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祭司之位
底比斯宮殿,近在眼前。
熟悉。卻又陌生。
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所有的侍衛都畢恭畢敬地守候在王宮大門口,等候着兩位揹負重大任命的貴人歸來。直到夕陽下山,他們的視線內纔出現了一小羣模糊的人影。他們立刻恭敬地大喊:“慶迎兩位大人回宮!恭喜兩位都成功輔助法老陛下治國,埃及的大功臣!”
遠遠的,就聽到了他們的呼喚聲。笛非笑着看向圖卡:“你看。至高的榮耀呢。”
“這次立功的大臣是你。”圖卡沉聲道,“是你想出了很多好的謀策來治理希伯來人。”
“過獎。”她異常客氣地回了一句。那些宮人早已來到他們的身側:“兩位大人趕快沐浴更衣吧。陛下爲您們在大殿正廳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晚宴,大人們可得趕緊邀功啊!”
就這樣,他們一路風風光光地被推回了各自的宮殿。笛非剛踏進外殿的時候,一向清幽靜謐的殿堂內居然站滿了神色謙卑的侍女。“笛非小姐,恭喜您成功歸來。請讓奴婢們服侍您沐浴換裝。”
她拒絕,問道:“誰讓你們來服侍我的。”
侍女們答道:“當然是法老陛下的指令啊……小姐,您是立了大功的貴人,怎能沒有侍女服侍您呢?請大人讓我們在身邊服侍您吧。”
“不用了。我沐浴的時候不用人服侍。”她本想把她們趕出去,但回頭想想這就等於是間接拒絕了法老的命令,只好說道:“我帶回來了幾件裙子,你們幫我清洗一下就好。還有,你們準備了什麼衣服?”
侍女們連忙像開服裝展覽會那般一一列舉着精美的服飾:“小姐。這裡有許許多多美麗的裙子,希望您能挑一件喜歡的。”
她隨便挑了一件暗紅色的長裙。她蠻喜歡冷豔的色彩。隨即就去了後殿的浴房,侍女們都想跟隨着她,卻又被她下令:“就在這裡等我。不許進去服侍我。”
好舒服啊。
她享受地眯起眼睛,在規模華麗的浴池裡浸浴。冰涼的水溫消除了她身上的暑氣。而且水面上還浪漫地撒上了花瓣。一看就知道是那些侍女準備好的。
整座浴室飄揚着淡淡的花香。她的心情變得很好。不斷地用清水覆蓋着臉,絲絲的涼意使她舒心。她在浴池裡悠然自如地遊着泳,波光粼粼的水中透現出她雪白的肌膚。就像一條雪白的人魚在潛游着。
這個澡洗了約半個小時,她就起身了,光着腳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一步步走着。門外適時地響起了敲門聲:“小姐。您沐浴好了麼?奴婢來給您送衣服了。”
她接過從簾外遞進來的衣服,柔軟的質感幾乎令她拿不住這條滑膩的裙子。圖卡其實說的沒錯,外面的衣服根本不能跟王宮中的比。但她也只是想體驗一下久違的購物快感。而且,將來再出宮的時候,她還可以帶上呢。
穿上裙子的時候,她立刻就有些後悔了。這條裙子不同於她以往穿的寬鬆款式,滑膩的質地完完全全地勾勒出了她的身材,根本就是讓所有人將自己的身體一覽無遺。而且……是超低胸的款式……她胸部的線條几乎完整地呈現了出來,裸露的心口居然還顯出了極具誘惑的雙胸線條。
她只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連忙揭開門簾走到外邊:“還有別的裙子嗎?”
