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清風拂山崗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糾結的對話折騰的兩人都筋疲力盡。林若拙無精打采的開門,蔫蔫的回房,洗洗睡了。

赫連老七比她好些,精神略有振奮。心情很好的喚了小何子進來服侍洗漱,在書房睡下了。

這對夫妻抵達定莊後的第一晚就延續了分房而睡的好傳統,三個下人見怪不怪,畫船陪着赫連暮晴,銀鉤睡外間值夜,一宿無話。

第二日,生物鐘準時喚醒。林若拙洗漱完畢,如往日一樣,領着赫連暮晴在院裡做早課。

要說被髮配來此最大的好處,便是她的所行所爲再不需偷偷摸摸,想做什麼都能光明正大。比如此時,一身短打,肆無忌憚靠着牆豎直壓腿的某人,氣定神閒猶有餘力的對赫連暮晴囉嗦:“……這個動作的要領是背不能彎,腰側用力,向大腿貼緊……有酸漲感,這就是有效果……”

赫連暮晴站在一邊,呆呆看着她一舉一動,半聲不吭。

林若拙也不介意,自得其樂做完熱身運動,舒展全身關節韌帶。之後便是舞一套拳,若粉蝶穿花,煞是好看。

赫連熙從窗戶上收回眼睛,不屑一顧。花拳繡腿,半點殺傷力都沒有。虧她練的還來勁。

小何子捧着一條紫色腰帶過來,問:“殿下,系這條可妥當?”

這位原本是幹粗活的,貼身伺候屬緊急上崗,好多事沒把握,很自然的養成了事事多問的好習慣。

赫連熙一瞥新上身的藕色錦袍:“換香色的那條。”

小何子忙去換了來,給他繫上。赫連熙垂眼看了會兒他的動作,又擡眼去看窗外。那邊林若拙收了拳腳,開始練習走步,婷婷嫋嫋。粗布腰帶下,柳腰纖細不盈一握。

“換掉!”陰沉着臉開口。

“啊?”小何子一愣,莫名:“換?換什麼?”

“換勁裝。”赫連熙一臉嚴肅。

林若拙走着身段正過癮,就見書房門砰的打開。一身勁裝的赫連熙拿着寶劍走了出來。

這是……

院中幾人齊齊詫異。

赫連熙於萬衆矚目中穿行而過,目不斜視,出了院子,繞行至後方樹林。

“殿下這是……”畫船呆滯看着那漸行漸遠的身影。怔怔道:“去練劍?”

林若拙第一個回過神,點頭道:“應該是。他也該練練了,快三十歲的男人,天天悶在屋裡不動彈。很容易生出大腹便便。”

話音剛落,就見那背影腳步忽頓了一下,速度加快幾分。消失於樹林。

畫船嚇的差點嗆到口水:“夫人。您說什麼呢!”

林若拙卻已將注意力轉回,清咳一聲準備開嗓子。赫連熙頹廢也罷,振作也罷,都不關她的事。自己日子過好就行。她不聰明,可不聰明又怎麼了?笨人難道就不要過日子了?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守住自身的行爲道德。不貪婪、不嫉妒、不懶惰、不自卑。堂堂正正、堅無不摧。魑魅魍魎來誘,我自金剛不動。那些聰明人機關算盡。又與她有什麼關係?

清亮的嗓音若泉水淙淙,流過山間田野,潤澤春色一片。

赫連暮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池邊的柳葉綠色愈來愈濃,赫連熙以前雖也時常鍛鍊,卻不如現在這般日日空閒,生活規律。大半個月後就明顯有了不少改變,胃口增大,身型緊實。看着比剛來時幹練許多。

這日,小何子給他穿衣,發覺腰帶有些鬆了,隨口道:“殿下近日明明胃口甚好,怎還消瘦了些?”

赫連熙輕咳一聲:“廢話少說。動作快點。”待穿好了出門,又添補一句:“記得告訴做衣服的新尺寸,夏裝別做大了。”

小何子領命,見着銀鉤把話說了,銀鉤道了聲知曉,數數月份也差不離,便去庫房清點夏布。找林若拙商議裁製夏衫之事。

之前雖有司徒九送了東西過來,然到底是不如往日,庫存布料乃當地棉布土布居多,綢緞綾羅甚少。林若拙拍板:“細料子留着做內衫,外頭的全用棉布。”

