽一嘆,看向身邊的蘇劉義:“蘇將軍。別來無恙。”
蘇劉義急忙一拱手:“末將參見使君。”
“什麼末將不末將的。”葉應武哂笑一聲,“你適合我在客氣?”
“不敢。”蘇劉義不卑不亢的回答。依舊是那個葉應武再熟悉不過的謹慎守禮的蘇劉義,“使君再如何也是末將的上司。更何況使君的確當得起末將的行禮。末將不過是從心而已,還望使君不要見怪。”
葉應武搖了搖頭:“你啊,倒是沒變。”
“使君謬讚了。”蘇劉義放鬆下來,葉應武並沒有他想xiàng中那樣對於自己百般排擠,而是依舊像原來那樣,看着自己總有一種莫名的無奈,“使君倒是愈發精神了。”
“你蘇劉義也會拍馬屁了?”葉應武隨意瞥了蘇劉義一眼,“看到沒有,眼前是什麼?”
濃密的樹葉縫隙中。江山無xiàn。
蘇劉義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後鄭重說道:“我華夏炎黃祖祖輩輩、世代相傳之江山。”
蘇劉義開口,卻並沒有提到“大宋”,此間深意的確經得起揣摩。
然而葉應武並沒有因此而欣喜,也沒有因此而感慨,依舊是風輕雲淡的樣子,伸出手拍了拍蘇劉義的肩膀,笑道:“看吧,好好看看這萬里山河。然hòu呢,替某,替這天xià萬民,守好這方天地。”
蘇劉義虎軀一震。雙拳緩緩攥緊,猛地單膝跪地衝着葉應武一拱手:“還請使君放心,末將定不辱命。”
葉應武搖了搖頭:“你不只是爲了天武軍。爲了鎮海軍,爲了某守衛這方山河。而是爲了身後的萬民,身後的山河。如果當蒙古大軍壓境。兵臨城下,你或走或降,某也不會怪你,但是隻請你那時候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身後是什麼。”
蘇劉義依舊紋絲不動的跪在那裡,聲音沉重而帶着難以撼動的力量:“鎮江在,鎮海軍便在,北固山便在,末將便在。鎮江若亡,必然是城中之人盡數戰死,迎面向敵!”
“某不需要你的承諾。”葉應武擺了擺手,有些自嘲的一笑,“鎮江府,交給你了,某要回家抱老婆孩子了。”
蘇劉義霍然站起身來:“使君言重了,末將不才,亦當爲使君守好這一方天地,對得起列祖列宗、身後萬民。”
葉應武卻並沒有回答,只是一點頭,轉身向山下走去。
只留下蘇劉義站在山頂下,看着眼前的茫茫江山,心中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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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白梳,墨玉尺子,如意金秤,纏枝雙蓮紋銅鏡,都鬥,金剪刀,珠玉算盤,”葉傑一手拄着柺杖,指着眼前的聘禮微xiào着說道,“還有最後的一箱金銀珠玉,您看可否?”
陸元楚雖然年紀沒有葉傑大,但是此時卻看上去比葉傑還要蒼老好多,甚至身邊還需要陸傳道親自攙扶着才能走動。老人臉色有些蠟黃,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閃動着光芒的聘禮,終究還是無奈的點了點頭:“自然是可以的,從今日起,婉娘出閣,你我兩家便是兒女親家了,以後還要多加照料。”
這句話自然不是對着葉傑說的,葉傑就算是在葉府當中地位尊崇,也沒有能夠接住這個話頭的能力。一直站在葉傑身後微xiào着卻是不說話的葉應武生母陳氏手中手帕一揮,片刻之後方纔不緊不慢地說道:“兩家相互照應,自然是正常。還有幾個時辰便要出閣了,陸老還是回去看看婉娘吧,畢竟之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
陸元楚輕輕咳嗽兩聲,沒有再回答,顯然他體內氣血不順,就連勉強說話的能力都沒有,只能衝着陳氏和葉傑一拱手,在陸傳道的攙扶下緩緩離開。
目送着陸元楚遠去的身影,葉傑搖着頭嘆息一聲,手中柺杖輕輕敲打着地面:“自作孽,不可活,他能夠撐到現在。終究還是遠烈大發慈悲了一回。”
陳氏深有同感的說道:“遠烈這孩子別說看上去殺伐果斷,但是真的到這個時候實際上比誰都軟弱。這孩子終究還是一副好心腸。”
