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鍛鍊,又是一個月過去。
轉眼便到了五月底。天氣已經很熱了,錦繡在穿了很久的寬大長袍子之後,終於換回了自己的宮人裝。娥黃色衣裳,翠綠色裙子,這是錦繡最喜歡的一套宮人裝,在經歷了冬天蕭瑟的青灰之後,這份娥黃和翠綠,像是上天格外賜給宮女們少有的愉悅。
兩個月不見天日,錦繡養得格外白嫩,肌膚如牛奶凝脂一般,又透着紅潤的健康,明亮的大眼睛帶着洞悉世間的笑意,冷靜卻又純淨。
一旦康復,她就連住舊屋子的權利也沒有了。她回到大通鋪,與宛月她們住到了一起。可對錦繡而言,她寧願住破屋子,也喜歡一個人。
不過,再次住回大通鋪,情形與一開始便不一樣了。春梅對她和善了,分了她不少東西,別的宮女都知道她小小年紀捱了五杖竟然一聲不吭,也都對她另眼相看,有佩服的,有疑心的,但無論是抱着什麼心情,都再也不敢小視她了。
重活兒也不要她幹了,這陣子,錦繡的針線倒是有了長足的進步,也算是意外之得。
這一日,卻來了個老熟人寒雲。
寒雲在百香院的時候,錦繡便覺得她頗有見識,雖言語不多,卻很果斷,膽識也比旁人要強些。到了長壽宮,發現她果然在太后面前還是比較得臉,雖未貼身伺候,卻也常能進出長壽宮大殿,替太后跑腿遞話兒。
“太后聽說你能走動了?”寒雲算是問候。
錦繡點點頭,寒雲又道:“太后說,你當初只一個人,都能將沉香殿料理得乾淨周全,是個麻利人。太后那邊,缺個伺候佛堂的,便是你去了吧。”
錦繡一驚:“佛堂裡去,可是要出家?”
寒雲卻笑了:“要出家作甚,佛堂隨侍而已。太后每日清晨過去念經禮佛,你只將佛堂打掃乾淨,用具準備好,別誤了太后唸經便成。也不麻煩,要的只是用心和精細。”
這下放心了,敢情就是太后念着你陪着,太后跪着你站着,至於打掃得乾淨,活兒幹得精細,這不是錦繡的長項麼。
當下愉快地答應了。
長壽宮裡有個佛堂,比沉香殿的佛堂卻要來得大,一尊白玉雕成的佛像,呈端坐的姿態。旁邊有蓮花燈,香案上擺着香爐。
第二日清晨,太后果然準時前來。她捏着一串菩提子,閉着眼睛,唸唸有詞。
太后只帶了一個貼身伺候的福媽媽。
福媽媽不姓福。是不姓福,不是不幸福。福媽媽能跟着太后,應該算是宮中那麼多上了年紀的宮女中,結局很好的一位。她本姓王,是個極普通的姓,升了女官後,宮裡好幾個王媽媽,她是頗有些特立獨行的,要求旁人喊她福媽媽,一來二去,便喊了這麼多年。
錦繡聽不懂太后唸的什麼經,只知道她念完經,上了香,前前後後也沒多長時間,便要起身離開。
福媽媽朝錦繡使了個眼神,錦繡立刻上前,學着福媽媽的樣子扶太后起身。
“太后每天早上起身,頭一件事是來佛堂,二件事便是去花園裡走一走,你跟着一起吧。”福媽媽道。
錦繡應了,心想:我就知道哪有那麼好的事,一天只幹一個時辰的活兒,也太便宜我了。我安錦繡從來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
長壽宮自帶花園,絕對是宮廷中最高逼格。從佛堂邊的角門出去,直接就來到長壽宮花園中。
初夏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剛剛在佛堂虔誠地淨化了心靈,再來到花園裡,淨化一下身體,秦太后還是蠻養生的一個人。
一面走着,秦太后與福媽媽一面談着花園裡的花兒,這個到了時節,那個今年似乎開得不好,若不是錦繡對秦太后有了見入爲主的印象,很可能會覺得她就是個會生活的和氣老太太。
走到曲水邊,楊柳隨風,拂了曲水岸。
“這兒像你江南了吧。”太后突然道。
錦繡猛然清醒,這是在問自己呢,趕緊道:“回太后,花園的確好景緻,便是江南也有所不及。”
“呵呵,別哄哀家了,當哀家沒去過江南麼?”秦太后笑道。
這當真是秦太后麼?跟之前不留情面直接賞了五廷杖給錦繡的那個秦太后,簡直判若兩人。
“江南的景,即便照搬到京城,終也有細微的不同。只這小橋流水、曲岸楊柳,件件都是江南的風貌,可這湖風是京城的湖風,遠處的青山又是北方的青山,背景不同,細節便也有了別樣的韻味。”
既然秦太后今兒走的雅緻路線,那錦繡當然也跟得上思路。
太后轉頭,微笑着瞧了瞧錦繡:“果然有眼光,怪不得琛兒那孩子老往你那兒湊,便是來聽你這些高見的吧。”
錦繡一凜:“奴婢不敢當,太后纔是閱盡天下美景,更有千壑在胸,輕易不言。奴婢不過是半瓶水咣噹,惹太后一笑而已。”
秦太后臉色平靜,緩緩地穿過曲水:“一般人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連瓶子都沒有呢。很不易了。”
錦繡卻越發緊張,像秦太后這樣的人,臉上表露的表情,與心中所想,往往南轅北轍,而自己要改進的,也正是這一點。
將緊張埋進心裡,努力保持微笑,卻又要顯得真誠不諂媚,也真是不容易啊。
又見太后步過幾級臺階,福媽媽立刻俯身,替太后將裙子稍稍拎起,以免拖在臺階上,染了污漬。不由感嘆,果然是天外有天,以爲自己夠精細,讓元恆也滿意已是了不得的能耐,卻未想到,更有人細心到福媽媽的地步。
上了臺階,又是一彎曲徑,卻是沿着一條小溪。宮裡的溪水顯然也是人工引入,倒讓這個靜謐的花園一下子生動起來。
“看你走路還算利索了,樑御醫果然非一般庸醫可比。”秦太后又道。
“託太后的福。”錦繡這次回得簡單。
秦太后冷笑一聲:“回得倒好,只怕心裡是怨着哀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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