料子問題還不算什麼,人工才更叫頭疼。目前主僕共六人,能動手做衣服的就銀鉤畫船兩個。林若拙從某種程度上很符合高門貴女風範,女紅針線鑑賞一流,製作水準三流。倒不是做不出來,而是做工奇慢,最多給自己縫個改良內衣什麼的。指望全套衣衫,一年出一套就了不得了。

如此,生產和需求嚴重不配套。

銀鉤的意思是,主子一家三口的衣服由她們來做。她們三人的就僱傭莊子裡的婦人動手。

林若拙想了半天,若趕不及也只能這樣。嘆氣:“委屈你們了,跟着我受苦。原本該在外頭放良做正頭娘子的。”

銀鉤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便是在外頭做了正頭娘子又如何。不是人人都若許家嫂子(夏衣)那般好福氣的,夫人失了勢,婆家焉有不嫌我們的?便是遇着有良心的,自個兒姿態也得放低,何苦來。還不如在這裡,苦雖苦些,卻難得鬆快,且不必看人臉色。”

林若拙忍不住笑:“也就你我幾個覺得鬆快了。那一位可是憋屈的很。”

銀鉤嘆道:“這也難怪,殿下是個男人,男人家總有大志向。比不得我們女人,心小,只圖安穩日子。”

林若拙笑:“你這話一陣見血,從古至今男人都有大志向。”

當天晚飯後,幾個女人照例圍坐一處取樂,銀鉤畫船就着燭火縫製衣衫,林若拙給赫連暮晴說故事:“今天咱們說上古時代的事。上古時期,人類剛脫離飲血茹毛,青銅冶煉還未出現,燒陶也只極少數人掌握,大多部落都用石制器皿。男子負責狩獵,女子負責採集。食物匱乏。朝不保夕,那時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人從母姓,部落多爲女子爲主事。”

“夫人!”畫船第一個叫出來。大驚:“您別亂說,晴姑娘會當真的。”

林若拙道:“我何時胡說了,這本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你道姓字怎麼寫,女生爾。女子生出方爲姓。上古八大姓:姬、姜、嬀、姒、嬴、姞、妘、姚。不都是從女旁?”歷史課上老師說的明明白白,人類之初是母系氏族社會,父系是後來演變的。

這回不但畫船風中凌亂,銀鉤也受不了了:“夫人。怎可如此解?”

“本來就是這樣。”林若拙直白的道,“男人都有大志向。耕種、製陶、青銅冶煉發達後,糧食增多。不但人人能吃飽還有剩餘。俗話說飽暖思淫/欲。男人的大志向就出來了。不滿足平均分配,想要更多。最好一部落之富餘只供養他一人,但這顯然不可能。單絲不成線、獨步木成林。便尋思,還是整合了全部落壯丁,搶了其它稍弱的部落合算,不但多餘糧食可歸己方揮霍,搶來的人還可做奴隸專門從事耕種、燒陶、冶煉器皿的苦工。本部落人便只需鍛鍊武力。再不用做那又髒又苦的活計。這便是誰的拳頭大聽誰的,武力掠奪的由來。”

又道:“這時,女子主事便轉換爲男子主事了。因爲男人力氣大,女人不聽話就要捱揍。”

“夫人!”銀鉤連衣服都顧不上縫了,恨不得捂住赫連暮晴的耳朵:“您能換個故事麼。”

林若拙不解:“難道我說錯了?”事實就是這樣啊?

門外傳來一聲嗤笑:“你沒說錯,只不過那是蠻荒之時,人多愚昧。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禮儀所至。”隨着話音,赫連熙踱步而入,尋了一方椅子坐下,嗤嗤而笑:“你們晚間做活,便是閒話這些?”

林若拙不服氣道:“你少糊弄人。什麼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分明他纔是最講究‘我的拳頭大,你們都要聽我的’這道理的人。若不然,他和炎帝打什麼?還不是一山不容二虎,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赫連熙嘴角一抿:“怎可如此解書?黃帝一統華夏,乃天命所歸,大勢所趨。”

林若拙嘲笑他:“少來這套!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的是對的。”

赫連熙臉上有點掛不住:“孩子還在呢,說這些作什麼!”

“就是因爲晴晴我才說的。”林若拙道,“我這是教孩子認清真實的世界。不然你當我吃飽了撐的疾世憤俗呢!”

銀鉤戳戳畫船,悉悉索索收拾了東西退下。小何子抱起赫連暮晴,跟着她們往外走。林若拙頓覺十分沒趣,撇撇嘴:“你來幹什麼?”

赫連熙挑眉:“什麼叫我來幹什麼?這屋子我哪一處不能去?”