葉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的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似乎知道這個見到了太多宦海浮沉、經lì了太多人生磨折的老人又在回憶自己那些難忘的過往。陳氏只是微微皺眉,輕輕說道:“阿杰。咱們也走吧,也去看看遠烈。畢竟是要成家了。”
感受到陳氏話語中蘊含着的迫不及待,葉傑猛地回過神來,急忙點了點頭:“好的,不知不覺得就連遠烈都已經長大了,到了成家的時候了,看來老頭子不服老不行了,這世道紛紛擾擾,竟然已經看不太清晰了。”
陳氏擺了擺手,走在葉傑的前面:“阿杰你這一生都奉獻給了葉家。這些功績無論是相公還是遠趨、遠烈這兩個孩子都不會忘記的。只要阿杰你安安心心的在葉家待着,葉家就算是拼盡全力也會護你周全、保你子孫富guì。”
“這個承諾,相公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葉傑苦笑着街上陳氏的話茬,口氣有些古怪。說句實話這還是葉傑第一次在給自家主母的話語中表現出絲絲縷縷的無奈和嘆息。
陳氏似乎有些驚yà,並沒有說話。而她身後,柺杖聲“噠噠噠”很有節奏的想着,葉傑輕聲繼續說道:“老頭子這輩子其實已經沒有太大的願望了,只想靜靜的看着,看着老頭子傾注了一生心血的葉家。一步一步的走向巔峰。”
“走向巔峰?”陳氏一怔,卻是停在了那裡,顯然在葉傑的話中受到了震hàn。
而葉傑卻是一反常態的繼續向前,一直走到陳氏身邊。方纔低聲笑道:“遠烈,池中之金鱗也。風雨變動,必化爲龍。”
陳氏渾身一震。等到側頭看向葉傑的時候,這個老人已經默默的向後退了一步。依舊像是原來那個畢恭畢敬追隨自己的老僕人,彷彿剛纔的一切都不過是幻覺。
但是陳氏知道這不是幻覺。剛纔葉傑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篆刻進了她的心中。池中金鱗。一遇風雨化作龍,咆哮於九霄之上。
葉傑卻是除了剛纔那幾句猶如霹靂的話之外,再也沒有說什麼,甚至一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彷彿這個老人已經昏昏欲睡,再也不想插手凡塵的熙熙攘攘。
陳氏心中有些疑惑,剛想要向葉傑詢問清楚,一名葉家長隨急匆匆的跑過來:“主母,葉伯,二衙內派人前來告知,問是不是可以迎娶陸家小娘子了,各處都已經準備妥當,包括酒肉都已經運上了戰船,只等兩位的消息了。”
陳氏和葉傑對視一眼,露出會心的微xiào。這小子一直拖了好幾天,現在到突然知道着急起來了,早幹什麼去了?
話音未落,便聽見院牆之外,鑼鼓喧天,戰馬奔騰!剛纔還臉帶笑容的陳氏和葉傑頓時心中一驚,這是什麼情況?葉應武什麼時候搞得這麼聲勢浩大的,偏偏他們不知道?明明準備着的葉家僕人們還沒有就位,葉應武是帶着誰來的?
然而還沒有等到兩個人走出院門,就已經釋然。
上百名騎兵全身披甲,手持赤紅色的大旗沿着街道飛馳,並且在陸府外面開闊的空地上迅速匯聚。大隊一身赤衣的士卒從兩側的街道上飛快而來,一面面赤旗上燙金的“葉”字斗大,隔着很遠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
騎兵、步卒依次向兩邊分開,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幾個人越衆而出,當先一身紅袍,掛着大紅花,除了葉應武還能有誰?而葉應武的身邊,左手邊張世傑,右手邊郭昶,身後蘇劉義、江鐵等人依次跟着,每一個人都是一身紅衣,面帶喜色。
陸家大門本來從早晨就已經大開,但是見到如此陣勢,守在門口的家丁剛想要上前阻攔,一隊一隊的天武軍士卒就已經一言不發的徑直向前,開闢出一條道路。
“恭迎使君!”兩側的都頭暴喝一聲,率先站的筆直。
“恭迎使君!”數百名士卒同時暴喝,聲震四方,氣勢非凡。
如此陣勢,別說那些陸家家丁沒有見過,就連陳氏、葉傑等人活了這麼大都沒有見過。
迎親什麼時候有這個迎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