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神發救治小三活命 丹毒襲擊羣豬死亡

那年的八月,天氣格外悶熱,雨水頻繁,似乎天漏。豬場旁邊的溝渠裡秋水漫溢,土地被水泡漲,像麪糰一樣發起來。幾十棵老杏樹不耐水澇,葉片脫落乾淨,可憐巴巴地等死。豬舍裡那些充當樑檁的楊木和柳木,萌發出長長的枝條;充當房笆的高粱秸稈上,生滿了灰白的黴點。豬糞豬尿在發酵,豬場裡瀰漫着黴爛的氣味。本該準備下蟄的青蛙們,竟然又開始了**,入夜之後,田野裡蛙聲陣陣,吵得豬難以入睡。

不久又在遙遠的唐山發生了一次強烈的地震,地震的餘波傳導到此地,使十幾間基礎不牢的豬舍倒塌。我的宿舍的樑檁,也發出了咯咯吱吱的響聲。又發生了一次隕石雨,巨大的流星,攜帶着隆隆巨響,閃爍着灼目的強光,劃開漆黑的夜幕,轟然墜地,使地表爲之顫抖。而這個時候,我那二十多頭懷孕的母豬,一個個大腹便便,**腫脹,進人了臨產之期。

刁小三依然住在我的隔壁,與我鬥爭之後,右眼全瞎,左眼僅有微弱視力。這是它的不幸,爲此我深表遺憾。春天那些日子裡,有兩頭母豬經我**多次而不孕,我曾想請刁小三與這兩頭母豬**,也算是我向它致以歉意。沒想到它卻陰沉地說:

“豬十六啊,豬十六,士可殺而不可辱!我刁小三敗了就是敗了,請你自重,不要用這種方式侮辱我!”

它的話,深深地觸動了我,使我對這個昔日的競爭對手,不得不刮目相看。我對你說,自從戰敗之後,刁小三變得非常深沉,過去那些貪嘴、饒舌的毛病一掃而光。正所謂禍不單行,更大的一場不幸又將降臨到它的頭上。這件事可以說與我有關,也可以說與我無關。那兩頭母豬與我**數次而不懷孕,豬場的工作人員要刁小三與它們**。刁小三坐在它們身後,沉默着,毫不動情,如同冰冷的石雕。於是,豬場工作人員便以爲刁小三已經失去了性能力。爲了改善退役公豬的肉質,往往要將其閹割,這是你們人類無恥的發明。刁小三就遭受了這樣的酷刑。閹割,對於尚未發育的小公豬而言,是一場幾分鐘就可完成的小手術,但對於刁小三這樣的成年豬——它在沂蒙山肯定有過熾烈如火的羅曼史——則是命懸一線的大手術。十幾個民兵把它按倒在那棵歪脖子杏樹下。刁小三的掙扎空前劇烈,最少有三個民兵的手被它咬得血肉模糊。他們每人扯它一條腿,使它仰面朝着天,脖子上橫壓上一根木槓子,槓子的兩端各有一個民兵壓住。它的嘴裡給塞上了一塊鵝蛋般大的光滑卵石,使它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持刀行兇的是一個頭頂光禿、只有兩鬢和枕部餘下一些花白雜毛的老傢伙。我對此人,有天然的仇恨,聽人召喚他的名字,才猛然憶起他就是我前兩世的宿敵許寶。這傢伙已經老了,並且患上了嚴重的哮喘病,稍一活動就咻咻喘息。別人抓刁小三時,他遠遠地站着袖手旁觀。別人將刁小三制服之後,他才趨步向前。他的眼裡閃爍着職業性的興奮光芒。這個該死而不死的傢伙手法利索地將刁小三的睾丸割出來,然後從他的兜囊裡抓出一把幹石灰,胡亂撒上,便提着那兩個碩大如芒果的淺紫色玩意跳到一邊去。我聽到金龍問他:

“寶叔,要不要縫上幾針?”

許寶喘息着說:“縫個毬啊!”

