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鞋泥水的王重之被急急召喚而來,頭髮粘了稻草,手裡還拎着個馬叉,茫然不知何事,
趙文素看到他,微皺眉頭,“這就是你說的知書達理的人?”
梅玉責備地看他一眼:“人不可貌相,好象是你教我的吧。你且先看着。”
公差發問:“來人可是王二兒子?”
王重之放下叉子,把手擦乾淨了才恭謹地說:“大人明察,小人正是王重之。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公差拍拍他肩膀,“那就是了。我聽說王大莊主沒有兒女,王二莊主就你一根獨苗。現在王大妻子被拘在牢裡,管理莊子的事情,理所當然地要你來擔一擔了。沒問題吧?”
“什、什麼……”王重之吃驚地望着公差,不能置信地喃喃。
圍在一旁的莊民你一言我一語哄起來。
“大侄子,以前你也協助過王莊主管帳,我們相信你能行!”
“就是!咱們獵場早就該給你的,哪有外頭嫁來的寡婦什麼事。”
“重之讀過書,又是個懂事的人,不會跟寡婦一樣動不動就雞蛋裡挑骨頭,存心剋扣我們工錢。”
……
王重之漸漸緩過來,開始相信這不是自己耳朵聽錯。他激動地一一答謝着諸位支持的莊民,忽然一眼瞥到人羣外一道俏生生的麗影。
梅玉對上他的眼神,於是微微頷首,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他驀地直覺這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必然與她有關。再仔細一看,卻見她和一個高大男子成雙成對站在一起。
那公差順着他眼神看過去,想起一件事:“對了,王重之,是趙爺他們家保薦的你。你是不是過去道個謝?”
王重之點點頭,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走了過去。
他在趙文素面前站定,不敢擡頭,口中稱頌:“晚輩王重之不勝感激趙爺的舉薦。”
趙文素微微一笑,“果然是個懂事的。你也不必多禮,我並沒有做什麼,不過稍微給官差提個醒。”
王重之這才擡頭打量眼前的人。
他在芸芸衆生中鶴立雞羣,一襲素簡的青綢袍子,卓爾不凡的樣子。身側女子如水的目光一直鎖在他身上,再沒有看自己。
王重之復又垂下眼瞼,把微微的失落掩起來,“不論如何,還請趙爺受重之一拜,以表謝意。待有機會,再備酒水酬謝。”
說完深深彎腰下去,一揖到底。
梅玉這才又把目光投向他,“這位大哥,等一會兒官差去搜查你嬸嬸的房間,看是否有別的禁藥,一併把賬本銀兩搜出來交給你。官差說寡婦至多關個三個月。她如果回來……”她頓了頓,“你可別那麼老實了。”
王重之心潮一片澎湃,不能擡頭,只能偷偷用餘光瞥那淡紅綢裙下微露出一點尖的繡鞋,不斷拜謝。
不多時,公差遣散衆人,叫上王重之去了。
趙文素攜梅玉往回走,一邊說:“王寡婦害鴻飛成這樣子,竟然只關三個月。”
平靜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梅玉低下頭,看見他手握成拳,青筋暴出。
趙文素轉了個身,一手撐在檐廊的柱子上,忽然冷笑一聲:“等我們回城,我修書一封給這裡的縣太爺。記得他們縣衙的大堂最後一次修繕是在五年前了,那時候我們家捐了大錢。這次趙家可以承擔所有費用,同時拜託一點事。”
一片黃澄澄的落葉飄在他肩膀上。趙文素轉眼看着她,“你說好不好?”
梅玉踮起腳給他捻去葉子,靜默了一會兒,才笑了說:“老爺的決定必定是對的,梅玉當然支持。王寡婦竟欲陷二少爺和我於不孝不忠之地,如此歹毒心腸,真叫人發毛,是得好好整治。”
口中這麼說,但她心裡還是有些怪怪的感覺。
從一個受盡欺壓、痛恨官官相護勾結的窮孩子,搖身一變竟然親身參與到真實的官僚貴族互相通氣,她不太適應。或許說她其實並不贊成。
果然出身不同啊。趙文素就不會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
這些話梅玉沒有敢說。
他們才進屋沒多大工夫,外面又吵起來。下人來報,又是官府的人。
趙文素心中奇怪,走出去一瞧,果然見到四五個官員。當中一個官階最高的,正和幾個莊民說話。他疾步過去,看明白那人官袍上的階位時,吃了一驚。
趙文素又細細打量,那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顯見是常常在外奔波。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很少人能有他那樣凌厲的眼神。
趙文素拱手見禮:“昌州太守府編修官趙文素參見大人。大人可是那大名鼎鼎的宋提刑宋大人?”
