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飯後,兩人又說了些話才散,若胭想早早的過去,能多陪會章姨娘,就帶了初夏和曉萱兩個出了侯府,一路馬車往梅家去,當初聽章姨娘說的是巳時正啓程,此時剛辰時三刻,不想還不到梅家門口,就聽到有馬蹄聲和車輪聲吱呀吱呀的迎面而來,緊接着就聽曉萱在外驚道,“三奶奶,章姨娘已經出發了。”

若胭大驚,猛地掀起了簾子,果然見一輛熟悉的小油車從梅家側門而來,在油車後面,恰好看到幾個背影消失在門後,接着,慢慢的關上門。

“姨娘——”若胭喊。

雙方馬車都停了下來,對面的小油車也挑起了簾子,春桃正扶着章姨娘坐在裡面,章姨娘掩面而泣,聞聲擡頭,看見若胭,悲呼一聲“二姑奶奶”,就手忙腳亂的下馬車來,若胭也迅速的過去,早被章姨娘摟在懷裡,哭個不住。

若胭驚道,“不是說好的巳時,怎麼這樣早就走?若非我來的早,豈不是要錯過爲姨娘送行。”

章姨娘哭而不語。

春桃哭道,“二姑奶奶不知,原本確實是定的巳時,到今兒早上卻又改了時辰,說是老太太昨夜裡做了個噩夢,夢中菩薩警示,說是巳時遠行要妨主,就改的提前了,姨娘怎麼做得主,只想着不能見二姑奶奶一面,哭了一早上。”

若胭氣惱不已,張氏從不信佛,怎會突然冒出一句菩薩警示來,不過是有意早早的打發走章姨娘,不叫她們母女相見罷了,再將車裡僅有的幾個包袱掃了一圈,更加心知肚明,這主僕二人竟是這樣寒磣前往,自然不好叫若胭看見,心知若胭疼惜姨娘,見了此景,定要生氣,索性連面也不讓見了,若胭此刻看了確實生氣,看那包袱,不過幾件換洗衣裳,也裝不了什麼值錢東西,這般回去,與乞丐何異?大老太爺一家見了,怎麼會有好臉色相與?暗叫幾聲張氏狠毒,恨不得衝進去找張氏理論,又冷冷一笑,有什麼理論的,連梅家恩也不管,薄情至此,還指望張氏大發慈悲?只心裡憋的疼,抱着章姨娘,母女倆哭了一場,還是初夏勸道,“三奶奶和姨娘都莫哭了,總算三奶奶趕到,這也是天意憐愍。”

章姨娘忙擦了淚,連聲道,“正是,正是,總算走之前又見二姑奶奶一面,姨娘走的安心了。”

若胭卻哽咽道,“姨娘此一去,身旁無依無靠,更無積蓄,怎麼過活,既然已經從梅家出來,我也不必再顧忌,姨娘先去我的莊子上住着,等我再做安排,何必非要去延津,那裡人地兩生,去了我不放心。”

章姨娘卻擺手,“不可,不可,姨娘終究是梅家的人,回去祖籍也是理當,若去二姑奶奶的莊子,不但於梅家不好交代,也要連累二姑奶奶被人笑話,哪有嫁了的女兒將孃家的姨娘收留的?我還是去延津,有春桃作伴,兩人做些針線,守着幾間祖屋幾畝地,也可過活,雖不富貴,但是清靜,一生若能這般,姨娘也知足了。”

若胭聽着心酸,哪裡肯放行,章姨娘堅持要走,若胭也堵了氣,吩咐初夏立即去採辦細軟用物,並回瑾之去取幾封銀子過來,曉萱則攔道,“三奶奶,這些倒不必,奴婢已有安排,請三奶奶稍等片刻。”

若胭詫異的問緣故,曉萱則轉身跑到街口看了看,又折回來,道,“奴婢已經安排曉蓉,她應該很快就會趕來。”

衆人都是一頭霧水,若胭還要再問,卻見人影閃過,只見曉蓉已經到了跟前,身後還跟着一男一女,皆是一樣的裝束,表情嚴肅冷峻,只抱拳向若胭行了禮,叫了聲“三奶奶”,更無他話,若胭怔怔的看着兩人,眼前飛快的閃過許多人,半緣庵護送杜氏骨灰回蜀的兩人,昨天剛從雲懿霆身邊趕來送東西的男子……他們都是一樣的裝束,他們都與雲懿霆有着什麼樣的關係?

