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胡歸睜開眼來,只覺眼前肉呼呼一片,一陣陣熱氣撲臉而來。正要掙扎着坐起,眼前忽地一亮,一張臉從頭上移開。一少年正圓溜溜地瞪着眼睛,瞅着自己。
胡歸問道:“是你救了我?”少年嚇得退了一步,不作聲。胡歸又問道:“這是哪裡?”少年頓了一頓,忽地扯着嗓子喊道:“阿爹,他活轉來了。”屋外有人答道:“什麼活轉來了,這位哥哥好好的,別胡說!”
只見屋外走進一條漢子,獵戶結束。漢子說道:“小兄弟醒了,餓壞了吧,正巧今兒打了只兔子。”轉頭向少年道:“阿旺,去把那盤兔肉拿來!”漢子接着向胡歸說道:“今兒早上進山中打獵,見你昏迷在東邊的林子裡。若不是這隻兔子將我引到那裡,這當兒還真難說。”說着,從阿旺手裡接過兔肉,遞給胡歸,胡歸伸手接了,狼吞虎嚥,一大盤肉,不多久便被他一掃而光。漢子又遞過一碗茶水。
胡歸謝過救命之恩。漢子嘿嘿笑道:“什麼救命之恩,這是胡兄弟的運氣。若不是這隻兔子,我李用也救不了你。我是山下的農戶,平日不住這裡,只有秋冬時節才進山搭個茅屋狩獵掙些家用。”
胡歸看着手裡的空盤子,心道:“我倒吃了我的恩公了。”
李用又說道:“看裝扮,胡兄弟是當兵的吧,這年頭,兵不好當啊!”
胡歸搖了搖頭,嘆道:“以前是,現在不是了!”轉即說道:“大叔救命之恩,容胡歸日後再相報答。我若留在這裡,官兵尋到,會牽累你們。”
李用道:“說什麼牽累不牽累的,這年頭誰不是把吃飯的東西別在褲帶上?胡兄弟身子虛弱,這時要離去,那是看不起我李用了。”
胡歸心道:“你們救我性命,大恩尚未報得,斷不能再被我牽累。”於是說道:“我被人挾私報復,慘遭毒打,昨日實在忍受不過,逃出了兵營。在逃之人,若再牽累了救命恩人,胡歸萬死莫贖。”
李用道:“胡兄弟莫再說了,我李用雖是種田打獵的鄉下人,但好壞還是分得清的。當今朝廷奸逆當道,皇帝忠奸不分,軍隊腐敗,以致我漢人的大好河山要葬送在金人的手裡。爲了打仗,官府徵兵斂稅,唉,到底,吃苦的還是咱們這些老百姓。我聽說書先生說過“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也就是這麼個意思。”
無法,胡歸只得留下。
李用外出打獵,胡歸便和阿旺玩耍。但覺這孩子思維遲鈍,談吐不敏,遠不如常人。與之相處時,又極爲有趣。胡歸童心大起,與阿旺玩起自己小時候的遊戲來。
胡歸正教阿旺用圓溜的石子玩打彈子游戲,忽地響起一陣犬吠,一隻黃狗從樹林裡竄了出來,李用緊跟在後,有數十個官兵追了過來。李用喊道:“快帶阿旺跟着阿黃走,他從小沒了父母,胡兄弟,今後就託你好生照顧了。”說完,舉着一杆獵叉向官兵迎了上去,黃狗朝胡歸跑來。
胡歸心道:“是我連累的你們,此時怎能一走了之。”胡歸進屋拿起屋角的一柄獵叉,也迎了上去。
李用喊道:“胡兄弟,你要我死不瞑目麼?”說話間,已用獵叉搠死了一人。他擋在樹林出口,兩邊都是茂密的樹木和柵欄,官兵一時間倒也過不來。
胡歸微一猶豫,李用左臂着了一刀,鮮血長流,便向阿旺道:“阿旺跟着阿黃先走,哥哥和爹爹馬上就來。”
阿旺看出爹爹身在險境,死活不肯離去。
胡歸無法,眼看一柄單刀正從李用頭頂劈落,便施展天外飛星,搶到李用身前,伸臂將單刀格開,同時將獵叉搠入了那兵的小腹。
衆官兵見他赤手格擋利刃,無不駭然,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來。胡歸道:“卜金嘴要捉的是我,與他人無關。放過他二人,我便跟你們回去。”
領頭的官兵怒道:“他窩藏罪犯,又殺死我們一個弟兄,豈能饒他。你自身難保,還不束手就擒!”
