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包紮傷口的水平比甄玉好得多,手法相當的老練。
“褚洄,你是豫王的義子,那你的親生父母是誰?”葉挽突然開口問道。
褚洄手一頓,神色卻平淡,不聲不響地撩開葉挽另一隻袖子。
半晌,就在葉挽以爲他不想理會自己不會回答的時候,褚洄冷冽低沉的嗓音在身前出現:“跟你一樣,無父無母。”
“那你怎麼會被豫王收爲義子?你是豫王撿到的嗎?”葉挽彎起眼睛,想到了那個把自己視若珍寶的老人葉富貴。來京城已經有幾天了,也不知道葉富貴收到自己的信知不知道把回信寄到將軍府呢。
“我是袁弘老將軍撿來的,從記事起就跟在豫王身邊。”褚洄小心翼翼地揭開葉挽掌心的繃帶,發現手心的傷勢特別嚴重,那劍傷順着掌心的紋路翻開了皮肉,已然露出了底下的肌理。褚洄突然有些懊惱吩咐朱桓的話,想責備葉挽卻又說不上來她哪裡做錯了。萬千不滿只得彆扭地化作一聲冷哼,“武功蹩腳。”
“你還說呢,”葉挽翻了個白眼,“當初是誰說回營了教我輕功的?結果呢,幾天不見人影,等出現了就要來燕京了。一路上又陰陽怪氣的樣子,到了燕京又幾天不見人影。真是貴人事忙啊褚大將軍。”她沒發覺自己的語氣十分的怨婦,聽的褚洄頓覺心情愉悅。
他好笑地嗤了一聲,“我看教輕功不夠,你這功夫得把手腳砍了重新長。”
“……”
褚洄大手撩過的地方像點燃草原的乾柴,燙的葉挽一時間無話。
她不知道爲什麼,儘管和褚洄靠近同樣有如虎口拔牙一樣危險,相處之間卻像認識多年的朋友一般自然熟悉。
那兩截露出被繃帶綁縛之外的胳膊,瑩白細膩,葉挽在換好繃帶的一瞬間就把外衣套上,瞪着目光幽深的褚洄道:“換好了,嗯……對了,那天宮宴之後我喝多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外頭傳言……我醉酒興起舞劍,是真的嗎?”
葉挽只是想隨意扯開個話題,沒想到反倒提醒了褚洄那天發生的事情。
他眼底含笑,表情卻不顯,大手慢慢地朝葉挽脖頸出沁出的嫣紅伸去:“嗯,你像只醉鴨,張牙舞爪地拿劍亂砍,那也能叫舞劍麼?……把衣服脫了,背上的傷口也裂開了。”
“背上的我自己來就可以了。”葉挽縮了縮脖子避開了褚洄的手,一派正氣浩然。“我……我不習慣在外人面前寬衣。”
褚洄手一頓,眸光頓冷:“我是外人?”他又習慣性地釋放威壓和殺氣,周身的溫度頓時降了好幾十度,激起了葉挽手背上的一片雞皮疙瘩。
不是外人……難道還是內人?葉挽無力吐槽,這個人的性格實在是陰晴不定。溫柔的時候看人的眼神都流出滿滿的寵溺,生氣的時候殺氣肆溢像是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塊一般。等等……寵溺?葉挽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抖了一抖,卻聽到那煞神又道:“我是外人,難道甄玉就不是?朱桓說他昨夜幫你上了一個多時辰的藥。”
聽聽……這叫什麼話?這是一個正常的將軍說得出來的話嗎?
葉挽嘆氣:“對了,今日東珠縣主派人送了帖子來,邀請你……和我一起去參加後日的夏荷宴。要去嗎?”她強行扯出別的事情,希望引開褚洄的注意力不要讓他再執着於幫自己上藥。
顯然褚將軍不是一般人,不會隨隨便便被她牽着鼻子走。“你很希望本將軍去赴曾零露的宴?”他一邊將那殺氣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放,聽語氣竟是比剛纔更生氣了,連“本將軍”三個字都冒出來了。一邊執意伸出手,示意葉挽把衣服脫了。
“沒有……”褚洄顯然不是好打發的人,葉挽大腦飛速旋轉着,想到褚洄似乎對別人說他“龍陽之好”特別在意,前幾次也是說到這個才生氣突然消失了的。她突然輕笑一聲,微微往前將臉貼到褚洄伸出的手上蹭了蹭。
褚洄像是被燙到一般倏地收回了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和你坦誠相見……”葉挽眨了眨眼睛,使自己看起來面目嬌羞。天知道在褚洄眼裡一個大男人、雖然只是十幾歲的少年,做出一副女兒家嬌羞的姿態是個什麼樣的噁心場景。
褚洄眯起眼,看她表演。
葉挽復又伸出手點了點褚洄近在咫尺的精瘦腰身,擡頭期待地看向褚洄:“還是說……將軍現在就已經忍不住想同我分桃斷袖私諧歡好了麼?”
