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7-11-30 18:08:00 字數:5843
後宮中,謝紋是名義上最高貴的人,但是,之於雲沐雪,謝紋是最易懂的一位。
很平靜高雅,稟持着國母應有的一切尊儀,謝紋透明得如琉璃,卻也因此,看不到一絲自我。雲沐雪入宮這麼久,卻幾乎沒有見過謝紋有什麼真正的情緒流露,彷彿她的一切都是爲了皇后的地位才存在的。尹韞歡卻不同,很孤傲,卻又很溫柔,真真假假之間,她不看清尹韞歡的想法,更不明白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就如此時,尹韞歡一臉淡漠的悲憫之色,雲沐雪卻覺得她分明是嘲諷自己。
“慧貴妃!”
“你是一個很任性的人!”尹韞歡下了定論,“皇上對我說過,信幽城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神采飛揚,仿若浴火鳳凰,我想,那樣的你應當是明亮的!”尹韞歡沒有說,那時,她曾以爲雲沐雪是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
雲沐雪皺眉,不明白她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你的聰明還不夠!”尹韞歡搖頭,“天真不是最好的掩飾,因爲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長於舅家的世族女子能夠保有天真的品性。”
雲沐雪瞬間蒼白了臉色。
尹韞歡真的憐憫她了:“陛下並不是昏庸之輩,燕貴妃,不要讓陛下對您徹底失望!”
雲沐雪眨了眨眼:“我並不是爲了自己。”
“本宮知道,是爲了雲家……”尹韞歡不耐煩了——後宮女子有幾個真的是爲了自己的尊榮在爭在鬥?都是爲了身後的家人啊!
“不!”雲沐雪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血色,卻已經平靜,“是爲了陛下!”
尹韞歡的脣邊勾一抹冷笑,並沒有答話。
“慧貴妃,您也說了——陛下不是昏庸之輩!”雲沐雪輕笑,帶着一種譏誚,“僅僅是一時的情動能讓他違背朝廷的禮法嗎?”
尹韞歡稍稍驚訝了一下,便明白雲沐雪的心思了。——這不是她的錯,的確,陽玄顥最初的目的遠談不上單純,雲沐雪不可能毫無感覺,那樣的情況下,不要說雲沐雪,換誰也不可能將一切寄託在皇帝的感情上。
雲沐雪會這麼做並不奇怪!
比起愛人、情人什麼的,因權、利結成的盟約更加穩固。
冰凍三尺絕不可能是一日之功啊!
雲沐雪看着尹韞歡依舊平靜地搖頭,不由有些急了:“慧貴妃,您很相信母子親情嗎?”
尹韞歡頗有深意地看了雲沐雪一眼,纖細地手指在瓷盞的邊沿摩挲,卻沒有說話。
“慧貴妃……”
“也許是因我並非世族,本宮沒有很多驕傲的想望……燕貴妃,母子之情是天性,上天賦予的血緣骨肉將之聯繫在一起,本宮是凡人,怎麼會不相信呢?難道您不相信?”這是勿庸懷疑的警告。尹韞歡沒有興趣陪她試探與自己不相干的底限。
雲沐雪只是以淺笑表示自己的不信,尹韞歡看了她一會兒,還是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道:“我乏了,燕貴妃,您請回吧!”
雲沐雪不得不告辭,因爲,尹韞歡的眼神已徹底冷了,不願再與她多說一個字。
“雪中送炭是恩,錦上添花卻會結怨。”雲沐雪退出前,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尹韞歡看着她離開,沒有再嘆息,只是對自己的尚宮說:“她以爲她是誰?”冷漠譏誚,與一貫的優雅毫不相似。
尹家很小,尹韞歡比人們想的更瞭解政事,因此,她聽得出雲沐雪在說什麼,更瞭解雲沐雪想做什麼,儘管那樣的收益會很大,但是,她毫無興趣。
與風險相比,那一點利益並不足以令她動心。
雲沐雪想要更大的收穫,也只有那樣的收穫才能讓她達成願望——立下足以左右朝廷的功勞。
——那隻能策立之類的功勞。
這是一件困難比危險更大的事情,因爲雲沐雪手中的籌碼太少,更重要的是,尹韞歡無法確定,那樣做之後,皇帝是否真的會高興!
