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他今天輪休可以睡個好覺，可是從昨晚到現在她都在他的思緒裡亂竄。
他起牀打開衣櫃，眉頭不由一皺，他忽然看自己的這些衣服很不順眼。去醫院，不該穿得積極正能量一點嗎？
她心情本來就糟，看見他一身穿得烏漆嘛黑，會不會更糟？翻了翻衣櫥，終於有一件藍色的厚外套，他穿上就去市立醫院找她了。
他到她的病房時，裡面空無一人。他默默地將湯包放在桌上，轉身走了出來。
遊林遠下來找她，大廳里人很多，目光四處搜尋了一番，最後固定住了視線。
他看見青歡正在窗口排隊，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並沒有馬上走過去。她腿上裹着石膏紗布，拄着柺杖，慢慢地往前挪。
也不知道徐寧和歐陽光幹什麼去了，讓她一個人在這裡排隊？
他索性坐在門診大廳裡，目光凝聚在那一排長長隊伍的某一處。
也許出任務習慣了，看人的時候總習慣審視對方，他帶着這樣的目光遠遠地望着她，彷彿想立即洞察一切。她似乎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不聽話，那麼不安分。
看她排得差不多了，他走了過去，青歡擡頭看見了他，有點錯愕，她完全沒料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他的神色如同之前一樣淡漠，她臉上的驚訝漸漸消失，也許只是碰巧遇見而已。
“小姐，您需要把繳費清單給我。”
青歡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沒有把繳費的單子帶下來。
又得再排一次隊，她心裡頓時懊惱。平常這一段路對一個正常的她來說不算什麼，但如今她寸步難行。她緩緩地挪動着步子，另外一條腿動不了，只能靠柺杖支撐着。走的樣子很難看，她覺得好尷尬，尤其是在他面前。
“你留在這裡，單子放在哪裡，我去拿。”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回去拿就行。”
她怎麼好意思麻煩他，她自己現在這樣灰頭土臉的，並不希望出現在他面前。
“我來找你的。”
遊林遠並不掩飾，她一擡頭，撞進他的眼神裡，忽然有點不知所措。她都沒有告訴方博森，這件事除了歐陽光和徐寧知道，再沒其他人，他從哪裡知道的？
她挪開視線，依然在死撐，“我自己去。”
她回答得很小聲，她不想讓他同情自己，不想在他面前展現脆弱的一面，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審視着她，她還是如同以前一樣倔強。
“小姐，你們小倆口要說話可不可以到旁邊去。”
排在後面的大媽不滿地說了一句，她才發現自己還站在窗口下。她訕訕地笑了笑，有些尷尬。
他眼神裡閃過一絲詫異，臉上仍沒有任何表情，雙手插在口袋裡，默默地看着她。她不讓他幫忙，他索性跟在她的身後。
青歡艱難地往前挪了兩步，拄着柺杖的胳膊快疼死。想到剛纔自己是如何困難地走到這裡，一下子喪失了鬥志。
遊林遠跟着她，她改變主意，回頭輕輕地說：“那麻煩你了。”
青歡覺得尷尬得要死，見他已快步走了出去才反應過來，她還沒告訴他自己的病房。
她坐在人來人往的門診大廳裡等候，忽然瞥見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個人一襲白大褂，不知道什麼原因，有個病患家屬正糾纏着他，那不是當年給父親手術的張彧醫生嗎？
張彧醫生匆匆地離開了她的視線，青歡之前一閃而過的念頭又浮現了。出車禍之前，她竟然在想，也許父親的死，是醫療事故。
這種念頭太可怕了，她沒有繼續下去。
五分鐘之後，林遠又回來了，他將她所有的東西都收拾下來。青歡木然地接過自己的包，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青歡辦完了出院手續，回頭對着他。她又再次尷尬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
遊林遠沒有說話，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他只是想要看她變了多少，看自己還認不認識她。
其實他的腦子也很亂，昨天明明想好不要過來，早上明明想好只是過來看看，可是來了之後爲什麼就不能只是看看，非要充當什麼好人。
“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輕聲回答，聲音很虛無飄渺。