民兵們發聲喊,四散跳開。刁小三慢慢地爬起來,吐出口中的卵石,巨大的痛苦使它渾身哆嗦,背上的鬃毛像毛刷子一樣直立着,後面的傷口血流如注。刁小三沒有呻吟,更沒有哭泣,緊咬着牙關,牙齒錯動,發出咯咯的響聲。那許寶站在杏樹下,用一隻血手,託着刁小三的睾丸,端詳着,掩不住的喜色,從他臉上那些深深的皺褶裡流溢出來。我知道這兇殘的傢伙好吃動物的睾丸。做驢時的記憶驀然涌上心頭,我想起他曾用“葉底偷桃”的絕戶技,取走過我一丸,並用辣椒爆炒而食。我幾次想跳牆而出,咬掉這孫子的睾丸,爲刁小三報仇,爲我自己報仇,也爲毀在了他手裡的那些公馬、公驢、公牛、公豬們報仇。我對人還從來沒有產生過怕的感覺,但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認,我怕許寶這個雜種,他天生就是我們這些雄性動物的剋星。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是氣味,也不是熱量,而是一種令我毛骨悚然的信息,對,就是所謂的“場”,生死場,閹割場。

我們的刁小三艱難地走到那棵杏樹下,用肚腹的一側靠着樹幹,慢慢地萎頓下去。血像小噴泉一樣往外噴涌,染紅了它的後腿,也染紅了它身後的土地。大熱的天氣裡它像篩糠般顫抖,它已經喪失了眼睛,因此看不到它的眼神。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啦呀啦一一草帽之歌的旋律緩緩響起,只不過歌詞遭到了大幅度篡改:媽媽一一我的睾丸丟了~~你送給我的睾丸丟了一一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我第一次體會到“物傷其類”的深沉痛苦,併爲自己與其爭鬥時有欠高尚的手段感到歉疚。我聽到金龍罵老許寶:

“老許,你他媽的怎麼搞的?是不是把它的血管切斷了?”

“爺們,別大驚小怪,這種老公豬都這樣。”許寶冷漠地說。

“你是不是給它處理一下?這樣淌血,很快就會死掉的。”金龍憂心忡忡地說。

“死掉?死掉不是正好嗎?”許寶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傢伙,多少還有些膘,少說也能出兩百斤肉。公豬肉,老是老了點,但總比豆腐好吃!”

刁小三沒有死,但我知道它確曾想到過死。一個公豬,遭受這樣的酷刑,肉體痛苦,精神更加痛苦。不僅是痛苦,而且是巨大的恥辱。刁小三傷口流血很多,收集起來應該有兩臉盆,這些血都被那棵老杏樹吸收,以至於第二年這棵樹上結出的杏子,金黃的果肉上佈滿了鮮紅的血絲。大量失血使它的身體乾癟萎縮。我跳出圈舍,站在它的面前,想安慰它,但根本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語言。我從廢棄的發電機房頂上扯下一段番瓜藤蔓,摘了一個嬌嫩的番瓜,叼到它的面前,我說:

“刁兄,你吃點吧,吃點東西也許好一點……”

它側歪着頭,用左眼裡那點殘餘的視力望着我,從緊咬的牙縫裡,擠出噝噝的話語:

“十六老弟……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這就是我們公豬的命運……”

說着,它就垂下了頭,身上的骨頭架子,彷彿一下子渙散了。

“老刁,老刁!”我大聲喊叫着,“你不能死啊,老刁……”

但老刁不再回答,我的眼裡,終於流出了一串串熱淚。這是悔恨交加的淚水。我反思,我懺悔,從表面上看,刁小三是死在老許寶那個雜種手裡,但實際上它是死在我的手裡。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呀啦~~老刁,我的好兄弟,你安心地走吧,願你的靈魂早日到達冥府,願閻王替你安排一個好的輪迴去處,祝你轉世爲人。你毫無牽掛地去轉世,遺留的仇恨我替你去報,我要以許寶之道還治許寶之身……

正在我浮想聯翩之時,寶鳳在互助的引領下,揹着藥箱子,急匆匆而來。而此時,金龍也許正坐在許寶家那把搖搖欲碎的紅木太師椅上,用許寶的拿手好菜——辣椒炒豬蛋——下酒。女人的心,總是比男人良善。你看那互助,竟是滿頭的汗水,滿眼的淚水,好像刁小三不是一頭面相可憎的公豬,而是一個與她血肉相連的親人。此時已是農曆的三月光景,距離你們結婚的日子已近兩個月。此時你與黃合作已經到龐虎的棉花加工廠上班一個月。棉花剛剛開花坐桃,距離新棉上市還有三個月。

