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五年。
洛州城,繁華如昔……
車水馬龍章臺路,歌堂酒肆鬧城中。紅樓綺陌雕鞍處,攘攘熙熙未減清。
街頭巷尾,多年匆匆而過。但遍地的楊柳繁花,開落間、依舊彈指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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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月登星辰,凌雲踏劍吟。無緣風流去,非是洛州人。”
一首俗詩,毫無章法,咋看怪異非常。但洛州人提起無不津津樂道神采飛揚。本無名,因人而有名,說的是這詩,亦是這閣這橋。
攀月,是攀月閣。凌雲,是凌雲橋。
自十年起,沒人不知攀月閣、凌雲橋,謂之“洛州二勝景”。洛州人以此爲豪,他方人亦常聞其名。故此二地門庭若市遊客不止車馬喧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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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別兩相過,不訴離傷,悠悠思情雲月散,今夕斷腸……”攀月閣裡傳來悽悽慘慘慼戚的凝咽傾訴的歌聲,低聲傳響,似斷非斷。自遠處聽來,亦別是一番傷心滋味。彷彿那聲音即使聽的不真切,亦能纏綿住人的心,使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攀月閣外時時有人爲這一曲傷愁駐足凝聽,聽着如是惟餘別恨茫茫、江心月白。可在這閣中卻是另一番風景,即使這悽迷曲爲他們而奏,然而無人傾耳而聽。
自外方走進朱門,迎面而來一副碩大的潑墨楹聯和一個鎏金橫批,左聯書曰:閒人免進賢人進,右聯則是:罪客勿來醉客來,橫批接曰:招才納客,頗具趣味。走進閣裡,此時只見一羣人圍桌而坐,人客滿座,並不喧鬧。
“十年前啊……”一個兩鬢霜發的老翁正在徐徐而談,那聲音低沉而感慨,彷彿浸染了歲月的點點斑白,是如此的厚重而深沉。
“就在此地,我第一次看見南風依和北風衣,那真是神仙似的人物,一舉一動莫不傾人懷。或許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好看的人,不免癡了。”老翁倏爾微笑搖頭,似因不能極盡他們的風姿而感嘆。他兀自想了一會兒,眼中竟帶着與年齡不符的熱情與專注。但沒有人因着急聽講會去打斷老翁的冥思,他們癡癡微笑着,似乎也在心中展現南風北豐的風姿。
原來,這攀月閣中,竟請到了江湖聞名的說書先生杜滄。說起這杜滄,在近幾年江湖風生水起,並不是有錢有權就可請到,全憑這老先生的興致。然而,爲何非這杜滄不請?江湖中流傳一句話:“欲知天下事,衆子俱可呈;欲曉雙風事,莫非杜幾清。”幾清,是杜滄的字。
雙風,即南風依、北風衣。多年來都是以江湖上自行約定俗成的名來稱呼他們爲雙風,或南風北風,真正的名字卻隨時間慢慢隱沒出人們的視線。十年,不長不短,卻足以掩埋那一段歷史的蹤跡,但誰知人們還是記住了他們,即使不知他們全名爲:風念依、風傾衣。當真是,春去也,一羣春燕了無痕。
杜滄的故事在繼續,當歷史被掩埋,真實也只是成爲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
“我歷經數十年的沉浮,再也未見過雙風似的人物了。江湖有幸,見證了這一代傳奇。可惜,他們自十年起便不見了蹤跡。有人說他們在白石頂一戰中,雙雙負傷,不久便雙雙離世;也有人說他們在那場戰役中,看破紅塵,自此退隱江湖,隱姓埋名,不理世事;也有人說他們因勢均力敵,不能分出勝負,約定十年後在較量,自此各自苦修……”
杜滄頓了頓,無視周遭雙雙專注的目光,微微擡首,當年是非對錯一一在腦中閃過,他緩緩悲慼唱道:“白石頂,斷人情,夕陽斜,駐悲風。好個奼紫嫣紅這般看遍,卻是良辰付了奈何天……是耶?非耶?紅塵深處婆娑淚,白石斷腸問人間!”低沉的聲音渲染起一個始料未及的悲劇開場,在場之人側耳傾聽,神色認真,無意間已經將自己代入那一場恩怨糾葛。