至少,尹韞歡知道,皇帝並未對太后的權勢感到不滿,而皇太后也很小心地避免讓皇帝有不滿的機會,他們母子間的感情並非全然是禮法約束,畢竟——皇帝是太后撫養長大的。
生養之恩,陽玄顥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如果陽玄顥並不會對“功臣”有多少感激之情,那麼,贏與輸又有什麼不同呢?
雲沐雪似乎不明白這一點,尹韞歡對此有些困惑。
說實話,紫蘇也很困惑,但是,她更加不耐煩。
雲沐雪的存在正在干擾皇帝的心性,這讓她十分憤怒,雲家是否有罪早已不重要,重要的其實是平衡,陽玄顥應該是明白的,但是,他仍然猶豫不捨,甚至不惜一切地拖延着。
紫蘇沒有等待的耐心了,卻不得不等待——她在等雲家的反應!
處理一個後宮與處理後宮的家門是兩個概念,對於世族來說,更是兩件意義截然不同的事情,紫蘇不能不有所考量,她不能不考慮其它世族的反應。
齊朗也正是忽然想到了這一點,纔要再“想想”的。
如果雲家放棄雲沐雪,事情會簡單得多,自然也好處理得多。
倩儀便是這樣對謝清說的,謝清同意,卻也不太能肯定雲家是否會放棄雲沐雪。
倩儀冷笑:“你當雲成海真的有多關心雲沐雪?嫡長女——居然就放在岳家撫養!”
“雲沐雪好好的,對雲家更有用處!”謝清搖頭,從家族宗主的角度考量這個問題。
倩儀反駁不了,只是道:“永寧王妃對我說,很多時候,正確的事情並不能讓大多數人接受。”
謝清笑了一下,正要說什麼,卻被倩儀一臉不滿的神色阻止,做洗耳恭聽的模樣。
“倩容告訴我,燕州世族與別處不同,戰場之外,風俗更近於北原人——宗主並不一定能決定所有事情。尤其是雲家,卻不是因爲風俗,而是因爲雲家的利益大多,派系跟利益一樣多,雲成海未必能控制得住局面。”
謝清訝然。
哪個家族沒有派系?便謝家也是派系林立,但是,他是宗主,他作出的決定若是還能被別人否定,乾脆換人當宗主算了,不然還要宗主做什麼?
“如果真是如此,雲家倒真的可以保一保……”謝清輕笑。
永寧王妃掌握着夏氏的情報資源,她既然如此說了,便必定是實情,謝清雖然說的是“如果”,但是,事實上,已經確定了下一步的做法。
第二天,謝清去了永寧王府,他唯一不解的是,倩容爲何對倩儀說這些,而不是對紫蘇。
倩容也沒有繞圈子,命人將郡主與世子領出去,不等謝清開口便說:“我知道表哥爲何來!”
謝清放鬆了心情,端起茶盞,細細地品味,靜候這個小表妹說明緣由:“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燕貴妃到底想怎麼樣?燕州世族的想法反而更易懂一些!前些天是淳國夫人的生辰,我操辦一下,反而明白了!”夏承正的生母,一個從未被兒子稱爲母親的女子,即使安享尊榮,也不能說毫無遺憾。
謝清聽了這話,也有些明白了,卻依舊聽倩容說下去:“我們雖然都是大家族裡長大的,親人間利益衝突的事情不少見,便父子反目也是常有的,但是,若說母子間反目,恐怕還真是沒見過!”
