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通過鏡子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漸漸的,
在不知不覺間,
你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已經徹底代入到現在新的角色之中;
怪不得自己一開始在遠處聽這聲音時感到了一種陌生的熟悉,
自己,
已經漸漸模糊了自己的聲音,也模糊了自己的過去。
視頻裡的人,
正是原本的自己。
穿着一身酒紅色的西裝,意氣風發,自信滿滿,講話時也帶着一種極強的煽動性,理論,研究,自以爲是的證據和論斷,一套接着一套。
樑川慢慢地在臺階上坐了下來,他沒去雙手合什,他只是認真地看着牆壁上的投影,
看着,
過去的自己。
很多事情,已經回不去了,他也沒想着去回去,自己之前的身份,自己之前的生活,自己過往的種種。
不是樑川擔心所謂的事發後會被國家拿去切片研究,而是已然有些看淡了。
黃泉路,走上一遭,鮮有不能看淡的人,樑川很滿意自己現在的身份,也對自己現在這個角色很知足。
他要的,只是解決一下自己吃飯和睡覺的問題,人確實是不知足的,但人比禽獸更優秀的地方在於,他懂得“度”,在追求不知足的過程之中,知道什麼時候該讓自己停下來。
視頻在十分鐘後放完,樑川默默地起身,準備離開,老實說,在這個時候,他有些忘記了那位站在圖書館門口的無頭青年,甚至在他經過那三尊頭顱雕塑時,也沒有反應過來。
“先生。”
還是那道女人的聲音,樑川停下了腳步。
“先生,請您跟我來一下。”
女人還是戴着面具,聲音顯得有些冰冷,這種冰冷和上次聊天時的感覺還不同,這一次,明顯帶着些許的戒備。
樑川點點頭,和女人一起走向了圖書館的另一側,那裡應該是辦公區域。
女人打開了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隨手摘下了臉上的面具,放在了辦公桌上,露出了一張精緻的臉蛋。
並不是出水芙蓉,事實上女人畫着濃妝,卻一點都不嫌過,反倒是有種恰到好處的感覺,很多男人嘴上說着喜歡你素顏的樣子,但也只是嘴上說說。
“請坐。”
女人示意樑川坐到她面前。
樑川坐了下來,伸手,將面具摘下。
“這位先生,我很好奇,你進入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女人沒有做自我介紹,或許,她認爲和樑川沒有做什麼自我介紹的必要,況且,樑川還是一個“魚目混珠”進來的人。
樑川閉了會兒眼睛,他要將自己過去的影像從腦海中暫時揮散掉。
“你們這是違法的。”
樑川很平靜地說道。
女人眯了眯眼,她有些不能理解坐在自己面前這個男人的腦回路。
“我們只是讀書交友聚會。”女人修長的指甲輕輕**着手中的鋼筆,繼續道:“先生,您是記者?”
“熱心市民。”
女人笑了笑,道,“不管您是出於什麼目的,我們都希望您能尊重我們這裡的規矩,這裡是私人場所,未經允許和邀請,不適合外人進入,望能理解。
今天的事情,可以算了,
但,
下不爲例。”
這也算是一種警告。
“好。”樑川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那我送先生您離開。”
女人站起身,準備送客。
圖書館,並不是純粹的圖書館,但正如樑川一路走來所看見的那樣,它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極端,除了那三顆頭顱的雕塑,其餘的,至多也就算是打打擦邊球。
樑川也站起身,正好看見女人放在書桌上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人還顯得有些青澀,像是一個剛剛走出校園的小姑娘,笑起來時,帶着一雙可愛的小酒窩,而在其身邊,站着一個男子,精緻的西裝,自信的笑容。
是視頻裡演講的那個男人,也就是樑川原本的自己。
見到這張照片時,樑川停頓了幾秒,他終於認出了女人是誰。
這個當初只是因爲聽了自己演講就一定要跟着自己的小女孩,如今四五年過去了,也變得成熟幹練了。
“先生?”女人提醒道。
“這個組織,以後還是不要舉辦了吧。”樑川開口道。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不是麼?”女人微微有些不滿,她的耐心,已經足夠好了,但樑川這種若無其事的表情,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觸動她心底發怒的那根弦。
“入口處的那三個人頭雕塑,從哪裡來的。”樑川問道。
“先生,您的問題,還真多。”女人並不打算回答,甚至,漸漸的,她連敷衍的意願也都沒了。
“你不告訴我答案,等會兒警察會過來問你。”
“行,雕塑是蓉城的一位雕刻大家送來的,我們每隔一個月都會從他那裡訂做一批人頭雕塑,我們的導師曾經說過,地獄的入口,是鋪滿人頭的小路,它們會看着你,期待着你的回頭,然後一擁而上,吞噬了你。
那位雕刻大家,姓朱,有一家自己的雕刻館,叫朱門雕刻。”
女人伸手在辦公桌上一杯黑色封面的書上戳了戳,
“這是導師的書,叫《地獄起源》,先生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借給您閱讀,當然,如果您想繼續參加我們的活動,我也可以給您介紹辦理會員卡,這樣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進來了。”
“謝謝。”
樑川拿起桌子上的書,
老實說,
前陣子他還在看但丁的《神曲》,嘲諷這個幾百年前的文藝二逼青年是如何幻想地獄的,卻渾然忘記了,自己曾經也是個小二逼青年,而且歡樂還很多。
轉眼過去,物是人非了。
拿了書,樑川準備走人,女人親自送他到門口,一直看着樑川走了出去,當樑川的身影在街頭消失之後,女人拿起了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月城,有事麼?”
