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謝過了鄒嬸的番薯,黃幼薇自然不會去拿鄒嬸沾着泥的番薯,不是怕髒,而是感覺受之有愧。
然而她的口才,自然拗不過嫺熟的農婦,一個勁地朝鐘嶽求助。
鍾嶽欣然接受了,還說改天要上鄒嬸家田裡自己刨幾個嚐嚐滋味呢。
黃幼薇皺着眉頭。
“在我們這裡啊,雖然有些人沒什麼見識,但是心腸大抵都好,所以這家送點菜,那家送點多的番薯,很正常,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黃幼薇輕抿着嘴脣,說道:“我還是覺得不好。”她有些侷促地輕皺眉頭,小手擰着那白色絨衣的一角。在鍾嶽的印象裡,黃幼薇很會保護自己,而她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保持自己的冰冷,是那種雖然在和你交流,但是你絲毫感受不到煙火氣的冰冷,然而看到她這幅模樣,讓鍾嶽不由一愣。
“哦?爲什麼?”
“你就不擔心,收了人家的番薯,她回頭託你辦事,那怎麼辦?我看那個鄒嬸,很想讓你……”
“人都是要面子的。都是鄉里鄉親,當初我第一年的學費,還是鄉里湊起來的,不是很過分我自然會幫,這個你不用擔心。”鍾嶽也不是白眼狼,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做不到,回敬以厚恩,那還是可行的。
之前家裡那塊碑,雖然一系列風波後拿回來了,但鍾嶽依舊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晚上就剩下鍾嶽和黃幼薇兩人了。張來福去鄉里吃老年宴了,鍾嶽已經不是四五歲的小屁孩,自然不可能讓張來福帶去蹭飯,本來鄉里的領導說讓他過去陪席,順帶着就是講講小學圖書室的事情,鍾嶽既然推了飯局,自然也就不去了。
捐個圖書室,花不了幾個錢。幾萬塊肯定是夠了,又不可能是圖書館,小孩子看點文學、藝術類書籍足矣。
院子外生了柴火,天氣不是很冷,但畢竟是冬日,到了晚上,氣溫在七八度。坐在一旁木椅上的黃幼薇,託着下巴,看着燃燒着的火堆,說道:“番薯丟裡邊不會燒得灰嗎?”
“不會,而且這樣烘烤出來的番薯,纔好吃呢。”
黃幼薇很期待的樣子,兩隻小手搓了搓。
鍾嶽坐在火堆旁,在短信裡寫道:我和她在烤番薯,晚上可能……他打到這裡,又把信息刪了,將手機放入了口袋裡。
“對了,你下午畫的畫呢,爲什麼不給我看?”
鍾嶽說道:“還沒畫好呢,得三礬九染,最少要一個星期。”
“這麼久啊。”黃幼薇眼眸了閃過一絲失望。
“對啊,三礬九染很麻煩的,還得上薄膠礬水。”古法雖然麻煩,但是反觀那些隋唐流傳下來的千年古畫,色彩依舊,就是反覆礬水浸泡,顏料渲染而成。
“嗯。”黃幼薇點頭道。
她擡起頭來,新月幾乎無蹤影,給了繁星一個展露的天地。天上星空點綴,在大城市很難見到的星空,在小荷山邊,露出了它浩瀚璀璨的容貌。
有了煙火氣的黃幼薇,更讓人覺得她的不凡。
鍾嶽儘量不去提她身體的事情,“小時候,也是在這裡,過年的時候,一家人快快樂樂地歡度新春。篝火邊開始躍躍欲試要烤番薯,結果因爲玩得太瘋了,居然忘記了火堆裡還有番薯這件事,結果等到第二天爬起來,纔想到原來還烤着番薯。扒開熄滅了的炭火,像是淘寶藏一般,用小竹枝找尋着昨夜隨意一丟的番薯。
你能懂那種擔憂之中又是滿滿期待的心情吧?然後發下那個外表被燒得炭黑,卻還有淡淡餘溫的番薯,那一刻,簡直是幸福到爆棚。”
黃幼薇聽着,眼睛裡掩映着火光,滿滿的都是期待。
晚餐自然不可能都是番薯,鍾嶽不想下廚,就訂了一桌菜送到了這裡。若不是認識飯店老闆,這麼遠的地方,還是鄉下,別人都不願意賺這筆生意。
“我們進去先吃飯吧,番薯要好一會兒的。”
黃幼薇搖搖頭,“我不想吃飯,我就想吃番薯。”說着,哈了口氣,吹着凍得冰冷的小手。
鍾嶽眯縫着眼,進了屋子裡,拿了一件大衣和一瓶罐裝熱牛奶,遞給了她,“外面冷,熱一熱吧。”
“嶽哥哥,能坐這裡陪我說說話嗎?”
“我不是一直在陪你說話麼?”
