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世界在躊躇之心的琴絃上跑過去，奏出憂鬱的樂聲。
記得高三那年的冬天，天氣特別寒冷。冷空氣鋪天蓋地般籠罩着我所在的小城，久久不願散去。
當時的路亞已經因爲打架被學校勒令退學了。那時候的我只知道他把那個老師眼裡所謂的“好學生”打的渾身是傷，以至於他在醫院的病牀上躺着度過一個多月。
我以爲只是普通的男生之間的不和，卻不知導致路亞失控的原因竟是木槿。正因爲那個男生在路亞面前盛氣凌人地詆譭木槿，所以路亞纔會毫不客氣的用拳頭回應他。
路亞的個子不是很高，卻很瘦。而對方也明顯比他強壯。我不知道當時是怎樣的怒火驅使他爆發出這樣驚人的力量。我甚至不知道曾經那個把我捧在手心裡的男孩早已成了別人的護花使者。
其實我對這件事不明就裡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爲那時我和路亞已經分開了。
當他的信寫到第六封的時候，裡面的內容卻是另一番模樣：
“還是很喜歡小米。可是我也喜歡上了另外一個人。我已經配不上小米了。對不起。”
那一次，既沒有署名，也沒有精確到秒的時間。四句話，四個句點。每一個句點都像是一個沒有任何感情任何色彩的終結點。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我們的列車已經行駛到終點站了，再沒有可以前進的路了。
我沒有失聲痛哭，也沒有胡攪蠻纏。只是覺得無意中就被拖進了悲傷的沼澤，一切來得太快，也來得太過突然，我越掙扎，反而陷得越深，越是無法自拔。
當一顆眼淚靜靜從右眼流出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爸爸媽媽。原來我和路亞之間也不過如此。不想像他們一樣陷入無休無止地爭吵，於是我選擇沉默，也不想去追問路亞所謂的“另一個人”究竟是誰。
可能是因爲不願面對現實，也害怕知道結果，所以寧願選擇逃避。總之我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烏龜，默默地縮進自己的殼裡，假裝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個不愉快的夢，並且天真的相信總有一天夢會醒來，醒來了就 可以把這不愉快的一切一筆勾銷。
可是我等了很久，等來的卻不是夢醒的一刻，而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路亞退學離開的消息在學校裡傳的沸沸揚揚，那時我終於知道我的夢永遠不會醒來了，因爲夢早已擺在眼前，成爲無法逃脫的現實。
那段時間的木槿同樣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我一直以爲她是因爲學習的壓力，所以沒有過問太多，還是一如既往地和她在一起。
那時候，失去路亞的我，和木槿走得更近了，因爲木槿一直看着我和路亞一路走來，在我心裡，只有她能夠讀懂我眼裡滿溢的悲傷。
聖誕節前夕的平安夜， 很多同學都在互相贈送禮物。節日熱鬧的氛圍往往讓我越是覺得孤單。心情低落的我，索性一個人跑去操場。
操場的視野很開闊，因爲上課的緣故，周圍顯得特別安靜。坐在操場中央的草地上，我擡起頭，然後目不轉睛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星雖然不多，但是每一顆都很耀眼。彷彿在越是寒冷的夜裡，反而越能打起它們的精神。想起以前路亞對我說過，冬天裡的星星比夏天的還好看。
可當時我卻馬上不屑一顧地迴應他：“冬天那麼冷，星星早就躲起來了，怎麼可能會比夏天的漫天繁星好看？”
而他只是笑而不語，一副“到時候就知道”的表情。
現在冬天終於來了。可是路亞卻走了。
他是對的。冬天的星星的確比夏天的好看。每一顆都動人心絃。像一顆顆深邃的眼淚，馬上就要落下來的樣子。
不知道是因爲和天空對視太久，還是因爲這樣的星空太容易讓人感傷，我的眼睛開始逐漸模糊。一陣冷風吹來，從我裸露的脖間迅速滑過，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於是努力裹緊身上的外套，並順勢把頭埋進衣領。
