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千宇緩緩回眸,冷凝幽深的眼睛平靜如水,他的眼神依舊如平時那般晦暗,蒼白的面上沒有一絲血色。
他靜默的將身子完全轉向晉疏影,緘默不語。
“師叔,這裡的花開得越來越漂亮了!”晉疏影這幾日忙於練功,早已被憋壞了,此刻萬花相伴,她不由得精神一振。
傅千宇仍不言語,只是悠悠的注視着滿心歡喜的晉疏影,看着她興奮的把手伸向一朵海棠,又吐了吐舌頭,戀戀不捨的把手縮回來。
“師叔,從前我在靜和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美麗的花,可是如今即便我見到了,也不能把它們採回去,甚至不能完全記住它們。”
晉疏影目不暇接,臉上還掛着欣喜之意,語氣裡卻滿是遺憾。
“你若真心喜歡這些花,便不必將它們記在心裡。”傅千宇面無表情,低低的吐出一句話。
晉疏影頗爲詫異:“師叔,如果喜歡這些花,卻連它的名字都記不住,那還算喜歡嗎?”
傅千宇目光縹緲,輕輕吐了一口氣:“沒有理由的喜歡,纔是愛到極致,反之也是一樣,沒有理由的恨,便是恨之入骨。”
晉疏影頓悟的點了點頭,傅千宇說的確實有道理。
就像她喜歡陸初寒,也不完全是因爲初見時接過的那串糖葫蘆,然而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
“師叔,你喜歡這些花嗎?”晉疏影不像別人一樣忌憚和疏遠傅千宇,反倒認爲傅千宇並不如旁人口中那樣怪異。
傅千宇冷冷望着晉疏影漆黑的眸子,皺了皺眉。
他的答案在心裡,卻不會告訴任何人。他不喜歡這世間的一草一木,不喜歡萬山紅遍,雲捲雲舒。
因爲他和這廣袤蒼穹,早已沒有任何關係。
片刻的沉默後,晉疏影胸有成竹的微笑道:“師叔一定喜歡這些花,纔會不捨得摸一摸腳下的花瓣,師叔可比我細心多了,我一見這些花便總想摘一朵下來。”
晉疏影所說的,卻是連傅千宇自己也不曾察覺。
他不過是在鎖心殿裡孤獨了太久,想要找一個有風聲有鳥語的地方靜靜的待一會,靜靜的告訴自己,他還活着。
“你就要參加仙法比試了吧?”傅千宇幽幽的問道。
晉疏影愣了一下,點點頭:“是啊,後天就要參加比試了呢!”
傅千宇默不作聲的從花海之中往外走,晉疏影抿了抿嘴脣,也跟了出去。
傅千宇披散的頭髮隨風翻飛,千絲萬縷的長髮宛如海底叢生的海藻,旖旎而舞。
晉疏影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那幾縷飄蕩風中的柔絲。
傅千宇身軀一震,轉過身來,望見的卻是晉疏影瀲灩的目光,這一雙明亮的瞳仁沒有經受過任何污濁,清透得令人神往。
“對不起……”晉疏影瞥見傅千宇驚愕的眼神,連忙縮回手。
傅千宇繼續前行,心卻似傍晚時分天邊翻滾着的血色晚霞。
二人徜徉在脈脈的清輝之中,月光如水如霧,默默的籠罩着天地萬物,綠樹雖不開花,卻好似披上了一層白色的紗裙。
一路無語,晉疏影只是規規矩矩的跟在傅千宇身後,時而偷瞄幾眼傅千宇纖長誘人的那一雙手。
豈料傅千宇忽然停步,轉頭望見晉疏影偷偷摸摸的張望着什麼。
晉疏影擡起眼睛,臉上一紅,囁囁不知如何開口。
傅千宇眼裡的肅殺淡了些許,晉疏影第一次看見他的目光如月色般柔和,只是這月也似殘月,柔和之中又顯哀怨。
“你怎麼不怕我?”傅千宇怔怔的問道。
晉疏影一聽,心裡不由苦澀,她一出生便被別人說成掃把星,靜和城中的人個個都對她避之而不及。
別人的畏懼她見得多了,可是她自己卻不曾真正懼怕過誰。
“師叔你並不可怕。”晉疏影佯裝漫不經心,“我從小到大隻見過別人怕我,我倒不曾怕過別人。”
傅千宇淡然道:“別人爲什麼怕你?”