——這段時間裡,我——藍解放——跟着棉花檢驗室主任與一羣從各個村莊和縣城抽調來的姑娘在那個廣闊的院子裡割除荒草,鋪設垛底,爲收購棉花作準備。第五棉花加工廠佔地一千畝,周遭用磚頭砌起圍牆。砌牆所用磚頭,是墳墓裡扒出來的。這也是龐虎節約建廠經費的一個高招:新磚一毛錢一塊,墳磚三分錢一塊。在很長一段時問裡,這裡的人都不知道我與黃合作是已婚夫妻。我住在男宿舍,她住在女宿舍。像棉花加工廠這種季節性的工廠,不可能爲已婚職工特設單問。即便有夫妻房,我們也不會去住,我感到我們的夫妻關係形同兒戲,很不真實。彷彿一覺醒來,有人對我們說:從今之後,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的丈夫。這非常荒誕,簡真無法接受。我對互助有感覺,對合作沒感覺。這是我一生痛苦的根源。初人棉花加工廠那天上午,我就看到了龐春苗。她那時將滿六歲,白牙紅脣,雙眼如星,肌膚亮麗,水晶人兒似的十分可愛。她正在棉花加工廠大門口練習倒立。她頭上扎着紅綢子蝴蝶結,海軍藍短裙,潔白的短袖襯衫,白色短襪,紅色塑料涼鞋。在衆人的慫恿下,她身體前傾,雙手按地,兩條腿舉過頭頂,身體彎成弧形,用兩隻手在地上行走。衆人一起鼓掌歡呼。她的媽王樂雲跑上去扳着她的腿將她倒過來,說:寶貝寶貝,不傻了。她意猶未盡地說:我還有好多勁呢……

這情形又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眼前,但時光已經流逝了將近三十年……那時候,就算是諸葛亮再世,劉伯溫重生,也算不出許多年後,我藍解放竟然爲了愛情拋官棄家,與這個小女孩相約私奔,成就了高密東北鄉歷史上一樁巨大的醜聞。但我堅信醜聞總有一天會轉化成美談。我的朋友莫言,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們做出過這樣的預言……

嗨,大頭兒藍千歲拍了一下桌子,像法官拍了一下驚堂木,把我從回憶中驚醒,你的腦子,不要開小差,聽我說,你那點破事,往後有的是時間供你遐想、回味、訴說,現在,你集中精力,聽我的,聽我說我爲豬時的光榮歷史!我說到哪兒啦?對,你姐姐寶鳳與你嫂子——嫂子就是嫂子——互助急如風來到歪脖子杏樹下搶救因術後大出血瀕臨死亡的刁小三。曾幾何時,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樹你就會口吐白沫昏過去,現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樹下,你也如一個久經戰陣、傷疤累累的老兵憑弔舊戰場一樣喟然長嘆了吧?在時間這個偉大的醫生面前,無論多麼深刻的痛苦,都會結疤平復。媽的,我那時是一頭豬,玩什麼深沉啊!

話說寶鳳和互助來到樹下,爲刁小三診治。我站在一邊,像個老朋友一樣淚流滿面。起初她們與我一樣以爲刁小三已經死亡.但經過檢查,發現這小子還有微弱心跳,但確實已經瀕臨死亡。於是,一寶鳳擅做主張,把藥箱裡本該給人使用的藥品給刁小三注射上,強心劑、止血靈、高濃度葡萄糖什麼的,統統用上了。特別應該一提的是寶鳳爲刁小三縫合傷口。寶鳳的箱子裡沒有醫用縫合針和醫用縫合線,互助靈機一動,從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針——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們胸前衣襟上或者腦後髮髻上總是有針彆着——有針沒線,互助略一思索,臉微微一紅,說:

“用我的頭髮當線行不?”

“你的頭髮?”寶鳳驚訝地問。

“我的頭髮長,”互助說,“我的頭髮上有血脈。”

“嫂子,”寶鳳感動地說,“嫂子,你的頭髮,應該去縫合金童玉女,用在一頭豬上,實在是可惜了。”

“妹妹,瞧你說的,”互助也頗爲激動地說,“我的頭髮,跟牛尾馬鬃一樣,一文錢不值,如果不是有那毛病,我早就一頓剪刀喀嚓了。我的頭髮,不能剪,但可以拔。”

“嫂子,真的沒事嗎?”