現在的她很無助，在他面前這麼柔弱，似乎還是第一次。可是遊林遠也僅僅是從聲音判斷而已，她的表情如同他一樣木然，他沒辦法捕捉到她一絲一毫的順從。
大廳裡來來往往的人，就只有他們沉默地面對着彼此，彷彿那一刻時間在他們之中停止了。
她只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這個時候麻煩誰都可以，就是不想麻煩他。
見她把頭埋得很低，他心裡有點的觸動，這還是從前那個驕傲的邊青歡嗎？
是車禍挫了她的銳氣，還是這些年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
沉默了半晌，他再次開口。
“跟我走。”
蔡小慶剛從宿舍過來，在大廳裡看見遊林遠，一開始他稍有遲疑，一再確認之後，肯定是遊林遠沒錯。蔡小慶之所以這麼疑惑，是因爲這種天氣遊林遠竟然穿了一件厚外套，而且衣服竟然不是黑色的。
蔡小慶以爲他來探望自己的媽媽，遊林遠知道病房，不知道他站在大廳做什麼。走近才發現，原來還有另外一個人。
“老大。”他喊了遊林遠一聲，青歡也跟着擡頭，尷尬地和蔡小慶點頭。
蔡小慶笑着打招呼，遊林遠沉着臉，氣氛有點詭異。他面前的女孩子，一臉的尷尬，蔡小慶好像發現了什麼端倪。
“這位是？”
青歡的腳受傷了，很明顯，遊林遠來醫院的目的是爲了她。不過蔡小慶從來沒有聽說遊林遠和女孩子接觸，現在他竟然在這兒，蔡小慶覺得不可思議，這其中一定有貓膩。
遊林遠稍有遲疑，淡淡說道，“朋友，青歡。”
他似乎找到遊林遠換衣服的合理解釋了，人好像一談戀愛就會做出一些改變，難怪大家都覺得遊林遠最近怪怪的，實錘在這兒呢。
他平時做事落落大方，反常的舉動都被蔡小慶看在眼裡，忽然間恍然大悟，驚喜地叫道，“這是大嫂吧，你好大嫂。哎呀老大，有什麼好藏着掖着，大嫂真漂亮。”
“不是，你誤會了。”
青歡解釋道，遊林遠瞥了她一眼，她否認得可真快。
蔡小慶感覺他們之間好像有點不愉快，反正氣氛不太對，總之走爲上計，訕訕地笑了笑，“老大，那我先上去了啊，院裡見。大嫂，走了啊。”
蔡小慶溜得很快，遊林遠淡淡地“嗯”了一句，目光盯着青歡，“我車上等你。”
他拿着她的東西往外走，青歡只好跟了上來。他的固執，似乎一點也沒有變。
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裡有些酸楚，現在的她，只有在看他背影的時候，纔可以這麼肆無忌憚理直氣壯。
心裡忽然有一股衝動，她其實很想告訴他，她很想他。可是經過了這麼多年，再怎麼也回不去了。當初是她提的分手，她哪還有臉說這種話。
車上倆人一直沒有說話，沉默了一路。
青歡並不想要這樣的相遇，她想的是再次見面的時候，可以很平和地相互問候。可是誰知道那天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今只能尷尬地轉移視線。
遊林遠也一言不發，他就是靠這種沉默宣泄他的不滿。可是她不是沉默寡言的人，這一路來她忍得十分難受。
所以她才千方百計不想坐他的車，千方百計地想遠離他。真的好矛盾，看見他來的時候心裡明明很高興，但卻又希望自己馬上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神色，讓人摸不清他到底想些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變成熟了，也變冷漠了。他之前的冷漠是不善表達，而現在的冷漠是一種孤立，將他和她隔離開來。
她不知道自己當初將他傷得多深，她想過他怨她，想過他的嘲諷與辱罵，可是現在，他卻一句話也沒有。
有個秘密，埋在她心裡六年了，她沒有對任何人說。她和他當初分開，不僅僅因爲她爸爸的事情，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遊爺爺。
遊家是清白世家，遊爺爺不希望自己的孫子和邊家扯上什麼關係，讓林遠以後爲難。那個時候邊彭天的事情還沒有定論，但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他，任何人都覺得邊彭天脫不了干係。
遊爺爺一直在調查邊家所有人，知道她和林遠在交往，私下約談了青歡，青歡才知道了一切的始末，不然她連自己家發生了什麼事她都不清楚。
青歡那個時候才恍然大悟，一直不同意她住校的父親突然改變了主意，原來那個時候他已經在接受調查了。
邊彭天不想讓女兒擔心，才讓她離開家。他當時的處境那麼艱難，還要小心翼翼地保護她，想起這些真叫她難過。