侍女們愣愣地看着她。半天呆回過神來:“啊……有啊。小姐您不滿意這件衣服麼?它……很好看呀……”
她看遍了所有衣服,沉下了臉。噢上帝,全部都是這麼暴露的衣服……她想叫侍女把她買的衣服拿給她穿上。可是,那些衣服已經被她們全洗了。
“……”她拿起一件幾近透明的紗衣,穿在了身上。但遮掩的效果並不明顯,她仍然是屬於穿得“暴露”了。她發誓,除了以前進見納菲爾緹緹王太后時是被迫的,她從未穿過這麼露骨的衣服……
“小姐。您這樣真的很美啊。請讓奴婢給您上妝吧。”侍女們殷勤地拉開了桌椅,還準備好了一大堆的化妝盒。
“不要。我不上妝。”笛非這次是堅決地拒絕了。首先,這些化妝品大多有毒,極容易損害她的皮膚。再而,她不是去競選妃子的,沒有必要如此隆重地打扮。
“小姐!這怎麼能行呢?您不可以不化妝的……這是重大的夜宴,而小姐是這場宴席的重要人物,怎麼能不正裝出席呢?小姐請坐下吧……”侍女的氣勢居然比她的還要強大。整座宮殿的侍女全部都屈膝跪下,“請小姐上妝。”
她哪知道“圖卡大人的女人不喜歡化妝”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王宮的底層,大大小小的侍女無論在說什麼八卦的時候都會扯上一兩句“我聽說圖卡大人帶回來的那個異族女人不喜歡上妝呢……真是大膽呀……”。這都只是因爲她輕輕的一句拒絕。
“小姐。不上妝,宮裡的所有人都會認爲您不尊重王室的……”
不上妝,就是對王室的不尊敬。看來埃及王室的禮俗她還是不夠了解。
她只好輕笑:“那好吧。”便坐到了椅上。反正她化了妝就是個大美女,大美女,不知道會迷倒多少人呢。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左臉的疤痕極其刺目。呼吸一滯,她閉上了眼睛。
侍女們專心致志地爲她細緻描繪着的眉線、眼線、脣線。一部分侍女站到了她的身後,爲她梳理着柔順的髮絲。然後把灰色的長髮盤弄綰起,圍成了一個成熟高雅的髮型,再給她戴上金色的流蘇。她的眼瞼被描上一種金紅色的妖冶色彩。嫣紅的雙脣在雪白肌膚的映襯下簡直要燃燒了起來。而她左臉側的疤痕在脂粉的掩蓋下,居然看不出絲毫痕跡。
誰都沒有開口問她關於毀容的事情。她心裡也明白這件事早已人盡皆知。
然後,給她的脖子戴上沉重的金鍊。是那種一塊一塊串連起來的大型項鍊。她只覺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扯斷了。手臂被套上蛇形的臂環,手腕戴的盡是一些瑪瑙綠松石之類的手鐲。作爲一名服裝設計師,她感到了濃烈的不協調感。於是把手鐲全盤脫下:“這些戴起來不會好看的。”
“小姐,若是您不喜歡的話,這裡還有更多的手飾呢。請小姐過目。”
紅色襯金色是最好看的。但也是最妖冶、最媚惑的。她本想什麼都不戴,當看到有一個金色的手鐲時,就什麼都忘記了,直接抓起它戴在手上:“這樣,纔好看。”
那並不是純金質的手鐲,但款式很漂亮,是一環一環圈成的。如今戴在她手上,和暗紅色的裙子組成了一種令人驚歎的美麗色彩。侍女們看過笛非的妝容之後,全部都爲之驚歎:“天哪……小姐。您看,您非常美麗……”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銅鏡裡的自己。鏡裡的女人膚色雪白,但有一雙異常顯眼的紅脣與刻意描黑的長眉。其外的色彩都很暗冷。自發上垂落的金色流蘇輕輕貼着她的臉廓,使她具有一絲華貴與端莊。卻又不失一股渾然天成的嫵媚氣質。
淺灰色的眼睛卻是冰冷而毫無溫度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侍女們才跪在地上說上妝完畢了。她一起身,差點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她幾乎揹負着和她自己一樣重的金飾。侍女們連忙跑去扶住她,她才一楞一拐地走出了殿門口。
圖卡並沒有直接去出席,而是待在她宮殿的附近等待她。看到她一身正裝以及妖媚的妝容,他瞬間屏住了呼吸。
她好美。美得讓所有人無法移開視線。
笛非忽然想起自己在前段時間曾經問過他一句話。當時的她也是濃妝豔抹,但遠遠不及這次的莊重。
“我們看起來般不般配?”
看着他略微失神的表情,她輕笑一聲,極其自傲地道:“怎麼了?是不是很好看?”