曉蓉已經笑道,“三奶奶,他們是主子臨走前就安排留在京中保護三奶奶、聽候調遣的,三奶奶這樣放心不下姨娘,就讓他們護送前去,將一切打點妥當,有他們在,三奶奶大可安心,更不必倉促置辦物資帶去,儘可到了那邊交代他們倆去採買就是。”

若胭此刻除了感謝的落淚,別無話說,原來雲懿霆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好,他雖遠在千里之外,雖然自己身處危境,卻將自己妥妥的保護在身後,事無鉅細的照顧着。

“好。”輕輕的點頭,一低頭,淚已落下。

章姨娘和春桃則不知所措的打量着陌生的兩人,直覺的感應到兩人身上收斂不住的殺氣,意欲拒絕,曉萱解釋道,“姨娘放心,如果沒有危險或者姨娘的吩咐,他們倆不會靠近姨娘。”

若胭也溫言寬解,說是身邊多個人,路上也安全些,“姨娘和春桃都是女流之輩,從京州到延津,不遠不近也有千里,只一個車伕跟從,怎麼安全,就算府里人少,也總能騰出一兩人來,再不濟,還有姜先生呢?”說着陡然想到姜先生,自從梅承禮離家出走,自己也忘了姜先生這麼個人的存在,當初張氏可是特意修書從新鄉請他來的,既然如今梅承禮不在家了,他是不是也該告辭了?順路同行,人多些也好照應吧。

章姨娘卻一臉驚異,“原來二姑奶奶還不知道呢,姜先生早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嗎,若胭搖頭,自己身邊還一堆事呢,哪有功夫想得起他?春桃突然道,“姜先生走的時候還和老太太大吵了一架呢。”

“哦?”若胭納悶,走就走吧,吵什麼呢?都是老頭老太太的,有什麼可吵。

春桃道,“說法多着呢,奴婢沒去看熱鬧,也不知真情,有說是老太太趕了姜先生走,說大少爺不在家,還要先生做什麼;有的說是姜先生自己請辭,說學生離家,於他是奇恥大辱,不肯再呆;又有的說是爲了束脩,老太太說一共也沒教幾天課,還在梅家白吃了幾個月,不該給束脩,姜先生卻說大少爺離家非他所逼,授不授課都該按契約付束脩,林林總總也不知聽了多少說法,不知哪個真哪個假。”

若胭差點沒繃住笑,心說不管真假,這幾個說法還真是都符合兩人的性格。

這邊母女倆正殷殷話別,不想不遠處那扇側門吱呀一聲又打開了,裡面呼啦走出數人,當先一人正是張氏,後面跟着大鄭姨娘和姜婆子等人,浩浩蕩蕩的奔了過來,章姨娘不由的退了一步,再慢慢挪到張氏跟前,不知所措,張氏很不高興的斜她一眼,又轉向若胭,若胭則徑直過去,不鹹不淡的行禮,道,“多謝老太太出來爲姨娘送行。”

任誰都清楚張氏不爲送行而來,若胭偏偏當衆這麼一說,張氏臉色一變,有些下不來臺,牽強的扯了扯腮,這才皮笑肉不笑的回答,“二姑奶奶倒是來的早。”

若胭也笑,聲音更響亮些,“是啊,自然得來得早些,若是晚了一刻半刻的,可就見不着姨娘了,我原本還想着巳時纔來,不想昨兒夜裡做了個夢,夢中有位菩薩對我說,讓我今天務必早些過來爲姨娘送行,要不然就只能一路追到延津去了,我原本還不信來着,天下哪有這樣荒誕可笑的夢,天上的菩薩都是閒的無事可做嗎,這世上大事小事何其多,倒有空爲我這個事特意過來報個信,丫頭們卻勸我,說還是該信的,菩薩也有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的那種,我就半信半疑的來了,沒想到還真恰好趕上姨娘啓程,老太太說我這夢巧是不巧。”

若胭身後的幾個丫頭聽了這話,拼命忍住笑,快要憋出內傷,其餘的人則無一例外的白了臉,尤其張氏那張臉煞是多彩,正想着是發一通脾氣罵她口出無狀、還是哭一場責她奚落長輩,若胭又笑起來,“管他什麼菩薩呢,總是讓我見着姨娘了就好,老太太還親自出門來送行,這樣大的場面,也是難得了。”

張氏打好的腹稿就失去了意義,被她這樣寬大的一笑,罵是不能罵了,哭也沒法哭,只好擠出個笑臉,呵呵了兩聲,飛快的掃過曉蓉身邊的一男一女,看裝束怎麼也不像下人,而且一臉冷厲,帶着生人勿近的殺氣,問,“他們倆這是?”