黃幼薇看了眼長椅的一邊。
“這個……”
黃幼薇笑道:“顧姐姐可是把你租給我咯,明天八點前,嶽哥哥都是我的。”
鍾嶽坐在長椅上,苦笑道:“她倒是大方。”
黃幼薇手裡握着牛奶,擡頭仰望着星空,“小時候哥哥也愛寫書法,我病了,不愛吃藥,他就陪着我吃藥,然後胃就吃壞了。
我吵着要上學,但是爺爺不讓,是他帶着我偷偷去的學校,後來啊,因爲翻窗的時候我沒用,掉下來摔破了頭,爺爺差點把他打死,但是他沒有哭一聲,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去學校了,因爲我怕爺爺再打他。”
鍾嶽靜靜地做着一個聆聽者。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他的圈子很小,小到只能容納一個人的空間,一旦你走進了他的圈子,你就是他的全部。
“有一回,他過生,買了兩個全家桶。我想吃,但是爸爸說油膩的東西對我身體不好,他愣是陪着我喝白粥,那次啊,就像嶽哥哥你小時候吃的番薯一樣,我感覺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白粥。”
“他的書法,是爺爺的老朋友教的,小時候我家裡無聊,就學琴,他每天放學回來,就在一旁練字配我,後來我才知道,等我睡了,他才寫作業,一直到初中畢業。”
黃幼薇的眼睛彷彿墜落的兩顆流星,亮得很乾淨,很純潔。
這是鍾嶽聽過她講得最多一次,他居然不想打斷她。不是不想,是不忍。
“後來,哥哥就死了。可笑的是我居然兩年後才知道,連他死在哪裡,我都不知道。爸媽也被爺爺送出國了。那時候我以爲,他們不要我了,那我要更堅強,所以我從來不需要被人的幫助。”
“也許嶽哥哥你和他太像了,我纔在青少年宮裡和你說話的。”
鍾嶽微笑道:“你哥哥都喊你什麼的?”
黃幼薇臉上浮現些許羞澀,“小薇。不過很多時候他都喊我小懶豬,因爲我那時候怕冷,所以即便醒了,都愛躲在被窩裡。他總是在窗子外喊着,小懶豬起牀嘍。”
“他真的很疼你。”
黃幼薇似乎並不想接鍾嶽這句話,看着星火堆,問道:“是不是好了?”
“沒呢,別看這火滅了,裡面的溫度還是很高的。現在番薯拿出來,最裡邊最甜的地方,還是生的。”
“這樣啊……”
“餓了要不進去吃點東西?”
黃幼薇搖了搖頭,“清雨姐姐別看是大明星,其實她更辛苦。嶽哥哥你要是能幫幫她就好了。”
“幫她?怎麼?有導演要潛規則她?”
黃幼薇搖頭道:“曹氏一直簽着她不放,雖然合同到期了,按理說如果不續簽,清雨姐姐早就可以自己建工作室了,像她這樣的大明星,自己的工作室更自由方便,但是曹氏在影業是個巨頭,清雨姐姐現在又很紅,自然不想放手。”
“有機會我看看吧。”鍾嶽不敢誇下海口。畢竟他不是救世主,不可能每個人他都伸手拉一把,也拉不過來。
黃幼薇閉着眼吸氣,“好久沒有感受到年味了。荷山小學的那羣淘氣們,嶽哥哥你不知道,他們真的很頑皮呢。”
“那你怎麼降服他們的?”
黃幼薇眼睛裡露出了狡黠的目光,“以前我不乖,哥哥就給我吃糖,我就乖了。他們可沒少吃我的糖。”
“哈哈,你這是賄賂。”
黃幼薇說着,“他們真的很努力,比我聰明多了。只是學校裡的老師太少了,一個老師兼着四五門課,現在好多了,老師多了好幾個。”
“你啊,鄉下小學,哪裡來的這麼多教學資源呢?”
“那總不能虧待了他們。”
鍾嶽靠在椅背上,冷風輕輕地吹,篝火自動熄了以後,變得有點冷清了。
黃幼薇盯着木椅後邊的大桃樹。
“這株桃樹爲什麼比其他的大啊?”
鍾嶽說道:“這株啊,是我爸從山上找來的野山桃。這片桃林裡,就屬它最老了。陽春三月的時候,滿樹的桃花,像一朵棉花雲一樣,這木椅還是我爸他打的。坐在這裡,若是暮春季節,風兒一吹,就像是桃花雨一樣,滿眼好春光。”
“那可能真的很美。”黃幼薇擡頭看了眼。
一道車燈,忽然從石子路盡頭開過來。
駕駛的司機毫無人性地打着遠光燈,兩人都用手遮着眼睛。
黃幼薇說道:“嶽哥哥,我得走了。”
“番薯……”
黃幼薇笑道:“我明早來挖寶藏呢。”
“嗯,好。”鍾嶽笑着陪黃幼薇走到車邊。
黃三笠下了車,跟鍾嶽走到一側,說道:“鍾嶽,謝謝你給幼薇一個快樂的春節。這麼多年了,自從她哥哥死後,幼薇從來不過節,終於……如願了。”
鍾嶽看到黃三笠濁眼裡閃過的淚花,當年關帝廟前大馬金刀而坐的地頭蛇,想不到也有鐵骨柔情的一面,“三爺客氣了。”
“我和幼薇先回去了,改日再來拜訪。”
“嗯。”
黃三笠拍了拍鍾嶽的肩膀,轉身進了車。
車子駛走了。
鍾嶽坐在長椅上,獨自看着這堆星火,發呆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