“我……”圖卡又露出了窘迫的神情。他別過頭,“你……很漂亮。”
“謝謝。”她微笑着向他走過來,身體有些微微顫抖。當然他不會知道她被那些該死的飾物壓得多麼難受。
愈走近王宮大殿的時候,在耳邊迴盪的音樂聲就愈清楚。她幾乎能夠聽到那些舞女腳尖點綴在地板上的聲音。
一大羣侍衛分別守候在殿門的兩側,恭敬地向他們俯下身軀:“圖卡大人。笛非小姐。請進吧。”然後用九牛二虎之力拉開了沉重的大門————霎時,一片光鮮絢麗映入眼中。在舞池中所有的舞女都穿着嫣紅色的輕紗,不斷扭動着妖嬈迷人的身段。而池內兩側全部都是一列列的樂隊在奏鳴着不同樂器交織而成的交響曲。在大殿邊上的兩側則爲貴族的觀衆席。王臣官吏坐在席位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而在最裡端的寬大的王座上,正坐着這整座宮殿內最耀眼的兩人。一是擁有遠見卓識與驚爲天人的容貌的王者。二是這高貴王者最爲寵愛的妻子————斯圖拉。這是法老王賜予她的名字,意爲“猶如星光般美麗的女人”。她不屬於埃及,卻有着攝人心魂的美麗容顏。一頭如陽光般璀璨的金髮,一身像象牙般雪白的肌膚。還有精緻小巧的五官與善良的性格。此時,她也是濃妝豔抹,坐在法老的身側,美豔得令整座舞池的美女相形見絀。
然而,在圖卡二人並肩踏入正廳的時候,全場混亂的聲音戛然而止。音樂聲、人聲、舞步聲,全都在權杖擡起的一瞬間暫止。兩側的羣臣都站起了身子,頗有默契地呼喊道:“恭迎兩位功臣歸返————”
這樣隆重的歡迎典禮,笛非還是第一次見。除了法老和王后,全部人都站起來了。法老座下兩側的妃嬪只是象徵性地把頭低下,爲他們的歸來作出了適當的迎接儀式。
下一秒,全部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看向笛非的妝容。
曾經被指責的異類相貌。曾經被嘲諷的不明身份。
她可以是生活在荒村之中的低賤平民。也可以是宮廷之中最耀眼的璀璨明星。
連圖卡這樣英氣勃發的人都被她的光輝遮掩住了。她美得妖媚,美得媚惑。那雙灰色的眼瞳在墨線和彩影的勾勒下,放射出寶石一樣的剔透光芒。原本披肩的長髮現在被高高盤起,更是讓她的妝容給人一覽無遺。
無論是年輕的官吏,還是年老的臣子,霎時間都忘記了轉移視線,愣愣地看着這個光彩奪目的女人。她渾身散發着陰暗且妖冶的氣息。不同於埃及王宮中的美豔妃嬪,而是一種從內到外的嫵媚。
她微微一笑。紅脣似火,更是顯得萬物失色。此時,氣氛仍然莫名地靜謐着。直到高高在上的法老發話:“能夠平安歸來,是神的眷顧。我賜予你們要臣的席位,坐下一同觀看爲你們舉辦的晚宴戲目吧。”
“是。”圖卡連忙鞠躬應道,笛非也跟着俯身。金色的流蘇順着她的臉側垂落下來,更爲她的臉容增添了幾分華麗高貴。
他們被人帶到離法老很近的席位上就坐。這樣方便於與法老談話。當他們落座的時候,全場的各種聲音又恢復了響亮。吵雜的談話聲,悅耳的交響曲,輕巧的舞步聲。氣氛陡然變得歡慶活躍。
不僅是官臣。連法老的妃嬪都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笛非。當然裡面也包含了當日欺負笛非的幾個妃子,以及珂妮爾。不過笛非沒有看到她,而是看到許多濃妝豔抹的妃子粘在拉美西斯的兩側。他時不時低頭迎接着那些妃子殷勤獻上的果品。時而用手接,更多的時候乾脆用口。
她漠然地看着舞池之中極富埃及特色的舞蹈。卻微微傾向了圖卡:“謹記。三十天以來,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切順利安好。”
圖卡回望着她,顯然也不太專心看戲。沉默良久,還是點了點頭。
“笛非。”上方傳來聲音。洛伊正擠眉弄眼地看向自己:“你今晚好漂亮啊!”