有一次，她在家門口碰見檢察院的車，遊爺爺從車上下來，她打了聲招呼。與父親來往的叔叔伯伯很多，青歡以爲是舊相識，沒有在意什麼。但只有那一次，他們開着公家的車來了。
這中間出了很多波折，整件事在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調查持續了很久，好在最後上級爲父親正了名，證明他是清白的。
父親離世之前，叫她不要難過，是他自己的身體不爭氣。他這輩子沒有留下遺憾，就只擔心她過得不快樂。現在已經時過境遷，很多事情在她心裡已經慢慢平復了。
青歡明白遊爺爺的立場，她也從未怪過遊爺爺。
高中臨近畢業那會兒，遊林遠沒有參加清華北大的自主招生，放棄了各大高校拋過來的橄欖枝。高考考了全市第一，本該上985重點學校的，最後卻選擇了南大。
遊爺爺早有察覺，只是後來才查出來。這件事遊林遠雖然從未對她提起過，但青歡清楚，打從一開始，他就爲了她放棄了一切。想必爲了這件事，他和家裡的人，有過不少的爭執。
她不值得他這麼做，不值得爲她斷送前途。
遊爺爺不想讓事情更加不可收拾，而遊林遠又固執，只能找上了青歡。
他現在做了一名堂堂正正的檢察官，事業順利，家庭美滿，她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年少之時，有人不惜一切地守護她，她也用自己的方式守護着他的未來，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即便是這樣，她還是很難過，因爲她心裡清楚，她和遊林遠再也不可能了。
有些美好，原來會促成遺憾。
她眼角的餘光落在遊林遠的身上，他正認真地開着車，想必那些事，他一概不知。她答應過遊爺爺，這些承諾要帶進墳墓裡去的。
她想向他說聲對不起，可是她沒有勇氣說，何況這麼多年過去，現在說這樣的話早已沒有意義，再計較那些也是枉然。她不清楚自己今天突然想了這麼多，不清楚在他的面前突然變得這麼卑微。
車子在小區門口停了下來，青歡道了謝，自己拿着行李下了車。她不知道等一下該怎麼上樓，只能一步一步地跳上去。腳很痛，她步履蹣跚地往前。
車上的人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終究是耐不住下了車。青歡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明白過來早已落入遊林遠的懷抱中。他身上的那股淡淡的皁香一直沒有變，一種讓人懷念的味道。
時隔幾年，她再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他，她專注在他的側臉上，有着剛毅的線條，目視前方，修長的睫毛微微眨動，帥得一塌糊塗。
她曾經摸過的這張臉，依舊俊朗帥氣，卻帶着幾分陌生與疏離。
青歡默默地讓他抱着，渾身僵硬不敢動彈。她小心翼翼的，安安靜靜的，這一刻她無比珍重，像是許久之前的夢想，延遲了好長時間才實現的一樣。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腳上的皮鞋有節奏地響着。他一口氣將她抱上了三樓，大氣不喘。
“我到了。”她喊了一聲，“到這裡就可以了。”
他將她放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準備把她盯穿。青歡站在那裡，感受到對方的壓迫，身體發僵，一動不動。
一片安靜，氣氛陷入尷尬。她剛想開口，他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她一眼，轉身接了電話。她微微低頭對着他，她不想此刻在他的面前變得如此卑微，低聲輕輕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他的肩膀輕顫了一下，不易察覺。掛了電話回頭，“院裡有事，我先回去了。”
他說完就走了，青歡看着他迅速地下了樓梯，人很快就沒影了。看着空蕩的樓梯，她心裡有些發慌。嘴角不由地浮出一絲悽楚的笑，他這樣已經算是仁至義盡，自己還能奢求他再做什麼？
青歡不禁地搖搖頭，她已經陷進那個漩渦當中，他們兩個本來就不該再見面，不該有任何的聯繫。可是自己爲什麼突然這樣不甘，爲什麼還念念不忘，爲什麼還要在過去之中掙扎。
她心裡清楚，是他太好太獨一無二，她經歷了一切回過頭才認清楚他的好。過去的甜蜜已經成爲最沉痛的報復，她不能再讓自己這樣下去，否則她會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