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被暗勁拍地倒退幾步,他知道碰見南風依便無勝算,更何況還有夜煊。
看着兄弟一個一個倒下,他無心多想,暗吸一口氣,趁着後退轉身的空檔,用盡全力將一個物件從袖子中甩出,他自信憑着黑夜的遮掩和自己的速度,沒有人可以發覺,這也是他在倒下之前所能做的最後的事情。
風念依跳躍到一個樹枝間,甩袖停手,這是她自雍州後第一次大打出手,可能受雍州之戰的影響,她感覺身體有些力不從心,看來什麼時候還需要上天山一趟。
“暗風,將他們這個帶回去。”
風念依一聲令下,幾道黑影竄出,瞬間地上躺着的幾道身影消失不見。又有一道黑影出現在風念依面前,遞上一物。
風念依接過,仔細看了,只見一個木牌上刻着一個特殊的符號,她笑了笑:“這應該是他們秘密接頭的暗號,秦川以爲不會被發現,只是他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暗中盯着。”
“主子,那張家庶女……”
風念依掃了四周一圈,在一顆樹後找到那戰戰兢兢的粉衣女子,冷笑道:“差點忘了,這位不得了的可是我們的貴客,一起帶回去!”
夜色越發沉了,那抹淡淡的彎月走過千山萬水,唯獨忘記一個山頭僻靜的角落,似乎那個角落從來都是靜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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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寂寥,簌簌飄零,走過花繁錦簇的時節,愁殺有情人的季節又在不知不覺降臨。
錦州城,臨水亭。
獨自蕭瑟在秋風中的一個水亭。
因爲偏僻,因爲夜色,沒有人會在此流連,只有兩個人例外。
斜倚在欄杆的那人,身着略爲簡單的素白色寬袖長裙,腰間用一絲軟羅煙束成蝴蝶結,淡雅中多了一份女子的嬌態,碧綠的玉笛隨着半倚的身姿從衣襬中偷偷溜出,在皎潔的月光下透着絲絲溫潤。青絲三千,如墨鋪染,風一吹,懸於半空的青絲往碧水中探去,彷彿不戲水弄波不罷休。
不錯,這人正是已經在錦州城逗留許久的風念依。
只見此刻她手中拿着一個碩大酒壺,望着青天明月不時喝上一口,臉上已經因酒月爬上了嫣紅,只是清冷的眼眸絲毫不見醉態。
另一人是站着,黑色緊身長錦衣,雙手抱劍,倚靠在對面的亭柱上,月光落了他滿身清冷,而他只平靜地望着對面的女子。毫無疑問,這人是夜煊。
沒有說話聲,這個水亭寂靜至極。
一羣白鷺堪堪飛過水麪,拍打水面的聲音分外清晰。
突然,“噗”的一聲,空中劃過一道厲影,風念依依舊慵懶地倚着,夜煊依舊清冷地站着,只有剛剛還在風念依嘴邊的酒壺已經飛出去了,“嘭”地一聲,地上掉下一把袖珍小刀、一個完好的酒壺,壺中酒不見半點灑出。
這時,寂靜的夜裡響起一陣掌聲和一羣腳步聲。
“啪,啪,啪……”掌聲並不大,極有規律,由遠及近。伴隨着清越的掌聲,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響徹這方天地:“好,好,不愧是和大哥齊名的南風依!”
等到來人全部顯於月光下,便可以看見是一羣黑衣蒙面人跟在一個玄衣男子身後。
風念依沒有回頭,只是望着那輪圓月兀自出神,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而夜煊在玄衣男子進入水亭之前,長劍一伸,將這羣人攔下。
“風念依,哦,不對,宋卿卿,你就這樣對待來客的?”被攔下的玄衣男子萬分不滿道。
風念依站起身子,三千青絲隨身飄落,彷彿拂落了三千繁華,她看也不看正在叫囂的男子,只踱步到水亭中央的石桌前坐了,順便撿起遺落在地上的酒壺,這才叫喚了一句:“夜煊。”
夜煊聞言,將手放下,放這羣不速之客入了亭子,而他依舊抱手倚靠在亭柱旁,水亭突然增多的熱鬧打擾不了他滿身的清冷。
玄衣男子哼了一聲,在風念依對面坐下,身後一羣黑衣人將水亭團團圍住,周身增多的火把,將這個不大的臨水亭點綴得燈火通明。
風念依看着那張與風傾衣相似的臉,冷哼道:“秦軒,你倒有膽子來。”
秦軒舉止隨意,邪魅一笑,“鴻門宴麼?本殿下就喜歡知難而上。”
那份放蕩的不羈真是惹人嫌啊,不過這不妨礙她攤牌:“即使你是他的兄弟,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秦軒撫了撫額前的碎髮:“呵呵,老女人,等你抓住了我再說吧。”
風念依覺得此刻手癢得厲害,真想一拳打在那張欠扁的臉上,“籌碼,既然要談判,你給出什麼籌碼?”
“本殿下還需要什麼籌碼?即使有,我也不告訴你,就是要讓你後悔。”痞痞的聲音。
“……”談不下了,下次她一定要問問風傾衣這小子是吃什麼長大的!