“……”笛非無話可說,只能回以一笑。靜靜觀看着舞曲,直到一曲終了。所有的大臣都站起身來向圖卡和笛非舉杯敬禮。笛非雖是女人,但也負起了接酒的工作。而且向她敬酒的人根本就是源源不斷,再這樣下去……她會醉的……
“笛非小姐真是年輕有爲啊……而且人也長得十分美麗……”大臣們嘿嘿笑着向笛非敬酒,被圖卡一一擋下。“笛非終究是女人,酒量不勝男人。各位還是敬圖卡好了,我代笛非喝。”
宴會持續了很久。連笛非都昏昏沉沉的了。她根本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和圖卡爲她擋了多少杯酒。洛伊也擔心笛非,但因於王后的身份,她不能輕舉妄動。所以只好無奈地看着笛非一杯杯地喝着酒。
拉美西斯好整以暇地勾起脣角。待所有人敬完酒的時候,他竟然親自走下王座————緩緩地走向圖卡與笛非所在的位置。全場頓時鴉雀無聲。誰都想不到法老會親自敬酒。
“陛下……”圖卡慌忙地想屈身下跪,法老只是淡淡地出手阻止:“不必跪。畢竟你們爲埃及立了大功,收復了希伯來子民。理應是我敬你們一杯。”
圖卡聞言,更加緊張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俯身恭敬地說道:“陛下請不要這樣說。能夠爲陛下效勞便是臣一生難以得來的榮幸。”於是便與拉美西斯舉杯,一杯喝到低。
笛非眯着眼睛坐在側邊,好像在看一場好戲。當法老把身體轉向她的時候,她也起了身,直直地站立着,沒有絲毫卑躬屈膝。
她的雙眼迷濛惺忪。圖卡知道她已經喝醉了,冷汗都流了出來。生怕她會做出什麼不敬的事。
“……我也一樣。能夠爲陛下效勞,是我的榮幸。”語畢,她一杯酒下肚,連敬都沒有敬。拉美西斯靜默地看着她,也把剛斟好的酒一杯喝光。
“所以,我允許你們每人向我提出一個要求。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會兌現。”
“陛下……”圖卡又一次想跪在他身前,但還是忍住了:“圖卡不求其它獎賞。只求陛下能一世安康便好。”
“身爲重臣,能爲我着想固然是好。”拉美西斯輕笑着,“但是,獎罰嚴明。有罪的一定要懲罰,有功的也一定要獎賞。這樣纔有利於王室的內政得到公正的治理。圖卡,你認爲呢。”
“臣……”這下,連拒絕都不行了,那就等於是不給法老面子。圖卡看了看笛非,沉默了半響。終於說道:
“臣,想求得一樁婚事。”
此話一出,大廳內所有的官臣都豎起了耳朵。誰都希望着能把自家的女兒嫁給這樣一個身份高貴的男人。空氣裡有着詭異的靜默,所有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講。”拉美西斯坦然發問。
“臣想……想和笛非,成婚。”
“哐”的一聲。不知是誰的酒杯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衆人恍然把視線全部轉向笛非。但她手上的酒杯還是好好的。
仍然是靜默。
“臣……非常希望,笛非能夠成爲自己的妻子……”圖卡乾脆全部豁出去了。他鏗鏘有力地說道,“臣心裡非常喜歡她,願意與她永遠廝守。”
感受着衆人詭異的視線,笛非閉上了眼睛,又緩緩地睜開。
“笛非。你的想法?”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似嚴肅,卻又似漫不經心。
她淡淡一笑:“我只是來自遠方的一個平民。論身份,是如何也配不上圖卡大人的。”
圖卡心裡早有自知之明,卻還是沮喪地閉上了眼睛。
“看來,圖卡的意中人不太願意嫁於你。的確,她的身份配不上你。”拉美西斯轉身,回到了自己的王座上。“若是想娶妻,身份高貴的女人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可是……陛下,圖卡只喜歡笛非一人。”圖卡單膝跪地,眼神倔強地望着地板,“即使她不願意嫁於我,也沒任何關係。只希望陛下不要賜予臣其他的女人。臣還是先別談婚事的好。”
“好。”拉美西斯微微頷首,“那麼,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什麼?
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不再會感到孤獨。
那時候,在黑暗的夢境裡,她是這樣至誠地祈求着——————
可是。
她垂下頭,注視着自己的手腕。然後微微俯身:
“我想要,陛下賜予我祭司之位。”
祭司。最接近神的人。擁有神諭的人。況且,他們的神便是高高在上的,法老王————
讓我留在你的身邊。無論做些什麼事,只要能夠幫助到你,就好。
圖卡驚愕地看着她。她竟然……想做祭司?她不知道祭司的身份嗎?她不知道……祭司只能永遠侍奉“神”了嗎?
一旦她做了祭司,也就是說,她會成爲神的“妻子”,必須永遠對神忠誠。換一種說法,就是除“神”以外的凡人任何人都不能擁有她————
那他,就永遠不能娶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