“對啊。您哪兒不能去?上我們這兒來做什麼?”林若拙涼涼反問。真掃興。

赫連熙道:“我不來,怎麼知道你一天到晚胡言亂語,教壞女兒。”

林若拙瞪大了眼:“那你覺得該教什麼?《女訓》?《女誡》?暮晴是皇族後代。便是爲了面子上好看,年紀大了也會有門體面高貴的婚事。可你我是被圈禁的,等同罪人。這樣的處境,你將她教成三從四德,丈夫說一,妻子不能說二?這是把她往死路上送呢,她是你親生的不是?”

赫連熙啞然無語,半晌,口氣稍軟:“那也不能這麼直白。有些話,不能說。”

能做不能說,就好比某人的爭儲奪嫡。林若拙理解,問題是她又不是芝麻陷腹黑:“我的性子做不來那些表面文章。要不,你來?”對,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父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橫豎你也就這一點血脈了,也該上心些。”

這話說的真難聽。赫連熙臉瞬間黑了,剛要說什麼,外頭傳來嘈雜聲。

小何子慌慌張張領着馬忠良跑進來,臉色雪白,聲帶哭腔,一進門就給跪下了:“殿下,京中剛傳來消息。陛下,陛下山陵崩了!”

“哐當!”赫連熙手中的茶盞摔落在地,“你說什麼!”

馬忠良領頭,小何子等一羣人齊齊跪下,哭聲震天:“殿下節哀——!”

赫連熙身體晃了晃,林若拙立刻扶住他胳膊,一連串高聲吩咐:“小何子、銀鉤,去將帳幔衣飾都換掉,準備喪服!畫船,你帶好大姑娘,其餘一概別管。”又問馬忠良,“京中可有話給我們,奔喪之事怎麼說?”

馬忠良搖頭:“陛下駕崩,太子繼位。並無口諭傳來。”

赫連熙咬牙:“好!好個三哥。他這是連父皇最後一面都不讓我們見。”

馬忠良垂頭。

林若拙一想,又問:“宮中娘娘們如何安排的?”

馬忠良爲難的擡眼,一咬牙,道:“陛下仙駕之前,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魏嬪娘娘……就已身子不好,陸續先去了。陛下大行,皇后娘娘悲痛不忍,病重一日後也去了。”

林若拙倒吸一口涼氣,後退三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氣從脊背爬上後腦。

這也……太狠了!

赫連熙卻沉靜了下來,聲冷若冰:“都下去吧。”

馬忠良暗歎一口氣,告罪退下。銀鉤扯了小何子一把,退入黑暗。林若拙看看他:“你……”

“你也去吧。”赫連熙難得聲音平靜如水,“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林若拙頓了頓,想想還是沒提醒他這是她的房間,輕手輕腳退出,帶上房門。

“夫人。”銀鉤湊上來,輕聲道:“馬總管在院子,有事找您。”

林若拙一怔,領她往外走。黑壓壓的院子中堆了不少東西,站着三個人,最前面一個提着燈籠的正是馬忠良。上前道:“夫人,京中送了兩個人來給您使喚。”

兩個人?林若拙莫名。銀鉤知意的提高了燈籠,微弱亮光照在那兩人臉上。林若拙大吃一驚!

那是兩個穿着普通布衣的男子,一年長,一年少,面白無鬚。年長者的臉相信所有進過宮廷的人都不會陌生,楚帝身邊內侍第一人:胡春來。

“胡總管!”林若拙震驚無比,“您,怎麼是您?”

胡春來十分標準的行了個禮:“夫人,先帝臨終前口諭,讓老奴來伺候您。”

“伺候我?”林若拙真的是驚呆了,“我?你口誤吧?”

胡春來微笑:“正是您。七皇子妃。”

林若拙懵了:“這,這不對吧。怎麼會是我,不該是七殿下的麼?”

胡春來意味深長的道:“夫人,先帝待人寬厚。您是尊貴人,老奴伺候夫人是應該的。”又指着身後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這是老奴的徒弟,董行書。”

林若拙張了張嘴,又合上。嘆口氣:“也罷,這裡清苦,胡總管不嫌棄就好。後院西廂房正好有兩間空屋子,您就住下吧。”

胡春來拱手:“夫人客氣了。老奴現已不在宮中任職,當不得‘總管’之稱,夫人只管喚老奴名姓就好。”

林若拙含糊過去:“這些不急,明日再說。天色已晚,胡,胡公公一路奔波辛苦。還請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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