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面如死灰, 那一雙目光銳利的美目帶着震驚。
唐甜逼近一步，一字一句道：“你就是紅英！你們故意要讓唐溟以爲紅英死了，讓他心懷愧疚不願對你下手！是不是？”
面前的女人身子緊繃, 細而韌的簕藤緊緊纏住她的手臂腿腳, 勒出血來。那毒刺是有麻痹作用的, 不能致命, 卻讓人手腳無力。
紅藥冷笑一聲：“……你以爲你是誰？你憑什麼說我不是紅藥？難不成以爲我易了容？”
“你當然沒有易容, 你不過換了張臉。”唐甜也輕輕一笑。
能將鬱敏整成毫不相像的另一個人，只是簡單整成和自己容貌相近的妹妹，又是什麼難事？
唐溟、鬱商都是易容高手, 若是易容早就會識破了，所以狡詐的杜萊幫她換了一張臉。
“我一直都很奇怪, 我與你素昧平生, 就算是杜萊派你來, 你可不是一般的恨我。杜萊想留着我，你卻處處想下殺手。”
鬱敏恨她, 是因爲自己處處作梗，後來壞了她的好事；而她自己，因爲爹的死也恨過唐溟，也遷恨唐家人，可是對唐溟的恨與對唐家其他人的討厭, 總還是不同的——然而這個紅藥卻相反, 她甚至覺得她對自己的仇恨勝過對唐溟的恨。
尤其她看着自己的目光, 同樣是怨恨, 比起鬱敏的憤怒懊喪, 多了嫉妒和瘋狂。
她原以爲紅藥對唐溟暗有情愫。然而唐溟卻說他只是見過那紅藥一次，還只是個總角的孩子罷了。
“其實你是紅藥, 對我最好不過。”唐甜嫣然一笑，她的目的，可不是要揭穿她。她看着那雙佈滿血絲而眸光灼然的眼睛，她有着殘忍的念頭，只有摧毀她，才能保住自己的東西。
紅英猛然擡頭，驚疑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唐溟傷愈之後第一件事是做什麼？他不肯相信你死了，歷盡曲折找你。直到在萬人谷看到你的遺骸，才死了心。聽說，那具屍體已經開始腐爛，看得出人活着時受盡折磨，傷痕累累，臉已腫脹變形，只能勉強辨別得出身份……”唐甜側臉看着陰影處，語調幽幽。
紅英突然安靜了下來，遠處山澗的水流聲與唐甜的話語敲擊着她的耳。
“他把你安葬在了你出生的宅園，據說還種滿了大紅的芍藥，因爲那是你最喜歡的花……你有沒有回去看過？”唐甜說着，雖然她是故意刺激紅英，這麼說着，心裡還是隱隱有些彆扭。
紅英雙眸一暗。
回去？躺着療傷的那一年，杜萊灌輸的仇恨在她心裡長成了參天大樹。在她傷愈之後，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向唐溟復仇，爲此苦練寒煞掌和劍法。
所以，當她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竟沒有太多的悲痛——杜萊清清楚楚把他的安排告訴了她——如果總有一個人要死的話，至少是她活着，她活着，才能向唐溟報仇。
唐甜觀察着她的神色，繼續說道：“……他派人打聽紅藥的下落，希望能好好照顧她，讓你死得安心一點。”
現在想，要麼那具屍體是個和她相像的人，要麼就是紅英的妹妹。
如果是後者，真正的紅藥怎麼死的？只是爲了增加唐溟的負疚感，就害死自己的妹妹？
她是受杜萊蠱惑利用，還是她本心要害唐溟？
唐甜心裡又添了幾分冷意。