那官員用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趙文素,回禮道:“原來是趙大人。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趙文素肅然起敬,“常聞宋大人躬親獄訟,明察秋毫,威名遠播。末官不才,也曾揣摩過一二。這個月聽說宋提刑查獄到了昌州地界,如今看這官袍補服,再同人口相傳的威儀相貌一比對,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宋提刑聽他句句推得在理,不由讚許地微微頷首。
梅玉吃驚得幾乎叫出來,“宋提刑,就是那個宋提刑?”
提刑官摸摸脣上的小鬍子,哈哈笑說:“應該就是那個宋提刑了。”
宋提刑官是本朝有名的斷獄官。他聽訟清明,決事剛果,撫善良甚恩,臨豪猾甚威。不知用他的聰明才智和勘驗經驗,解決了多少錯案疑案。
百姓交口稱讚:屬部官吏以至窮閭委巷,深山幽谷之民,鹹若有一宋提刑之臨其前。
忽然撲通一聲,梅玉雙膝跪在地上,令衆人大吃一驚。
她激動地說:“宋大人在上,請受小女一拜。”
宋提刑卻司空見慣,冷靜地上前虛扶了一把,“趙娘子爲何如此?”
梅玉早已淚流滿面,渾身發抖,“大人可還記得兩年前平荊縣大周村的惠父殺人案?如果不是大人恰臨平荊,視察冤獄,查出確鑿證據爲周惠父洗冤,他一顆人頭早已不保。小女正是大周村人,周惠父的……同鄉。當時我全村人感恩戴德,集體送去牌匾,竟得知大人已經輾轉去了別地,連一聲謝都未曾道。如今幸遇,無以爲報,誠心拜謝,請大人萬萬莫要推辭。”
說完她頻頻磕頭,竟大有長跪不起的意思。
宋提刑示意趙文素趕緊扶她起來,並說:“趙娘子不必如此。查冤斷獄乃本官職責所在。那麼多人都要拜謝,本官可消受不起。”
趙文素將她拉起來,給她拍去塵土。
梅玉情緒平靜了一些,朝他擺擺手,靜靜站到後面去了。
趙文素這才轉向提刑官,“想不到大人竟和賤內有這樣的恩情,末官從不知曉。本應擺席重謝,又恐大人來此地有重要任務,耽擱不得。”
宋提刑收起笑容,“不錯。本官路過此地官衙,正好碰見一個盜賊收押,偶然看了看那訴狀,頓覺上面說的相當有道理。細細詢問一番,誰知裡頭大有乾坤。於是來明察暗訪,果然有收穫。那訴狀上署名‘趙文素’,不錯吧?”
“正是末官。”趙文素一聽那盜賊真有問題,立時來了精神。
宋提刑指着旁邊那幾個莊民說:“本官剛纔問了問本地人,得到了非常有用的消息。王大莊主和王二莊主,死得特別蹊蹺,經仵作檢驗,渾身上下無半點傷痕,只得稱作暴病而亡。我又瞭解了一下,王大妻子和王二妻子的狀況。那王大妻子,似乎作風有些不檢點。”
“這與盜賊有何關係?”趙文素好奇心被勾上來,想進一步瞭解。鼎鼎大名的刑獄官的斷案現場,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碰上的。
卻不料梅玉今天特別不對勁,私下裡一直拉着趙文素的衣角。她平時愛黏着他,在家人面前,趙文素有時候也隨她去了。在外人面前,她卻從不是這麼不懂事的。
宋提刑發現了她的小動作,想到接下來的內容比較嚇人,便說:“趙大人,你家娘子是不是身體不適?讓她暫且歇着吧,本官再與你細細詳談。”
趙文素有些尷尬,轉過身小聲問:“你怎麼了?”
她搖搖頭不說話。
趙文素只好柔聲囑咐她好好休息,又讓小廝帶她回去。
他一副溫情脈脈的表現落在他人眼中,並沒有引起不屑和譏笑,反而換來一片敬重的眼光。
梅玉走後,宋提刑遞給趙文素一張公文。
原來是那盜賊的供述筆錄。
趙文素越看越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