若胭略一遲疑就笑,“老太太,他們是我的人,特意請了來,專爲姨娘護行。”說出來也好,叫你知道我是有安排的,就算離得遠,也容不得姨娘被人欺負。

“胡鬧!”張氏可算是找到目標了,“二姑奶奶連這點禮數都不知道了嗎?章氏是梅家女眷,怎可與外男同行?”

呵!還學會拽兩句禮儀了!若胭不以爲然的道,“老太太放心,只是同行,並不同車,老太太如果覺得不合適,還請另作安排,老太太是懂禮數的,按說,老爺是朝中六品官員,女眷出遠門,豈能無人護送?千里之遠,途中車馬行人,皆是生人,若有衝撞,豈不更加不妙?”

張氏啞口無言,直看着若胭氣得說不出話來,大鄭姨娘爲巴結張氏,頂嘴道,“二姑奶奶這樣說,就是埋怨老太太沒有爲章姐姐請護衛了?二姑奶奶哪裡知道老太太當家的難處,府裡本沒多少得閒的下人,大家裡裡外外的忙着怎麼抽得開身。”

若胭就似笑非笑的盯着她,冷笑,“不如大鄭姨娘陪着同行?就算沒有男丁,有大鄭姨娘陪着,姐妹倆說說體己話也好,這既是大鄭姨娘的姐妹情深,又爲老太太分憂,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爲?”

大鄭姨娘嚇得花容失色,倏的縮到張氏身後,探首擺手,“二姑奶奶,不可不可,妾若離開,怎麼服侍老太太。”

若胭揚眉冷笑,“這麼說,服侍老太太就非大鄭姨娘不可了?一大家子人竟沒一個可用的,還是說,我姨娘此去祖籍是因爲不如大鄭姨娘善於服侍?”

大鄭姨娘無言以對,張氏也沒話可說,眼珠兒一轉就哭起來,用衣袖胡亂揩着眼角,跺腳道,”二姑奶奶這樣的伶牙俐齒,跑到孃家門口來吵鬧,這是認爲我梅家虐待了你姨娘,要爲你姨娘鳴冤嗎?”

若胭正要直言,就見章姨娘在張氏面前跪下,求道,“老太太息怒,二姑奶奶絕無此意,都怪妾滯留太久,時辰不早,妾該趕路了。”

若胭這下是又氣又心疼,這姨娘總是這樣誠惶誠恐、歸攬罪過,有心再扎張氏兩針,又不願章姨娘擔驚受怕,默默將話嚥下,索性希望章姨娘快些離開,也好些解脫,衆人也都沒了話,氣氛詭異之下,章姨娘再一次向張氏拜別,張氏拉着臉一個字也沒說,章姨娘也沒指望她會說什麼,復登車而去,若胭要親自送章姨娘出城,也坐上了小油車,卻對着張氏涼颼颼的笑了兩聲,才放下車簾,兩輛車一前一後軲轆轆遠去,一男一女卻沒上雲府的馬車,縱身一躍,就消失在衆人眼前,嚇得張氏等人倒抽一口涼氣,不由的縮了縮脖子。

車輪緩緩轉動,發出低沉暗啞的聲音,像是碾在心裡,沉重而疼痛,不用再面對張氏,離別的悲傷才又升上來,各自落淚,章姨娘哽咽着叮囑若胭“多吃些,長些肉,女子要豐腴些纔好生育”、“必要恭敬、順從婆母、舉止謹慎、討婆母歡心”、“要服侍好三爺,不可任性,身爲正室已是榮幸,萬不可心胸狹窄、妒忌成性,日後若三爺另有新歡,還要大度容忍”……若胭初時諾諾應下,到後來就不再說話。

章姨娘這樣說,是因爲她本爲妾,身份使然。

若胭看着身邊的章姨娘,一個被逼得遠走的“妾室”,忽感哀傷,只因章姨娘是梅家恩的妾,不管她是否得寵,身份本身已經礙了人眼,就算正室杜氏當初容她,其他的妾也容不得她,大約,這也是情理之中吧,如果雲懿霆也納妾或者僅是新歡,自己是否會有容人之量與另一個女子和平共處?那是絕無可能的吧,即使對方溫柔、嫺淑、對自己恭敬有加,和章姨娘一樣與世無爭,自己也同樣容她不得,心胸狹窄也好,自私善妒也罷,作爲女人,自己唯一可以堅持的,就是這一點點驕傲和追求了。

不求富貴,只求一心一意。

一路傷感,各自心事。

城外相別,芳草萋萋,淚水漣漣,終是章姨娘很了狠心,上車去,落下簾子,絕塵而去,唯覺空氣中飄蕩着隱隱的哭聲。

若胭就久久的站在那裡,望着早已不見馬車的方向,任淚水打溼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