寶鳳還在疑問着,互助已經拔下了兩根頭髮。這是世間最神奇、最珍貴的頭髮,當時就長約一百五十釐米,呈暗金色——這髮色在那個年代裡被視爲醜陋,放在現在就是高貴和美麗了——比常人的頭髮要粗壯許多,可以清楚地用眼睛感受到它的沉重。互助將一根頭髮引入針孔,然後遞給寶鳳。寶鳳用碘酒清洗了刁小三的傷口,然後,用鑷子夾着針,用針牽引着互助的神奇頭髮,縫合了刁小三的傷口。

互助和寶鳳注意到了淚流滿面的我。她們對我的重情重義頗爲感慨。互助拔下兩根頭髮,縫合刁小三的傷口使用了一根,另一根互助隨手拋掉後,被寶鳳撿起來,用紗布包好後放進藥箱。姑嫂二人觀察了一會刁小三,說生死由它吧,我們已經盡了心,說完便結伴而去。

不知是藥物發揮了作用,還是互助那根頭髮發揮了作用。刁小三的傷口不流血了,心跳恢復了正常。白氏爲它端來半盆純精料熬成的稀粥。它跪在地上,慢慢地喝了。刁小三沒有死,這是個奇蹟。互助對金龍說全靠着寶鳳的高超醫術,但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是互助那根神奇的頭髮發揮了作用。

術後的刁小三並沒有像人們希望的那樣暴飲暴食,迅速地被催成一個胖子——閹豬肥胖之日,就是被屠宰之時——它的飲食非常有節制,而且我還知道,它每天夜裡都在豬舍裡做俯臥撐,一直做到汗流浹背,渾身的毛都像水洗過的一樣。我對它心懷敬意而又略感忌憚。我猜不透這個遭受了奇恥大辱、死裡逃生、白天沉思冥想夜晚鍛鍊身體的兄弟到底想幹什麼。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一個勉從豬舍暫棲身的英雄。它原本就是一個英雄的坯子,許寶那一刀,使它大徹大悟,加速了它英雄化的進程。我想它絕不會貪圖安逸,在豬圈終老一生。它心中,必有一個偉大計劃,這個計劃,就是逃離豬場……但一頭幾近全盲的豬,逃離豬場後,又能幹些什麼呢?好吧,放下這些疑問,接着說那年八月裡的事。

就在我那些母豬即將生產前不久,也就是1976年8月20日前後,在諸多的不尋常現象發生後,一場來勢兇猛的傳染病襲擊了豬場。

先是有一頭名叫“碰頭瘋”的閹豬咳嗽、發燒、不吃食物,接着與它同圈飼養的四頭閹豬染上了同樣的病症。飼養員並沒在意,因爲以“碰頭瘋”爲首的這幾頭閹豬一直是豬場裡最令人厭惡的角色,它們都屬於那種永遠長不大的小老豬,遠遠地看,它們與那些出生3—5個月、正常營養狀態下正常發育的小豬差不多,但近前一看,就會被它們枯槁的毛髮、粗糙的皮膚、老奸巨猾的猙獰面相嚇一大跳。它們飽經世故,每一個都有豐富的閱歷。它們在沂蒙山時,大概每隔兩個月就被轉賣一次。因爲它們食量巨大,但體重永不增長。它們是糟蹋飼料的老妖精,它們彷彿沒有小腸,只有從咽喉到胃、從胃到大腸這樣一條直直的通道,無論多麼精美的飼料吃下去,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它們惡臭熏天地拉了出來。它們似乎永遠處在飢餓之中,它們瘋狂嗷叫,小眼發紅,食慾得不到滿足就用頭碰牆,碰鐵門子,越碰越瘋,直到口吐白沫昏厥過去,醒來之後繼續碰。那些買了它們的人家,養它們兩個月,一看它們體重依舊,惡習多多,便匆匆將它們弄到集市上,廉價出售。有人也發出過這樣的疑問:爲什麼不宰了它們吃肉?你是見過這些“碰頭瘋”的,無需我多說,但如果讓那些提出疑同的人見一見這些“碰頭瘋”,他們肯定不會再提殺了它們吃它們肉的事。這樣的豬,這樣的豬身上的肉,比廁所裡的癩蛤蟆還讓人噁心。於是這些小老豬們,便藉以延長了它們的生命。它們在沂蒙山區被賣來賣去,最後被金龍買來,便宜,確實便宜。而且你也不能說它不是一頭豬。在西門屯大隊杏園養豬場的生豬存欄數中,它們都響噹噹地頂着一個數字。