“死了的人永遠是最美好的，所以，你這一招實在聰明。就算挽不回唐溟的情意，至少讓他記得你，懷念你。”唐甜湊近她的臉，嘴角笑意盈盈，“你放心，這個秘密他不知道，我也一定不會說的。多虧你是紅藥，而且一心投靠杜萊；也多虧杜萊給你出的好主意，讓你死得其所！”
無論紅英對唐溟是愛是恨，應該都不會願意真相揭穿。
就算是知道了，唐甜微微笑起來，那也許更好。她不必對唐溟心中留着紅英的位置而耿耿於懷——活人總是無法與死人相比的。
紅藥看着近在咫尺的笑臉，竟覺着那笑容有幾分像杜萊的詭魅。
她怎麼會輸給這樣一個小丫頭。活着的自己比不上死了的自己，而死了的自己也不能勝過她！
當初她到底是爲什麼要聽從杜萊的主意，犧牲自己的妹妹，弄到這樣的地步？爲什麼已經恨到了極點，聽聞唐溟有了新歡竟那樣憤怒後悔？
也許還是錯了，任性驕縱而一意孤行的年少之後，因爲不甘心，她又用了錯的方式，這一回真的失去了他。
紅英眼中的毒火燃到了盡頭，留下黑暗與空洞的灰燼。
唐甜話說完了，丟下一包野決明，冷冷道：“現在，你欠我一條命了。你就在這裡等着人來接應吧。”
紅英驚異。
唐甜竟然不殺她。
唐甜自有打算。在唐溟眼裡，她就是紅藥，何必殺她讓杜萊有機可趁？更何況，這就算得上是紅英欠了她一個人情。
“你記着，你爲了唐溟死過一次，我現在也放了你一次。他的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是我的！我可不會讓給你，就算搶，也要搶回來！”唐甜斬釘截鐵。紅英雖很可憐，她可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紅英身子一震。
……這一世，我註定是虧欠着紅英……她已死了，下一世，若有下一世，無論要我怎樣，我也定會償還……
……我與她約來生。
那一次暗殺唐甜不成，唐溟對她說的話，低沉而哀傷的語調，第一次繚繞心頭。
唐溟他是真的想要彌補自己？
紅英徹底癱軟下去，淚流成河。
“你回去告訴杜萊，有什麼招數只管來找我，別再打其他人的主意。”唐甜抽出短刀，一點一點挑斷縛着紅英的毒藤，然後站起來，“他不是說要收我做徒弟麼，你去告訴他，我可還等着呢！”
“你……你就這樣放我走？”
不放你走，難道留你在唐家給我找麻煩麼？
唐甜暗自嘀咕，幸好這件事是他們幾個商量，沒讓唐憂等人插手。
紅英仰視着這個嬌小的身影，良久淒冷一笑，怔怔道：“難怪杜萊一心要收你做弟子，你果然不同……只是，他也不過是想讓你對付唐溟罷了！”
唐甜一挑眉：“那又怎樣？”我可不是你，會傻乎乎聽話。
紅英眼神一閃：“那就是說，你肯放我，其實還是想對付唐溟是不是？”
唐甜覺得有些怪異，沒等她回答，身後一聲暴喝：“唐甜！”
轉頭看去，唐羽正站在離去時的地方，渾身散發着怒氣，揹着光的面容陷在黑暗裡，眼中怒火燃燒着，他帶着不可置信道：“你竟跟杜萊勾結……”
他說不下去，只覺混亂的腦子裡一片滾燙，拔劍直刺而來。
唐甜爲這變故驚住了，見那唐羽劍刺過來，嘴裡只喊得一句“三師兄……”竟是躲也躲不及。
許是她眸中的震驚悲哀與那一聲“三師兄”讓唐羽有了一絲清醒，那劍便慢了一分。
唐甜不會武功，她身後的紅英卻看得分明，滿心的嫉恨爆發，她嚎叫着跳起來，將唐甜向前一撞。
唐羽大驚，劍只來得及向上一挑，只聽“噗”一聲，劍瞬間扎入唐甜身子。
唐甜軟軟栽在他懷裡，熱熱的血流到唐羽手上，他心裡一震，彷彿天傾塌下來，脫口喊道：“甜兒！”