這方天地本來就處於僻靜之地,一時無言,更是讓此處分外寂靜,讓人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
風念依從衣袖中掏出一個玉佩,羊脂白玉,上面刻着嘲風,她直接扔在秦軒面前,道:“這個是你的?”雖是疑問,但卻是肯定的語氣。
秦軒漫不經心捏起,眼前這個代表他身份的玉佩沒有驚起他眼中半分漣漪,故作誇張:“哦!這個玉佩丟了這麼久,沒想到還能找回了!”
風念依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道:“所以,少林寺的事情是你做的。”
秦軒拍拍胸膛,一副怕怕的模樣,但表現出來的完全是有恃無恐:“哎呀,被發現了,我好惶恐啊!”轉眼又道:“是我又怎樣,你能奈我何?”欠扁之極。
好,好一箇中二少年!第一次見他,覺得這個少年雖說有點二,也還算正常,如今一看,已經到了中二晚期,沒救了。
風念依一挑眉,冷聲道:“你爲何要這樣做?”
秦軒一拍手,回答得乾脆,完全沒有身爲兇手的躲閃:“少林寺不是號稱江湖第一派麼,本想挫挫銳氣,誰知這麼不禁打,誒,果然是本殿下太英明神武了。”完全沒有想過使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已經落了下乘。
“所以,關在一處廢園裡,長時間不理不顧的?”風念依直接忽視極其自戀的後半句話,針對前半句提問。
“既然已經利用完了,還理他做甚?於是,本殿下將所有人交給大哥了。”他攤攤手,似乎對這樣的做法不甚滿意,“誰知,大哥直接扔在一處園子裡,也不知要做甚。要我說,直接殺了便是!”
風念依搖搖頭,她發覺,這兩兄弟,除了容貌外,最大的共同點都是視人命如草芥,“風傾衣一開始就知道?”
“呵呵……”秦軒以袖遮面,“本殿下不是告訴過你,這是大哥的計劃麼,太笨了!”
風念依突然想起那一天,他們一羣人興沖沖地爬上少林,卻發覺門庭冷落,空氣中都飄着血腥味。知道少林寺遇害,說不難過是假的,當真恨不得將真兇立刻繩之以法。
而當時風傾衣是怎樣說的,如今想來,他當時就應該知道是誰做的,然而卻能非常自然的與她問答,步步引導她,配合她的喜怒哀樂,當真是用心良苦!
“裝迷魂散的瓶子留在現場,是故意的吧?”
面對風念依的質疑,秦軒無不得意道:“呀,又被發現了,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你是不是猜了很久?”
風念依冷笑:“可惜聰明過了頭,沒有達到目的。”當時她還讚歎是聰明人,如今一看,這貨絕對是歪打正着!
秦軒正了正身子,可惜道:“我本來想引你去查閻羅門,知道你與大哥差距有多大,”最好可以反目成仇,這句他沒有說出,“可惜你太笨了,根本沒有想到。”
“……”線索根本不明晰、邏輯也不嚴謹吧?任誰知道這是迷魂散,首先第一個應該查的是它的擁有者崆峒吧,後來崆峒出事了,線索更混亂了,認真一想,似乎誰都有可能,更何況,閻羅門只是一個替人消災的殺手組織,是不可能無緣無故下這麼大手筆的,最後條件一排除,只能得知有人專門針對閻羅門。所以說,這中二少年的思維可真不是一般人駕馭得了的,更重要的是,“你忘記了風傾衣……”
“哦,對,大哥在你身旁,肯定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就說我這麼完美的計劃……”
風念依轉過頭,不忍直視中二少年的智商,繼續問道:“倥侗呢?”
倥侗與少林不同,倥侗真的是滿門滅,整個門派沒有留一個活口,這是後來調查知道的,然而針對這件殘忍至極血腥至極的事情,中二少年只漫不經心地給出了四個字:“看不順眼。”
風念依銳利的眼光掃視了對面人一眼,步步緊逼:“不是也因爲迷魂散?”
“嘖,還算有點腦子,也不枉本殿下這麼認真回答你的問題。不錯,迷魂散是個好東西,倥侗派本也不錯,可惜就可惜在某些人野心太大了,竟然敢和我談條件!”中二少年咧嘴嫵媚一笑,“哦,再送你一個消息,閻羅門能夠拿到迷魂散這一江湖至寶,可是大哥的手筆呢。”
風念依在腦中閃過一則記載在冊的傳聞,在心底埋了許久的困惑突然迎刃而解,原本不成片段的事情也被聯繫起來了。她又問道:“是你想要藏寶圖,還是風傾衣想要?”
秦軒眼中閃過明顯的興味:“這又差別麼?我要什麼,大哥從來不會拒絕,大哥要什麼,我搶也要幫他搶到手。”然後又特別嫌棄道:“就是看人眼光實在不行,竟然看上了你,舉止粗魯,行爲粗鄙,一點女人味也沒有!”