這樣的豬咳嗽發燒不思飲食,飼養員怎會在意?負責爲它們供應飲食、併爲它們打掃圈舍的飼養員,又是我們前面反覆提到過、後面還要反覆提到的莫言先生。他用盡心計,轉着圈子拍馬屁,終於成了豬場的飼養員。他的《養豬記》爲他贏得了廣泛的名聲,他能寫出這樣的作品與他在我們杏園豬場當飼養員這段經歷絕對有關。據說著名導演白哥曼想把《養豬記》搬上銀幕,可他到哪裡去弄這麼多豬呢?現在的豬,我見過,就像現在的雞鴨一樣,被配方飼料和化學添加劑毒害得半癡半呆,絕對弱智,哪裡有我們當時那些豬的風采?我們有的腿蹄矯健,有的智力非凡,有的老奸巨猾,有的能言善辯,總之是各個臉譜生動,各個性格鮮明,這樣的一批豬,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了。現在,那些五個月便長到三百斤的白癡,做羣衆演員都不夠格啊。所以,我想,白哥曼拍《養豬記》的事,多半要化爲泡影。是是是,甭你提醒,我知道好萊塢,也知道數碼特技,但那些玩意兒,一是成本昂貴,二是技術複雜,最重要的是,我永不相信,一頭數碼豬,能再現出我豬十六的當年風采。就是刁小三,就是蝴蝶迷,就是這些“碰頭瘋”們,他們數碼得了嗎?

儘管莫言現在依然以農民自居,動不動就要給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寫信,讓人家在奧運會增設一個鋤地比賽項目,然後他好去報名參賽。其實這小子是在嚇唬人,即便奧委會增設了鋤地項目,他也拿不到名次。騙子最怕老鄉親,他可以蒙法國人美國人,可以蒙上海人北京人,但他小子蒙不了咱故鄉人。他在老家養豬時那點破事,咱們不都如數家珍嗎?那時咱家雖然是豬,但腦子跟人也差不多。咱家這種特殊的狀況,反而得到了瞭解社會、瞭解村莊、瞭解莫言的更多便利。

莫言從來就不是一個好農民,他身在農村,卻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賤,卻渴望富貴;他相貌醜陋,卻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卻冒充博士。這樣的人競混成了作家,據說在北京城裡天天吃餃子,而我堂堂的西門豬……嗨,世上難以理喻之事多多,多談無益。莫言養豬時,也不是個好飼養員,沒讓他小子飼養我,真是我的福氣;讓白氏餵養我,真是我的福氣。我想無論多麼優秀的豬,被莫言喂上一個月,也多半要瘋了。我想也幸虧這些“碰頭瘋”們都是從苦海里熬出來的,否則,如何能忍受莫言的餵養方式?

當然,從另一個方面來觀察,莫言在養豬場工作之初,出發動機還是好的,這人生性好奇,而且喜歡想人非非。他對這些“碰頭瘋”們一開始並無特別的惡感,他認爲這些豬之所以只吃飼料不長肉是食物在它們腸胃裡停留時間過短,如果能延長食物在它們腸胃裡的停留時間,就會使食物中的營養被吸收。這想法似乎抓住了問題的根本,接下來他就開始試驗。他最低級的想法是在豬的肛門上裝上一個閥門,開關由人控制,這想法當然無法落實,然後他便開始尋找食物添加劑。無論是中藥或是西藥裡,都能找到治療腹瀉的藥物,但這些東西價格昂貴,而且又要求人。他最初將草木灰攪拌在食物裡,這讓“碰頭瘋”們罵口不絕,碰頭不止。莫言堅持不動搖,“碰頭瘋”們被逼無奈,只好吃。我曾聽到他敲着飼料桶對“碰頭瘋”們說:吃吧,吃吧,吃灰眼明,吃灰心亮,吃灰還你們一副健康腸胃。吃灰無效後,莫言又嘗試着往飼料裡添加水泥,這一招雖然管用,但險些要了“碰頭瘋”們的性命。它們肚子痛得遍地打滾,最後拉出了一些像石頭一樣的糞便纔算死裡逃生。