就在這個時候，木槿緩緩向我走來了。隨後她把一條新織的大紅色圍巾輕輕披在我的脖子上，熟練地來回繞了兩圈，以致於把我的脖子包裹得緊緊的。她冰涼的指尖不時會觸碰到我的臉，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冷，因爲已經有一股暖流從脖間蔓延到我的心底，瞬而暖遍全身。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緊緊地抱住了我。把頭埋在我肩膀和圍巾之間的地方，然後輕輕地說了句：“米諾，平安夜快樂。”
轉眼，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
也是自那天以後，我再沒有戴過那條紅色圍巾。
【14】
神等待着，要從人的手上把他自己的花朵作爲禮物贏得回去。
有時候人可以被一層又一層的謊言包裹，可是一旦戳破其中的一個，其他的所有謊言也會隨之崩落。
在平安夜的那個晚上，我不僅親眼目睹了路亞說的美麗星空，也親眼目睹了路亞和“另一個人”的深情相擁。
因爲想要補送木槿平安夜禮物，並且家的距離不是很遠，於是我決定在平安夜結束之前去她家找她。
穿過木槿家附近的公園時，藉着路燈，我就遠遠地望見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好久不見、笑容滿溢的路亞，一個是手捧玫瑰、一臉幸福的木槿。他們面對着面，似乎說着什麼，然後彼此默契的擁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用“恍然大悟”來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還是說用“如雷轟頂”這樣的詞會更貼切一些，又或者，這兩者都不足以確切表達。什麼真相，什麼謊言，在那一刻早已成爲大腦思考以外的事。我只是覺得那天晚上好冷，彷彿冷空氣無孔不入地侵蝕着我的身體，從我的皮膚，到我的血液，進而再到我的思想，一路凍結，直到那個叫做心的東西因過度凍裂而碎成一片一片。
打算送給木槿的禮物是一副藍色的毛絨手套。
無論是我，木槿，還是路亞，我們三個人都很喜歡藍色。我以爲一切純屬巧合。卻沒想到我喜歡藍色是因爲路亞，而木槿喜歡藍色也是因爲路亞。
禮物很輕，可是那一刻在我手上卻像泰山壓頂般沉重，以致於我毫無徵兆的丟下它，轉身逃跑。
我的心裡，曾經有過這樣一幅幸福的圖景：若干年以後，縱然歲月更迭，萬物變遷，我卻還是能夠一邊牽着路亞的手，一邊牽着木槿的手，甚至還構想着木槿身邊也同樣站着一個屬於她的他。
這幅圖景終於在他們深情相擁的那一刻徹底變異了原有的模樣，像是某個傷心欲絕的畫家筆下的一幅色彩混亂、線條扭曲的失敗品，除了一團混沌不清攪亂在一起的顏色，完全找不到一點關於幸福的痕跡，成功地諷刺了我的一廂情願和自作主張。宛若一個豔麗的漩渦，把我一點一點的吸附進去，吸入到某個深不可測的黑暗陷阱裡。
人是多麼可悲的動物。用一雙眼和一顆心努力地想看清這個世界，卻還是被一幕幕假象所矇蔽。真相明明一直都不偏不倚地呆在那裡，卻要繞很多道，拐很多彎，才能順利走出那個假象叢生的迷宮。而一路走來的過程，卻給真相帶來了遠遠超越本身的痛苦。
無論是路亞，還是木槿，可能都希望在最小程度傷害我的情況下在一起，所以他們盡全力把一個個真相隱藏，雖然並沒有真正欺騙什麼，可是，隱瞞本身又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欺騙。
在此之後，也曾很多次回憶當時的場景和心情，雖然回憶的過程每次都像逆流而上般艱難。然而仔細想想，促成這樣一種局面的人又何嘗不是我自己。一如當初那個在辦公室裡忍氣吞聲的自己，以及那個無數次在爸媽吵架時消極逃避的自己，我就像一株生性怯懦的含羞草，因爲敏感而過度的保護自己，卻一直都用着最懦弱的畏縮姿態去拒絕那些讓自己不安的事。所以即使明明已經察覺到路亞和木槿之間互生情愫，卻還是自欺欺人地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也正是這樣的一個我，一點點地催化了這一系列的假象吧。
而我不過是一直在自食自己種下的惡果罷了。
【15】
靜靜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揚起塵土。讓世界自己尋路向你走來。