是的,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母子的利益從來都被捆在一起。
“殿下雖然對淳國夫人很好,太妃與我也一直對其禮遇有加,但是,淳國夫人自己卻很謙和地退讓,對太妃更是畢恭畢敬,除卻太妃駕馭的手腕,也有她自己的考量的——即使太妃過世了,她真的端出生母的架勢,殿下就真的會高興嗎?”倩容很平靜地反問。
謝清搖頭,以他對夏承正的瞭解,那時,這位永寧王一定會十分惱怒。
“表哥想來也明白了——太后真的處置了燕貴妃,即使燕貴妃真的是罪無可赦,陛下便能心無芥蒂嗎?”倩容看着謝清,知道接下來的話已不必再說了。
謝清當然是明白的,但是,看看錶妹,沉默之後,開口便是笑說:“表妹越來越有永寧王妃的架式了!”
倩容臉一紅,知道謝清是說自己爲着夏家的利益,想着用謝家當刀。
“這話沒錯!”謝清笑過之後便入正題,“但是,誰都知道,我們與太后是一系的,太后固然不可出面,我與景瀚也不能出面,這事……還是讓王家那些清流出面比較好!”
倩容沒有異議,只是說:“這些我太懂,只是想着你自然有主見,景瀚最近事多……”說到這兒,倩容稍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找他不太方便。”
謝清知道齊朗的夫人得罪永寧王妃的事情,因此,瞭然地點了頭,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世子已經十歲,可以行六禮了,你總是要見齊家人的!”謝清笑了笑,與她閒談起來。
倩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想想我都有氣,這位齊夫人……”
“她是天真,卻不算出格!”謝清倒是很中肯地給評價,“而且……不是個有福的!”最後是惋惜了。
倩容點頭,知道他的意思,回到原來的話題:“我想等齊書莞十歲時再正式行禮!”
兩人又說了幾句,謝清便告辭,倩容起身相送,小郡主正在一旁玩耍,謝清看到便想起一件事:“郡主的封號可定了?”
王爵之女爲郡主,但是,未必都有封號,否則宗人府就不必做事,專門擬那些封號算了。因此,只有王府嫡女才報宗人府請封,正式記入宗譜。唯有一品王爵的女兒纔會無論嫡庶都有封號,不過,嫡女的封號多是宗人府報帝后欽定,庶女卻是走個過場,由王府與宗人府議定,再請旨而已。永寧王府的這位郡主身份有些尷尬,已經快要及笄了,仍未訂親,封號也未議定,謝清爲着表妹便有這一問。
倩容無奈道:“我是早報上去了,宗人府說報到宣政廳便沒下文了,我問過太后娘娘,娘娘似乎另有打算,只是讓我不要急。”
謝清點頭,知道與表妹無關便放心了。
皇帝受傷,朝臣們卻不能閒着,議政廳諸人都忙着,三司的官員也未輕閒下來,對雲家的彈劾奏章源源不斷地呈進,齊朗他們一封未看全部進呈御覽,一句話:“三司彈劾由欽命,臣下不得預。”
陽玄顥問他們該如何處理,三位議政大臣以眼神交流了一下,由王素出了一個坦坦蕩蕩的主意:“陛下尚未大安,不批不詔也是可以,不如將這些彈劾謄抄一份送雲家,命雲家妥善處理一番,待陛下大安再行處置時,也有個說辭。”
陽玄顥看齊朗與謝清並無異議,便同意了,並且又親自給雲成海寫了一份手諭,只是他自己都不能確定,這樣是否真的有用——手諭他又不是第一次寫給雲家了。
那一大堆去了名字的奏章副本讓雲家上下無法安心,陽玄顥的手諭與議政廳的行文說得很清楚——這些是被挑選出來的彈劾。
意思很明確——雲家必須做出改正的行爲,表明態度。
至於否則會如何,朝廷沒有說,也不必說。
雲成海藉着這個機會整肅家族內部,但是,進展並不是很好,有人直接就冷言:“這些事哪個家族都有,朝廷卻一次次抓着我們雲家不放!宗主大人忙着整肅是否不分主次輕重了?”