這時,杜滄恰到好處地一一道來:“世所皆知,白石頂的斷情崖爲世人之所懼所怨所嘆所厭,爲何?斷情崖亦稱無情崖,所到之有情人,皆終以愛恨別離收場。雙風本是世人皆羨的神仙眷侶,奈何白石頂一役,斷情崖前問情,落得個勞燕分飛蹤跡皆無……現在且聽我一一講來。”
四座靜默等待後續。
杜滄喝了口茶,長嘆一口氣,繼續道:“那時,我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聽說雙風在此地,便憑着一腔血氣跑來。第一眼,便只有那兩個身影。他們正在對弈,就在那,”杜滄指了指二樓靠窗的主位,那兒依舊在桌上橫着一副棋。“我從來不知下棋可以下的如此風月霽日,就那一眼,原本認爲關於他們的事蹟只是江湖傳言,瞬間,我竟然便相信了……”
杜滄的聲音迴旋在閣中,時高時低,平敘處不免低沉,情動時則聲情並茂。
“雙風一戰,是爲江湖,是爲道義!那是江湖武林幾經遭遇,早已千瘡百孔,如果不是南風依力挽狂瀾……”
閣樓的角落裡依舊傳來縷縷清絲絃音,咽咽嫋嫋,似斷非斷,似情非情。
攀月閣裡閒雅至極,安靜淡雅處自非他處可擬。閣中雖不是雕欄玉砌金碧輝煌,但這一份閒雅靜好,這一種書卷墨香,就引得無數人競折腰。
“小二,來一壺碧螺春。”一個清冷微沉的聲音不期而至,突兀非常。如一池春水,風乍起,皺起圈圈回紋。
或許,是聲音太過突兀,使得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那人,連杜滄都不免分神看一眼。這一看,卻不由驚了魂,只覺那人身上所散發的清而不濁雅而不俗貴而不卑的氣質是如此的浸人心脾,雖有而不濃烈,雖淡卻不無味。清清淡淡恰似一杯竹葉茶,初覺無味卻愈品愈香愈品愈濃;更似一味珍藏的普洱茶,在時間地凝練下,愈陳愈香。
只見,那人身着白衣、頭戴白沙斗笠。雖不見容貌,從身形音色來看,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子。一身白衣,白不點墨,纖塵不染,飄飄渺渺,更似欲羽化而成仙,彷彿她這一刻在此停留,下一刻便踏風而走。
她對他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兀自慢慢悠悠地踏上通往二樓的樓梯。
這樓梯說來有趣,本無人在意,偏偏有人拿它做文章,付之“星辰梯”,道曰:無月無星不成雙,形影單隻各盡心。萬物靜觀皆自配,我因明月賦星辰。由此流傳千家,故曰:攀月登星辰。
樓梯上有縷空的雕花,並不新巧,似有些年歲了。白衣女子邊走邊細細撫摸着這欄上雕紋,彷彿有緬懷之意。片刻之後,便徑直走到杜滄方纔所指的那一主位,對着那一棋局靜靜地看看了一會兒,方纔悠悠坐下。
這一坐雖輕,卻引得閣中人無不目瞪口呆。原本只是看到這樣一個謫仙似的人物而好奇,此時卻不免面露訝色。只因這一位置除十年前雙風外,已多年不見有人立足,或許是敬畏,或許是感懷,不管如何,沒有人會去冒犯。現如今那白衣女子置身而就,雖不至於引起公憤,卻足以引得人怒目而視,尤其此時閣中皆是對雙風多有推崇敬仰之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誰也沒發現杜滄眼中閃過一道亮光,激動中含有嘆息,喜悅中帶着憐憫。
終於,有人按捺不住,欲大呼那白衣女子離開,但還沒說出口便被杜滄制止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諸位,話說當年江湖上稱北風爲‘和尚公子’,南風爲‘凌波仙子’,知曉爲何如此?”
稍稍,在座之人便從震驚憤怒中緩過神,繼續當年的傳奇。他們纔想到,那一位置雖自認爲非比尋常,但並沒有規定不能引身而就,即使再理所當然,也不能因此將那人驅逐。
“我知曉,‘和尚公子’源自江湖戲稱,只因北風衣雖風神玉貌,然而卻不進女色,除了南風依,就再也無女子可站在他身邊。”一個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應道,雖則他臉上還些有些震驚的痕跡,但畢竟閱歷較深,不至於受太大影響。他吸了一口氣,才接着說道:“至於‘凌波仙子’則是由於南風依的絕妙輕功——凌波飛仙步,運行起來,當真是如仙子一樣,羅襪生塵。”
“不錯,當時的江湖上……”杜滄面帶微笑讚道,那樣的專注而喜悅,以至於沒有人發現那白衣女子朝杜滄輕微地點了點頭,而杜滄也恭敬地回望了那女子一眼。
嗚嗚咽咽的琴絲之音還在迴盪,伴隨着杜滄的說書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