自從高二和路亞在一起之後，我的心情也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雖然說並不是一下子就輕易地從長期積累的陰鬱中走出來，但或多或少臉上還是有了笑容。
路亞曾經說，我的微笑很好看，笑起來給人一種吃着糖的感覺，不僅是我笑的甜，他看着也覺得甜。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漸漸學會了放鬆地笑，肆無忌憚地笑。但這也僅僅是在他面前纔會發生的事。
之後受他寫信的影響，我也開始偷偷寫些心情小記。並不是每天都寫，而是很隨心所欲的那種，有時候一天會寫很多文字，有時候連續幾天也不曾動筆。時而有序，時而跳躍的日期，不知不覺中也在筆記本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時間軌跡。
直到和路亞分開後的一段時期，我也一直保持着這個習慣，雖然之後的心情往往是負面大於正面。如果說和路亞在一起時，寫小記是因爲想記錄下在一起時的一點一滴，那麼和路亞分開後，寫小記便是因爲想爲分開後的迷失尋找一些出口。
只不過到現在爲止，我也已經很久沒有動筆在紙上留下任何有關路亞的痕跡了。因爲很多複雜的情感再也無法能夠藉助文字疏理，相反，用另外一種逃避的形式，將其無聲的嵌進內心深處反而會來得更容易些。
望着桌上兩本並不厚實的筆記本，突然有種悲哀的感覺。原來逝去的那段時光，到最後也不過只是剩下一些蒼白無力的文字和零落散亂的記憶。無論那些文字糅合了怎樣的喜怒哀樂，而那些回憶又參雜了怎樣的悲歡離合，到最後，也不過是一抹握之不住、追之不回的過眼煙雲。
粗略的打開其中一本筆記本，似乎每一頁上都堆滿了文字，並且右上角處總會詳細地寫着日期，以及天氣變化。正文裡有時候只是簡單的隻言片語，有時候卻是連續不斷的好幾頁文字。而這些都是和路亞分開後寫下的心情。文字或多或少，卻無不千篇一律地沾染悲傷，每一個文字都像一顆悲傷的水滴，最後匯成了一條悲傷的河流。洶涌不止。奔流不息。
當翻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文字斷然失去了蹤影，好像一個戛然而止的休止符，昭示着之後的所有都已只是無窮無盡的空白。
一張病歷卡從中冒然地掉落下來。
宛若時間逆轉，我覺得曾經一場下在過去的暴風雨又一次毫不客氣地侵襲了現在的我。或許它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過，一直靜靜地候在某處黑暗的地方，像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雲，隨時準備着下一場大雨把我狠狠淋溼。
客廳裡的老笨鍾再一次響起來。低沉的鐘聲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送過來一樣，幻化成一把無形的鐵錘，整整十下，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我心裡。
窗簾之外的世界應該早已沐浴在炫目的光亮中，可是我的眼前卻宛若一片穿之不透的黑暗，一如無數個看不見希望的夜晚，唯有痛苦的深淵在向自己召喚，等着我失足掉落，然後一落千丈。
回憶就像一個可以通向過去的時光隧道。在這個隧道里，有無數個房間，每一個房間都存放着相應時間點的記憶。每打開一扇房間的門，就會一下子回溯到當時的場景，然而此刻的自己只是一個意識上的存在，還能聽，還能看，還能想，只是對房間里正在發生的事再也無法左右，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只能默默地觀望眼前發生的一切。
而隧道的最深處一直有着一個禁區，並且也有一扇無形的大門，一直努力地把通向這個禁區的入口封閉，上面彷彿寫着“禁止靠近”這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字眼。
可是今天，這些和過去密切羈絆在一起的東西，早已把那扇門擊得粉碎。
既然如此，我便下定決心，要在這片禁區上勇往直前，重新溫習每一個黑暗中牢牢緊鎖的房間，重遇房間裡的每一個處於黑暗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