“今天圖書館來了一個外人。”女人回答道。
“警察還是記者?”電話那頭的男子問道,圖書館的活動他清楚,有點逾矩,但一切都在可以解釋的範圍內,當然,麻煩,終究是麻煩。
“不清楚。”女人回答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道:“月城,導師已經走了快四年了。”言外之意,可以結束了。
“導師說過,他會回來,死亡,絕不是他的結束。”
“柳月城!”電話那頭的中年男子加重了語氣,“我給你錢,給你條件,讓你繼續經營他那所謂的社團,是怕你傷心,怕你難過。
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兒,也真的變得跟那個瘋子一樣!
那個傢伙,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江湖騙子!
當初如果不是因爲你母親剛剛過世,我也不可能上那個騙子的當,信他那套所謂的歪理邪說!
他跟我們說,人死是有辦法復生的,但是呢?
他死了四年了,
復生了麼?”
是啊,
四年了,
你還沒回來,
當初信奉你的人,也都失去信心了吧。
只剩下少數幾個單純的,還在繼續傻傻地堅持着。
………………
樑川在茶館坐了整個下午,他有些惶恐,也有些不安,在不經意之間,他闖入到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圈子之中,而他本人,事先卻沒有絲毫地防備。
人活在這個社會中,需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定位,一旦這種定位發生了模糊和偏差,會引發一系列的影響。
一直到黃昏時,樑川才起身,離開了茶館,打車來到了朱門雕刻。
朱門雕刻公館佔地不小,前廳類似於小博物館,展示着屬於主人的作品,不需要買票,也不要登記,誰都可以進去,類似於一個小的旅遊景點,當然,這裡也有管理人員。
樑川走進去時,目光當即一凝,這裡的雕塑,都很奇特。
有手,
有頭,
有腳,
有胸,
也有tun,
大部分屬於人體一部分的雕塑,絕對沒有渾然完整的。
“這雙手,好精緻啊。”
一個女孩和自己的男友在樑川左邊展櫃那裡觀賞着,兩個人看起來都帶着點文藝氣息。
“嗯,雕刻得很精美,細節處很讓人讚歎。”男孩附和道,“小佐,你喜歡麼?我買下來送給你,你看,這裡有標價的,意味着可售。”
“有點貴吧?”女孩故意扭捏了一下,其實可以看出來,她對這個作品很是喜愛,扭捏的同時,還故意在男孩身上蹭了蹭,意思,已經很清晰了。
“你喜歡什麼,我都可以送給你。”
男孩下意識地伸手將女孩抱住,“爲了你,什麼都是值得的。而且明天就是元旦了,這就相當於我送給你的元旦禮物吧,紀念我們的十八歲。”
“你真好。”
樑川瞥過去看了兩眼,倒不是自己這個獨居只有一隻貓陪伴的“孤寡老人”見不得這種小情侶間的恩恩愛愛;
而是因爲這對年輕的情侶還在那裡你儂我儂的時候,
卻不知道,
在他們身旁,也就是展示櫃旁邊,
站着一位身穿紅色衣服的女人正在默默地隔着玻璃盯着他們,
女人雙臂下垂,卻看不見雙手,
且不斷有水滴順着雙臂滴落下來,
從進入這個展廳以來,女人就一直站在那裡,除了樑川以外,沒人能看得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