李用急道:“胡兄弟,你快走,好生照顧阿旺,他爹媽死得早,從小受人欺負,跟我又吃了許多苦頭,請你好好待他。”說着便朝領頭的官兵衝了上去。
胡歸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官兵身後忽地挺出一杆長槍,李用的胸口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槍上。胡歸掄起獵叉,猛地一擲,將領頭官兵和他身後那人釘在了一起。衆官兵被嚇得紛紛後退。胡歸也沒想到,一擲之力,竟至於斯。他與官兵離得本近,自戴鐵套以來,力氣已增長了不少,又修煉了道家無上心法無極神功,是以一掄之下,連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許威力。
胡歸見樹林每次至多能夠通行三人,不禁怯意大減,信心倍增,搶上扶住李用,朝官兵道:“我不殺你們,你們回去告訴卜金嘴,這筆賬我胡歸定會和他算清楚!”其實他自己也沒把握能否敵得過這幾十人,說殺你們,只是攻心之計。眼見胡歸空手擋刀在前,一槍兩命在後,神功如此,這些訓練無術,貪生怕死的官兵眼見頭兒一死,大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慢慢向後退了出去。
李用張了張嘴,說不出話,脖子一歪,便閉眼去了。
胡歸心下惻然,看見阿旺在地上滾來滾去,哭得死去活來,想起李用的臨終遺言,暗暗打定主意要照顧他一生一世。胡歸好生勸慰了一番,阿旺才止住哭聲。胡歸用鋤頭挖好坑,取下包裹,將金佛與李用一同埋了。胡歸揹着阿旺,在黃狗的帶引下,投西而去。
淮北位於豫皖交接處,胡歸同阿旺向西走,很快就進入了河南境內。這一日來到永城的一個小鎮上。
小鎮人煙稀少,城東的一條小街倒頗爲阜盛,道旁擺滿了雜貨攤。
胡歸給阿旺買了兩串糖葫蘆,付了賬,街北忽地開來一匹駿馬,馬蹄踏處,人仰物翻,有幾筐柿子被馬蹄掀翻,紅彤彤地滾了一地。馬上一綠衣少女揮舞着鞭子大喊讓路。
駿馬急馳而過,阿旺舉着糖葫蘆正要送入口中,一不小心被人撞落了。一個玩耍的孩子不知閃避,眼看就要撞上,胡歸見那少女提繮遏馬,已然不及。當下也不多想,施展神步,搶在馬蹄的頭裡將那孩子攬在了道旁。
胡歸抓住那馬的籠頭,喝道:“人煙密集之處,怎能如此橫衝直撞。”適才駿馬跑得實在太快,胡歸這時方看清楚少女面容,少女看上去比自己還小着兩歲,容貌極是清麗。
少女雪白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五根葇荑似的手指緊緊地抓住繮繩,喝道:“快些讓開!”
胡歸自覺說話重了些,又見她神色匆匆,真怕誤了人傢什麼要緊的事,便放手,正要說話,後頭又有三匹駿馬飛馳而來,眨眼便到了跟前。
當先一條漢子截住去路,喝道:“兀那女賊,休想逃走。”另有兩人斷了退路。
胡歸看清楚來人,笑道:“原來是中州雲大俠座下的大俠們,幸會。”
來人正是段一刀,雲柔師兄妹,另外一人卻不認得,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長得與雲柔頗爲相像。
雲柔咄道:“不要臉的小王八蛋,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師哥,把他和這小賤人一起綁了,省得再費功夫。”上次在淮北的酒樓裡胡歸在雲柔臉上摸了一把,雲柔視之爲奇恥大辱。此刻遇見,雲柔真恨不得立時要將胡歸剝皮割肉,挫骨揚灰。
綠衣少女怒道:“嘴裡放乾淨些!”
段一刀向四周望了一眼,問道:“石前輩呢?”
胡歸想起那日在酒樓裡爲了脫身,使了個空城計,與他渾說要同石前輩去開封找雲震。想不到這漢子居然信以爲真。索性一騙到底,說道:“這裡離開封還有好幾百裡,雲大俠用得着如此禮興,百里相迎?也罷,既然來了,那就僱兩頂轎子,和你們一同去罷!”胡歸一頓,續道:“不,僱三頂,這姑娘也要坐轎子!”他如此說,自也將綠衣少女託庇於石無德,倘若段一刀不敢動自己,那綠衣少女當然也動之不得。
段一刀高聲道:“石前輩是前輩高人,晚輩不敢冒犯。你既是石前輩的弟子,那我們之間的賬也只有留待到了開封再算。”說着向綠衣少女一指,喝道:“這女子傷了我兩個師弟,說什麼也不能放走了!”他在河南境內碰到胡歸,自是深信胡歸所說了。
雲柔怒道:“師兄休聽這小賊渾說,石寶…前輩怎會在這裡,上次被他僥倖逃了,這次兩個都別想走!”