“碰頭瘋”們對莫言恨之入骨,莫言對這些無藥可治的傢伙深惡痛絕。那時因爲你和合作去了棉花加工廠,他已經很不安於位。他將一桶飼料倒進食槽,對那些咳嗽、發燒、哼哼不止的“碰頭瘋”們說:妖精們,怎麼啦?想絕食?想自殺?好啊,你們死了纔好!你們根本不是豬,你們不配叫豬,你們是一羣浪費人民公社寶貴飼料的反革命!

第二天,這些“碰頭瘋”們就嗚呼哀哉。它們的屍身上,佈滿了銅錢大的紫色瘢塊,圓睜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如前所述,那年的八月陰雨連綿,悶熱潮溼,蒼蠅蚊子成羣結隊。等公社獸醫站的獸醫老管坐着木筏子渡過洪水暴漲的河流來到杏園豬場時,“碰頭瘋”們的屍體已經膨脹如鼓,並散發出撲鼻的惡臭。老管穿着高筒膠皮雨靴和膠皮雨衣,戴着口罩,站在豬圈牆外,往裡一望,說:“急性丹毒,趕快焚燒掩埋!”

豬場的人——當然逃不了莫言——在老管的指揮下把五頭“碰頭瘋”拖出圈,拉到杏園的東南角上,挖了一個坑——只挖了半米深,地下水就洶涌地冒出來——扔下去,倒上煤油,點火焚燒。那正是多刮東南風的季節,攜帶着惡臭的濃煙籠罩着豬場並飄向村莊——這幫混蛋,選擇的焚屍地點欠妥——我將嘴巴扎到泥裡,抵擋了那世間最可怕的氣味。事後我才知道,就在焚屍的前一個夜裡,刁小三已經跳出豬圈,泅過溝渠,逃向東方廣闊的原野,豬場被嚴重毒化的空氣,沒對它的健康造成任何影響。

接下來的事情,你肯定聽聞,但你沒有目睹。病毒迅速蔓延,豬場的八百餘頭豬,包括那二十八頭臨產的母豬,幾乎無一倖免地被傳染。我沒染病,是我的免疫力強大,也與白氏在我的飼料裡添加了大量的大蒜有關。她念唸叨叨地對我說:十六啊,十六,不要怕辣,大蒜百毒不侵。我深知這病的厲害,爲了活命,辣怕什麼?在那些日子裡,與其說我吃的是成桶的飼料,不如說我吃的是成桶的蒜泥!我被辣得眼淚汪汪,大汗淋漓,口腔黏膜受損,就這樣我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衆豬染病之後,又有幾個獸醫渡河過來。其中還有一個身體粗壯結實滿臉粉刺的女性,人稱她爲於站長。她作風剛硬,指揮若定。她在豬場辦公室裡往縣裡打電話的聲音隔着三里路都能聽到。幾個獸醫在她的指揮下給母豬們打針放血。傍晚時據說有一艘汽艇沿河而下,送來了急需的藥物。就是這樣,染病的豬大部分還是死了,煊赫一時的杏園豬場土崩瓦解。死豬的屍體堆積如山,無法焚燒,只好挖坑埋掉。坑也無法挖深,半米就出水。無計可施的人們,在獸醫們走後,便趁着夜色,用平板車,將那些死豬,拉到河堤,傾倒到滾滾的河水中。死豬們順流而下,不知所終。

豬屍處理完後,已是九月初頭,又是幾場大雨過後,那些空曠的豬舍,因建造時太過將就,基礎不牢,被水泡軟,一夜之間,倒塌大半。我聽到金龍在北邊那排房子裡,大聲地哭嚎。我知道這小子野心勃勃,還指望着在那場因雨而推遲的軍區後勤部參觀團的活動中顯露才華而藉機攀升呢,這一下全完了,豬死舍倒,一片廢墟。面對如此景象,回憶當時煊赫時光,我心中也頗爲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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