空氣安靜了幾秒鐘。
就在葉挽以爲褚洄被自己雷的不能自已馬上就要消失在自己房中的時候,那面容俊美的男子在搖曳的燭火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一笑。
“好啊。”葉挽聽到他那樣說。
他們最後還是沒有斷成功,褚洄也沒有執意地要葉挽脫衣服幫她上藥。
因爲赤羽臨時報告及時出現救了葉挽一命。
她默默地以最快的速度將自己身上的綁帶拆了,胡亂地抹了幾把藥再將衣服穿好趴在牀上,眼前還是最後褚洄離開之前那張表情怪異頗爲遺憾的表情。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潛移默化中發酵了。
褚洄不會真的喜歡男人吧?葉挽想着,幽幽地閉上了眼睛。
……
一處陰森的密室內,三面都是毫無一絲縫隙的磚牆,砌合着層層石灰,半絲亮光也無。
一張簡陋的木牀緊靠着密室的角落,上面鋪着已經有些潮溼雜亂的稻草。稻草上坐着一個衣衫破舊襤褸、蓬頭垢面的人,縱使瘦骨嶙峋也能從那骨架子上看出來是個男子。
男子呆滯地坐在稻草堆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着座下的稻草,將草絲整齊地疊在一起,又打亂,復又疊在一起,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動作。
他雜亂的頭髮堆在腦袋上,結成一縷一縷的髮絲蓋住了眉目,加上看上去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打理過的鬍鬚,絲毫看不清原本的樣貌。他嘴裡唸唸有詞,在不知道數到多少聲的時候終於聽到了密室門口傳來“嘎達”的機關之聲。
牆壁上的油燈感受到了門開的一絲微風,在寂靜無聲下搖曳了兩下。投映出男子微微有些顫抖的身體。
男子驀地將頭擡起,期待地看向門口的方向。果然看到那熟悉的窈窕身影從樓梯口走了下來。
那自己夢中千百次撫摸親吻過的身體,溫香軟玉,國色傾城。
他微微開口,聲音彷彿鋸子鋸木頭一樣沙啞粗嘎:“你來了。”
來人身着華貴錦服,與這骯髒破敗的密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看見男子的樣貌微微擰起秀眉,朱脣輕啓:“你就這麼喜歡糟踐自己麼?”
看身形和樣貌男子已經不復年輕,約莫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聽見來人一如從前清脆大方溫婉動聽的的聲音顫了一顫,微微側過身子露出了坐在身底下的雙腿。
那雙腿已經瘦的皮包骨,甚至有些萎縮,兩腿的腳踝處皆銬着一隻鐵鏽斑斑的鐐銬。
“你忘了麼,不是我要糟踐自己,是你想讓我糟踐自己。”男子苦笑了聲。
那對腳鐐看上去年數已久,整個腳踝處呈現一片死灰之色,仔細看去竟然是鐐銬已經與他的腳踝長到了一起!分不清哪塊是血肉,哪塊是生鐵。
看到那慘絕的景象,女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一時間,密室中只聽得見兩人粗粗淺淺的呼吸之聲。
男子挪動着身體讓自己坐的舒服些,像孩子一般掰動着手指數了幾數:“讓我想想……你已經多久沒來這兒了?一個月,兩個月?……還是已經一年,兩年?”他的身體虛弱得很,說一句話要喘上半天的氣。長年累月的不見天日早就讓他忘記了今夕是何年何月,只得依靠每日送來的一餐飯,一碗水,大約地判斷自己已經苟延殘喘了多少日子。
“已經一年了。”女子淡淡地開口,蓮步輕移毫不嫌棄地坐到了那張稻草牀上,坐在男子的身邊。
“哦……一年了啊,我已經,一年沒有見到你了啊。”男子低笑了兩聲,聲音十分粗嘎難聽。“所以,你來找我……做什麼?”
一年都沒有出現過一次,想必她的日子一定過得風生水起。
男子搖搖頭,彷彿是在因爲自己的蠢笨而嘲笑。
“我來是想問問你,改變主意了沒有?想好了要不要將東西交給我了麼。”女子隨意拿起一邊一塊已經髒污的不像樣子的抹布,那黑漆漆的破布被捏在女子保養得極好的玉手之中,一黑一白十分顯眼。她溫柔地捉住男子的手輕輕擦拭着,彷彿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
男子悶笑起來:“你每年都要問一遍這話,還是不死心麼?……我的答案是不會變的,就算我死……我也不會讓你知道東西在哪裡……”
“哦?那如果我告訴你……她來燕京了呢。”女子神情淡漠,依舊平靜地爲男子輕拭着已經滿是泥灰的手指。即使用那塊骯髒的抹布擦拭根本就是徒勞。
她話音剛落,男子便渾身一震。茂密的毛髮之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有聲音傳出。“你……你說什麼?”