段一刀止住雲柔,生怕石無德真在附近,他一插手,連這少女也不能捉了。
雲柔旁邊的少女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拔出一口銀劍,說道:“她傷了師兄,斷不能走。”
胡歸道:“她的武藝比你大師兄如何?”
少女道:“她怎能與我大師哥相比。”
胡歸又道:“與這位雲家小姐呢?”
少女答道:“也不如我姐姐。”
胡歸心道:“原來這少女是雲柔這婆娘的妹妹,記得大哥曾經說過,雲柔有個妹妹叫雲遙,自是眼前這少女了。”
胡歸笑道:“雲遙姑娘,她既打你大師哥不過,也打你姐姐不過,又怎傷得了你師兄?”
雲遙說道:“光明正大自是打不過。”
綠衣少女怒道:“你怎不說那姓蕭的包藏色心,見色起意!”
便在這時,阿旺走了過來,說道:“阿黃不見了。”
胡歸心念一動,說道:“阿黃自己回家了。阿旺,你去把適才給你糖吃的那位爺爺請來。”
阿旺奇道:“他們也要吃糖?”
胡歸搖了搖頭,說道:“爺爺不給他們吃糖,請他們吃拳頭。”
阿旺又問道:“拳頭好吃嗎?”
胡歸說道:“好吃得緊!你去把爺爺叫來,等一下爺爺耍把戲給你看。”
阿旺一聽有把戲看,蹦蹦跳跳跑着去了。
段一刀一聽石無德果然在這裡,登時有了懼意。他知道石無德顧及身份,不會與自己動手,但要再捉這少女,也是不能了。當下與雲柔對望一眼,向胡歸抱拳道:“雲霞山莊恭候石前輩大駕。”說完,打馬走了。雲柔也懼怕石無德,只得掉轉馬頭,牽着妹妹離開。雲遙回頭朝綠衣少女看了幾眼,轉過街角不見了。
過不多久,阿旺叫了一個老者過來,那人肩着一個草把,上頭插滿了糖葫蘆。
胡歸舒了一口氣,朝老者笑道:“來三串!”
段一刀做夢也想不到胡歸要阿旺請的老人竟是一個賣糖葫蘆的。
胡歸遞給綠衣少女一串糖葫蘆,說道:“姑娘與我也算同道中人,適才多有得罪!”
少女笑道:“多蒙出手相救,柳飛萱感激不盡。”
胡歸笑道:“我是順帶救的你。那斷一手恨不得吃了我呢!”
柳飛萱奇道:“斷一手?”
胡歸笑道:“就是段一刀段大俠。此地不是說話之處,斷一手若是去而復返,可就麻煩了。”說着便同柳飛萱,阿旺出鎮去了。
阿旺聽胡歸說拳頭好吃得緊,吵着要吃拳頭,胡歸說了許久才糊弄過去。
胡歸問道:“柳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柳飛萱眉頭微蹙,嘆道:“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沒地方可去。”
胡歸心道:“原來你同我一樣,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不過你總好過我,好歹還有家,我胡歸卻是個無依無靠的漂泊浪子,天下再大,也無我容身之所。”
胡歸說道:“這樣正好。”
柳飛萱奇道:“正好?”
胡歸點了點頭,道:“我也正沒去處,咱們又是同道中人,何不結伴上路,萬一再碰上斷一手,多少也有個照應!”
柳飛萱想了一想,笑道:“要我同兩個不知姓名,不曉來歷的人上路,可不放心哩。”
胡歸報了家門,說道:“柳姑娘,既然到了河南境內,何不去瞧瞧那五嶽之一的中嶽嵩山?”