“甜兒”，他是第一次這麼喊，也是此生唯一一次這麼喊。
唐甜立刻寬下心來，知道唐羽弄清是誤會了。
她只覺着身上的熱氣一點點流散，有些冷，連紅英的狂笑聲也漸漸模糊。她掙扎着抓住唐羽手臂，用盡力氣道：“三師兄讓她走……快帶我回去，找十七師叔和莫師伯……不要告訴唐溟……”
“……十四，十四？”
唐溟聞聲突然回首，被風掀起的衣袖拂過桌面，險將茶盞打翻，他眼疾手快扶住了。
唐繡依舊一身濃豔的裝束，走進來，見他一臉歉意，笑道：“在想些什麼，我喊你幾聲才聽到？”
唐溟淡淡一笑：“連着數日煉藥，興許有些累了，所以便到師姐這裡歇歇。”
“是麼？”唐繡紅脣一抿，笑得意味深長，搖搖扇子，作勢欲走，“那我便不吵着你了。青兒，來服侍十四爺休息！”
“三師姐……”唐溟無奈，只得喚住她，“我有事想問問。”
唐繡這才罷了，又讓青兒出去，搖着頭笑：“十四，你還敢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說吧，什麼事？”
唐溟躊躇了一下，道：“前幾日十七來了信……說是家裡一切都好。”
窗外秋風微涼，隱約有桂花香，快到中秋了，唐溟原向皇帝告假，欲回去一趟，卻不得允許。
“怎麼？”唐繡明白他想問什麼，然而十七專程寫信來告訴她，卻是要盡力瞞着唐溟。
唐溟頓了頓，還是道：“……可是不見甜兒寫信來，我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以往只要有十七來信，必會有唐甜厚厚的信一同到來，雖然她說的事都極瑣碎，可不知不覺間，沒收到信，心裡反而少了些什麼。
唐繡以扇遮面，撲哧一笑。
“師姐！”唐溟頗有些窘意，訕訕辯解道，“我是擔心十七有什麼事瞞着我，該不會是甜兒闖了什麼禍……”
“你是怕甜姐兒闖了禍呢，還是怕她出了什麼事？”唐繡瞧他清俊的臉上隱隱起了一層粉色，大笑着戳穿他，“我家十四也有這般毛頭小子焦躁的時候，我說嘛，總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兒怪沒趣的！”
唐溟嘆口氣，他就知道這麼問不行。可他從誠兒那裡也打聽不出什麼；倒是羽兒，忽然說要到京都找他，也很有些蹊蹺，不能不讓他多心。
只是三師姐這麼一取笑，他只好把心裡的不安暫且放下，有十七等人照應，想來也不會有大事，等唐羽來了再問不遲。
“你既怕十七取笑，我替你問問就是。”有些事解釋反而易讓人生疑，唐繡答應着，先轉了話題，“聽說近來那個杜萊總在皇帝身邊？”
唐溟神色轉爲淡然，點點頭。
杜萊若是想取悅於皇帝太后不是難事，這一次主持辦的漏澤園，還有專設的慈幼局、舉子包、舉子田，讓太后滿意，連趙禎也很是讚賞，封了他右司員外郎的職官，京都盛傳其爲“度佛員外”。
“這麼下去，難不成杜萊是想借權勢與我唐家作對？”唐繡有些擔憂。
唐溟微微一笑：“如今他也在明處了，行事總會有更多顧忌，倒是件好事。何況我們派人查過，他行的善事不曾有虛空摻假之處，也算得利民之舉。”
“不錯，只要隨時警惕着就是。他知道我們唐家盯着他，自然不敢隨意搗鬼。”唐繡說着，卻想起這一回唐家山發生的事。
她不着痕跡看了唐溟一眼。這杜萊不是善罷甘休的人，總要從長計議，眼下只願唐甜順利渡過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