晉疏影頓了頓,心中釋然:“他們都說我是掃把星,可我纔不覺得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傅千宇清冷的眸子閃了一閃,心中默唸,對不起。
隨即又見晉疏影與上次見時略有不同,細細一看,原來她的法術大有長進,只是體內潛藏着的蘭葉真人的修爲卻未被喚醒。
他輕輕擡手,右手輕釦了一下晉疏影的眉心,那朵墨蘭漸次有了色彩,形狀也比之前清晰了許多。
晉疏影立即感到周身靈氣縈繞,吞吐之間皆是浩然之氣。
傅千宇忽見晉疏影粉頸上的黑色細繩,眉毛輕輕挑了一下,心中大爲疑惑。
“師叔,我的身子忽然之間似乎輕了許多。”晉疏影眼睛彎彎,笑容真誠明朗。
傅千宇點頭:“我走了。”
晉疏影吸了一口氣,還未說出話來,便望見傅千宇直立騰空,腳下什麼也不踩,悠悠的飛回鎖心殿去了。
“這個師叔……”
晉疏影搖了搖頭,擡手一揮,破塵劍便乖巧的橫在腳下,晉疏影輕盈的跳到劍上,迎着清涼的晚風悠然而去。
回房後,見賀白正盤膝而坐,凝神聚氣。
多日的苦練下,賀白的體魄不似從前那般弱不經風,她的身軀也變得挺拔,但那臉上卻很是蒼白。
晉疏影不敢打擾賀白打坐,於是輕手輕腳的走到窗邊,慢慢打開窗戶,猛地看見一道淺紫色的身影劃過夜空。
那影子在房樑之上不斷飛舞盤旋,晉疏影擦亮眼睛,才認出那是洛師姐。
晉疏影會心一笑,御劍與洛輕霜一同翱翔於蒼穹之上。
“影師妹,你真厲害,這麼快就將道行提升了一個境界!”洛輕霜已經不用御劍,於是自由自在的變幻着飛行路線。
晉疏影跟着洛輕霜一路飛馳,兩人心照不宣的停在長逸仙翁的廚房門前,躍躍欲試。
其實這些天來晉疏影光顧着練功,法術精進以後也不再像從前一般整日飢餓,不知洛師姐爲何學了這麼多年法術卻依然吃心不改。
“師姐,你又餓了?”晉疏影打趣道。
洛輕霜俏臉微紅,笑中有愧:“是啊,不知道爲什麼,我整天都很餓!”
晉疏影掩面而笑:“那我們進去偷吃的吧!”
洛輕霜點頭贊同,正要進廚房,卻忽聞長逸仙翁暴跳如雷的咆哮聲從廚房內傳出:“兩個臭小子,又來偷吃!”
晉疏影和洛輕霜聞言,立刻拔足飛奔,身後跟上來的兩名男子,卻讓晉疏影大爲吃驚。
這二人竟是陸初寒與苑靈脩!
只見苑靈脩笨拙的跟在陸初寒背後,手裡抓滿了糕點,差點被長逸仙翁逮住。
而陸初寒則是滿面無光,只剩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這也難怪陸初寒心灰意冷,他一個高高在上的仙君爲了陪苑靈脩偷吃糕點,險些被無仙山上的長老捉住,說出去難免讓人笑掉大牙。
怪只怪苑靈脩太過磨人,陸初寒最聽不得別人在他耳旁鬧騰,萬般無奈,只得暫且忘記自己本是仙君這件事。
幾人一路狂奔,長逸仙翁緊隨其後,四個人都不敢停下來御劍,洛輕霜見了苑靈脩,心中一緊,也忘了飛行。
還好陸初寒頭腦清醒,帶着其他三個迷迷糊糊的人跑進一片漆黑的樟樹林裡,長逸仙翁纔沒有跟上來。
停在樹林裡,四人面面相覷,都忘了言語。
樹林裡不時傳來陣陣蟬鳴,樹梢在風中凌亂,發出柔柔的響聲,周遭忽然沒有了多餘的雜音,倒是四個人的心跳聲格外刺耳。
陸初寒聽見另外三人響得異常的心跳聲,心中很是不解,這三個人心悸也就算了,他的心又爲誰而跳?
“臭小子,你偷吃糕點!”晉疏影的大叫劃破沉默的夜空。
苑靈脩在洛輕霜面前稍加收斂,卻仍然暴躁:“我就偷吃,你個瘋丫頭不服來搶啊!”
晉疏影不屑的輕笑:“我想吃你的糕點還用搶嗎?你自然會給我的!”
苑靈脩不服氣,瞪了晉疏影一眼,不再接話。
也不知是不是夜黑風高,苑靈脩這日竟然開了竅,只見他將雙手遞到洛輕霜面前,柔聲道:“師姐,給你吃。”
他可以裝作不喜歡洛輕霜,卻忘不了洛輕霜向來貪吃。
夜色暗沉,看不清洛輕霜做何表情,月光之下,她向苑靈脩伸過的那隻玉手隱約有些顫抖。
晉疏影暗暗欣慰,悄悄的走開。
耳旁依稀傳來腳步踏在樹葉上的碎裂聲,晉疏影從未想過陸初寒會跟過來。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地上,地面投射出深深淺淺的斑駁樹影。
“後天就要參加比試了,你準備的怎麼樣?”先開口的竟是陸初寒。
晉疏影回過身子,滿面春風:“師兄,我準備得差不多了!現在我不光會御劍,而且劍法也全都學會了!”
聽見晉疏影聲音如此喜悅,陸初寒心裡一暖,竟不忍對她態度冰冷,於是微微而笑:“那就好。”
晉疏影頓時欣喜得就要飄到天上去,咬着嘴脣正激動不已,又見陸初寒擡手輕輕理了理她適才奔跑時弄亂的細發。
風很輕,夜不再寒冷。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