“我說……她來了,現在就在燕京呢。”
“你……你騙人!”男子猛地搖頭,強撐着虛弱的身子一手抓住了女子的肩膀,在那華服之上留下了一個漆黑的手印。“他答應過我,永遠不會讓她出現在燕京的!”
女子拂開他的手,微微起身與他拉開距離,一張美豔傾城絲毫不顯歲月痕跡的臉上滿是祥和慈悲的笑意:“這個世上總是事與願違的,你越不願什麼事情發生,它就越要發生跟你撕破臉皮。我沒有騙你,她現在人就在燕京,我已經見過她了。”
男子骨瘦如柴的身軀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他掙扎着向前撲去用手去拉扯女子的衣襬,也不管自己的腳踝是不是被鐐銬拉扯的劇痛。滿面鬍鬚毛髮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卻能從那嘶吼的聲音中聽出男子此刻的焦急。“你想幹什麼!你要對她怎麼樣?你答應過我……咳咳,答應過我,要放過她的!”
狹小的密室裡充斥着男子野獸般的吼叫,聲聲刺耳。
劇烈的動作帶起的風讓壁上的油燈瘋狂的扭動搖晃着。
剛纔還柔情蜜意地爲他擦手的女子此時已然換了一副面孔,柳眉杏眸朱脣無一不透着冷意。她退後一步避開男子的手,任由他像只發狂的公牛一般拉扯着鐐銬,拼了命的伸出手想抓自己的衣襬。
她美麗的眉眼一片淡漠。
“我答應過你,如果她一輩子不出現在燕京,那我就任由她自生自滅。”
“眼下是她主動出現在我的面前……那張臉真是礙眼的很,只要她存在一刻,就會提醒我那些應該深埋地下永不見天日的過去!你說……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消失在我的眼前呢?”
女子每說出一句話那男子就更是癲狂幾分,劇烈的掙扎讓腳鐐與長合在一起的血肉硬生生地撕扯開來,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或者,只要你願意告訴我東西的下落,我就替她找個光明正大的死法,如何?”嫣紅的朱脣中吐出無情的話語,彷彿利箭一般將男子扎的遍體鱗傷。
“哈哈哈……”男子突然笑了起來,“只怕我告訴了你,你只會更加肆無忌憚……我有多愛你,就有多瞭解你……你這樣的女人,最惡,最毒,最狠,簡直見血封喉……”
“閉嘴!”聽到他說“愛”這個詞,女子瞬間變了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扭曲又變態。“這麼多年,你連一件會立刻要了我的命的東西的下落都不願意告訴我,你有什麼資格說愛我!你這下賤的人,除了佔有,還能怎麼來愛我!”
“我告訴你,葉挽的性命我不會留,你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看見她了!”
塗着硃紅蔻丹的手猛地向下揮去,在男子的臉側拍響。
男子身體羸弱竟比不上一個女子,被她扇的狠狠地歪到一邊,摔到了地上。“如果你現在反悔告訴我東西在哪裡,我就讓你們臨死之前見上一面……如果你還是固執己見,哼,那就去黃泉下見面吧!”
女子捂着自己的手,毫不猶豫地厲聲說出絕情的話語。卻見男子像個破布袋一樣死氣沉沉地摔倒在地,心頭猛地抽了一下,到底還是心有不忍。她猛地扭頭朝密室外走去,將顫抖的指尖藏到了衣袖底下。
腳踝處傳來的熟悉劇痛卻引起不了男子的半聲哀嚎,他將頭深深地埋在底下,聽着那遠去的腳步聲半晌都沒有從地上爬起來。
“三世因果,六道輪迴……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凡一切相,皆是虛妄……你,到底何時才能想通……”
……
褚洄最終同意了帶葉挽一同赴宴的消息讓曾零露大爲喜悅,剛一回帖,褚大將軍應了東珠縣主的邀約赴宴的事情就傳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彷彿是怕褚洄後悔一般先下手爲強地讓所有燕京百姓都知曉了。
東珠縣主慕戀嘲風大將軍的事情已經不算是新聞,即使是六年前褚將軍也沒有半點回應她的意思。如今卻應了縣主的邀約,實在是令燕京百姓興奮不已。東珠縣主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容貌之美直逼三十年前的獻王兩位王妃,又天性善良慈悲爲懷,十歲起就懂得做善事體恤平民,簡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如今終於要修成正果,怎能不讓燕京百姓好奇震驚。
夏荷宴這日竟有不少圍觀的羣衆直奔城外京河畔,想一睹縣主芳容與將軍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