柳飛萱本就無甚打算,聽他這麼一說,便欣然答應了。胡歸買過兩匹馬,與了一匹給阿旺,阿旺卻不敢騎,緊緊摟住馬脖子,不敢直身,只要馬腳稍微一動,他便要摔下來。胡歸只得與他共騎一匹,另外一匹沿途換腳力用。
柳飛萱道:“胡大哥,那馬馱不動你二人,還是騎我的鐵象吧。這神駿是曲端將軍當年的戰馬,能日行千里,連大宛國的寶馬也有所不及。當年曲將軍被張浚所殺時,鐵象落到了康隨手裡,後來又爲我爹爹所得!”那鐵象極具靈性,聽主人稱讚自己,頓時“吁吁”地叫了兩聲。
胡歸摸了摸馬鬃,讚道:“果然是好馬!”他雖不懂馬,但當年陝西名將曲端騎着這匹神馬馳騁疆場,揮劍斬敵的威風胡歸還是有所耳聞的。紹興元年,康隨受張浚指使,毒死了曲端,曲端臨死之時,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匹鐵象馬,死前連呼可惜。由此可見,這鐵象自非凡品。
胡歸從柳飛萱手裡接過繮繩,讓阿旺坐在鞍上,向柳飛萱說道:“柳姑娘,如此好馬你給我胡歸,萬一我心懷不良,搶了你的寶馬,我那劣馬又怎生追得上?”
柳飛萱笑道:“你若要搶我的馬,怎麼會事先知會我。再說,你試試搶不搶得動。”
胡歸試着催馬,哪知鐵象腳底似生根,動也不動,胡歸笑道:“柳姑娘,這馬兒身在曹營心在漢呢,還請你發發慈悲。”
柳飛萱抿嘴一笑,摸了摸馬頸,說道:“馬兒啊,胡大哥不是外人,不要使性子!”
果然,她這一說,鐵象鬆了蹄子,甘心供胡歸驅使。胡歸心想:“此馬如此神駿,適才若不是自己阻了柳飛萱,斷一手等人安能追得上她。她還感激我救命之恩,殊不知差點被我累得喪了性命哩。”一想到此,不禁搖了搖頭。
柳飛萱問道:“胡大哥有何心事?”
胡歸被她看出心事,問道:“不知柳姑娘怎生和雲家結下的仇?”
柳飛萱臉上一紅,說道:“我離家出走,昨日到了夏邑,遇上幾個無賴要搶我的鐵象。剛好碰上斷…斷一手他們,當中一個姓蕭的救了我。”
胡歸道:“自是那金槍蕭遠了。他是你的恩人,怎會?”
柳飛萱怒道:“什麼恩人,他是個大大的淫…壞蛋。那晚我與他們在客棧歇息了,不料到得半夜,那姓蕭的心懷不軌,居然用江湖下三濫的手段向我屋裡吹迷香。”
胡歸聽得“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他怎想得到,江湖上俠名遠播的金槍大俠會如此下流,當日大哥王中孚也對他欽慕有加,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僞君子。
只聽柳飛萱續道:“好在小時候爹爹給我服過一粒藥丸,平常的毒藥,**都害不了我。姓蕭的只道已將我迷昏,大着手腳便進來了。正要向我無禮,冷不防被我一劍刺中大腿。”
胡歸笑道:“還好你手下留情,不然那雲二小姐就要守寡了。”
柳飛萱道:“他既有了妻子,就更不能做那壞事。”
胡歸正要接口,阿旺忽地問道:“什麼壞事有了妻子便不能做?**哥沒有妻子,他能不能做?”
柳飛萱羞得面紅耳赤。
胡歸忙地掩了阿旺的嘴,說道:“只要是壞事,便都不能做!”阿旺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胡歸說道:“他倒還沒成親,只是與那雲二小姐打小青梅竹馬,成親嘛,也只是早晚的問題。唉,他人品如此,那雲家小姐日後少不了要受他欺負了!”
柳飛萱揶揄道:“胡大哥這般關心雲家小姐的終身大事,何不去做了他雲府的乘龍快婿?”
胡歸說道:“我得罪了她雲家大小姐,雲柔怎肯讓妹妹嫁與我。”
柳飛萱接着道:“我傷了姓蕭的之後,往外逃走,卻被那週三郎攔住。我斬斷了他的金刀,也刺傷了他的大腿,這才逃了出來。”
胡歸奇道:“你用什麼斬斷了他的金刀?”
柳飛萱斜眼一瞄,指着鐵象鞍旁的一柄長劍道:“那不是?”
胡歸解下長劍,褪去劍鞘,但見長劍寒光流溢,氣象陰森,冷冷地似結了一層嚴霜,又似有一泓清泉在劍身裡流動,也不知是何材料打造,端的詭譎。
只聽柳飛萱說道:“是闢水寒,削鐵如泥,是把絕好的劍。”
胡歸心道:“有此劍在手,要削斷金刀,刺傷週三郎,倒也不難。”
胡歸笑道:“姑娘一舉傷了中州雲大俠的兩名佳婿,以後在下行走江湖,只怕還要仰仗姑娘的名號呢。”
二人一路說笑,緩緩地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