能在家族中掌握一定權力的,誰都不笨!藉着整肅的名,雲成海其實就是消除異己!看透了這一點,有的是人與他唱對臺,不過,內部一開始針鋒相對,雲家的表現頓時收斂了許多,如此一來,燕州其它世族也安心了不少——既然如此發展了,就證明朝廷對燕州世族沒有針對的心思了。
至於雲家,風朝的話最中肯:“雲家現在是進退兩難——世侄女失寵,雲家縱然不敗落,亦難興盛;世侄女得寵,雲家的勢力對很多人來說就顯得再礙眼不過了!”
對燕州世族來說,這一次的嘗試足以讓他們明白——後宮不是容易沾染的地方,皇親國戚看似榮耀,但也更是如履薄冰的危險處境。
齊朗與謝清對雲家的反應還是滿意的,紫蘇聽了兩人的話,也稍稍有了點耐性,不過,心情卻仍然不是很好。
六月中旬,陽玄顥在傷勢將好時又大病了一場,這一次不是半點存心故意,太醫戰戰兢兢地稟報:“陛下並非先天強健的體質,傷及骨骼,又損元氣,是以難禁寒暑。”言下之意,皇帝是先天體弱,這一次受傷又傷了元氣,天氣一變化,就很可能生病,並非人力所及。
陽玄顥的確不是很健康的體質,但是,多年來的調養鍛鍊,一般人看來也不覺得皇帝體質不佳,只有隱約知情的人始終對皇帝的身體抱以一定的擔憂。
在紫蘇爲尚年輕的皇帝選擇後宮時,便有一些類似的話流傳,只是,那時,沒什麼人相信,更沒人上心。
紫蘇下了緘口令,但是,面對齊朗與謝清,不安穩的心情便顯露出來了。
紫蘇不願說,兩人也不強求,但是,到謝清告辭時,紫蘇還是說了一句:“最近事多,我想要不要行個吉禮,隨陽也想想吧!”
謝清稍稍一怔,明白過來,脫口便道:“太后娘娘心中不安,不若行祭禮於天地祖宗吧!”這便是否定了。
紫蘇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頭,表示了同意。
齊朗倒是擔心了:“陛下的病不至於此吧?”他才見過陽玄顥,並不覺得病勢兇險。
紫蘇反而閉了眼,淡淡地道:“真到那般才考慮不遲嗎?”
不必碰觸,齊朗也知道她此時必是手足冰冷,反而在她面前退了一步,聽到細微的腳步聲,紫蘇睜開眼,看着他。
“真的如此惱恨嗎?”齊朗憐惜地問道,若不是對陽玄顥失望心痛至極,她何至於提及這件事?
“不是惱恨……”紫蘇無奈得很,“只是滿心的空乏!”
與陽玄顥較勁,於她,沒有半分快樂,只有滿身滿心的疲憊與空虛,所以,她已無心無力去惱恨了!
即使是那樣令人惶恐的消息,也無法令她有一絲的情緒波動了!
那個很久以前讓她在深夜喃語、誓要保護的孩子並不珍惜她給予的一切——包括身體、包括生命!
如果那樣的傷害是值得的,她尚可有些安慰,可是,她所知的一切都無法讓她理解半分。
——她已無法理解,她的兒子爲何要那樣做!
那麼,到底是誰的錯?
齊朗不知道該怎麼說,陽玄顥這一次的作法除了“昏頭了”之外,他無法做任何評價!
如果他一直昏庸不明也就罷了,可是,不是的!陽玄顥至少在內政上一直是清醒的。
親政以來,釐定田畝、約束世族、加強科考,他做得一直很好,就連釐定田畝這樣必定引起波瀾的事情,他也處理妥當,他並不是什麼都懂,但是,他能夠聽取意見,分析利弊,十多年的帝王學,他並非學得很差,即使在用兵上有缺失,但是,畢竟,他才十多歲,從未親身經歷過戰事,紙上談兵、看輕了勝利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纔會犯的錯!
這樣的皇帝卻糾纏於一個雲氏,猶豫不決,齊朗實在無法理解。
“那麼就儘快了斷此事吧!”齊朗勸道,“也許不全然是她的錯,但是,總有關係吧!”
無論如何,他不希望紫蘇處於如此不好的心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