“……”身着一身白裙在他人眼中飄然若仙的姑娘。
風念依不再說廢話,隔着石桌一把提起秦軒的衣襟,眉頭微挑,道:“小子,我肯聽你說話,是給你面子,不要不識擡舉!你這樣的人,我看多了,就兩個字,欠揍!”
“主子!”在風念依抓住秦軒的那刻起,四周的黑衣人就紛紛圍了上來,拔刀地拔刀,拿暗器的拿暗器。
雙腳離地的秦軒倒是無所畏懼,還火上澆油:“嘖嘖,真該讓大哥看看你這個樣子……”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請你做客了,想來他還是要你這個弟弟的。”不僅是給江湖武林一個交代,還爲了逼出風傾衣!
曾幾何時,風傾衣竟然到處躲着她,不知道是害怕她已經知道了真相,還是不想給她一個交代。總之,自從風影找上門後,便再也不見半個人影,甚至他的消息也完全消失了。
“哈哈,你以爲我會怕?”
風念依掃視一週:“閻羅門的殺手,你以爲帶了這麼多人就麼有恃無恐?別忘了,你根本不會武!”話音剛落,直接提了秦軒的衣襟,一個凌波飛仙步翻過黑衣人,下一刻她提着秦軒便出現在水亭之外。
風念依看着才反應過來黑衣人,勾脣一笑:“秦軒,你知道你最大的失誤是什麼麼?”
秦軒眨眨眼,看着自己的手下都被一羣突然出現的人攔住了,但他卻沒半點失態,只是故作可惜道:“我的失誤?失誤就是沒有早點來,不然能早點知道你還有一支人呢,真是失算!”
“呵,你的最大失誤是,不,自,量,力!”
傾城月光水一般撒下,整個天地間都彷彿都蒙上了一層蒼青色的紗。
風念依站在臨水亭頂,右手提着一個比她都高大的玄衣男子,如此看上去有點滑稽。秦軒不在意,彷彿很享受高處的風光,風念依更不在意,看着下面的戰況放聲道:“給你們一刻鐘。”
這句話看似沒頭沒尾,但卻讓暗影等人更家起勁,出手得那個叫心狠手辣,果真一刻鐘之後,跟着秦軒來的那羣人全部被俘虜。
秦軒撫着下巴,雖然他一向對風念依不對付,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女人**手下還是有一套的,要不要去討教一番呢?
風念依可不管秦軒怎麼想,將手中的人形包袱扔給暗夜,“你們先回去,這些一起帶走。”
不一會兒,臨水亭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靜悄悄的,彷彿方纔的刀光劍影都不存在。
風念依走到石桌前,拿起依舊完好如初的酒壺,直接扔給自始自終就沒有動過的夜煊,道:“你護着的酒,怎麼能不知道味道?”
是的,夜煊沒有參加剛纔的打鬥,安靜地抱劍站着,與兇殘雜亂的打鬥形成明顯的對比,然而,卻並不突兀,只像一副美麗的背景畫,成全了今夜的月色,成全了水波盪漾的臨水亭。
夜煊去了壺蓋,仰頭大喝,酒是好酒,也是烈酒,夜煊並不擅長飲酒,以前身爲殺手更是滴酒不沾,因而剛喝了兩口,就覺得頭有些昏沉。
風念依看他那模樣,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夜大俠竟然不善飲酒,這也罷了,還敢大口大口喝,也是醉了。
夜煊一向是面無表情的,現在因爲酒出現絲絲紅暈,在冰雕的臉上分外明顯,他將酒壺重新扔回風念依。
風念依笑着笑着,飛身上亭頂,這方天地都是她泠泠的笑聲。
她站在月光下,仰頭喝酒。
她高舉酒壺,傾倒而出的酒被她拉得老長,在月光下閃爍着點點光澤,源源不斷傾入小口。
這一刻,秋天、月光、水亭、白衣、落葉、微風,構成一幅絕美的意境,如果有人在此,絕對會誤會是天上遺落的仙,來此凡塵逗留一番。
可是,這時的風念依只求宿醉一場。
此去經年,聚散離合。
去年對飲之人不知被時光遺落何處,那場不知愁的笑談也丟逝在歲月深處,似乎經不起半點波瀾。
她更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回不去了,那江湖已經不是單純的打打鬧鬧,笑傲江湖更是一場夢。
什麼雙風,什麼風傾衣,當一切攤開之後,她只是宋卿卿,而他只會是秦豐!
她突然扔了酒壺,酒壺被拋出一道長長的弧度,直直落在遠處的河裡。
抽出玉笛,在不大的亭頂舞起“劍”來,一個招式,便吟上一句:“半百光陰一夢蝶,重回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足尖一點,往水面涉去,水花四濺,打溼了她的衣裙,她卻不在意,只繼續吟道:“人生如夢亦如露,是非成敗皆空;月月團圞,煢煢孑立,能向花間幾多醉。”聲音在這方天地迴盪,盪出幾許惆悵,盪出幾許出塵。
長亭短亭,紅塵幾渡,她不屬於這個時空,卻不可避免的捲入紅塵深處,笑鬧哭醉皆不由人。
秋懷惆悵經年裡,一座秋亭一場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