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去過龜茲嗎?”她真是好興致,對着一個毫無感覺的人繼續說話,“龜茲國內有一處湖水,它的名字叫作‘泣海’。其實它一點也不像海,只是一座泉。”
董紫楓還是想不明白,她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下一刻,感覺她的身體輕輕依偎過來,將小小的頭顱靠在他的臂彎。
雖然不重但無法忽視的份量,壓在他身上,也壓得他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緩緩睜開眼睛,俯視着身邊嬌小的人,視線中只能看見她一頭如綢墨發。
“克孜爾有一個千佛洞,相傳有一位公主,愛上了一個出身卑微的年輕石匠。爲了阻撓這對相愛的戀人,國王頒旨:倘若石匠能在一年以內,將崖壁挖出一千個洞窟,便將女兒嫁給他,否則,將被逐出國門,與公主永不得相見。石匠日夜不息地挖鑿石窟,公主在崖下守着他。每成一窟,公主哭泣一回,天長日久,崖下的幹谷裡積蓄了一汪淚水。當石匠挖鑿最後一個石窟時,已經形銷骨立的他,實在無力堅持,不慎從懸崖高處墜入谷底。公主長慟一聲,也縱身跳下山谷——那有一千次淚水匯成的泉——便是現在的泣海。”
董紫楓聽着她娓娓道來,不僅爲這個悽美的故事感動,而且,還有悸動。
她移動了一下身軀,他立刻緊緊閉合了眼眸。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只聽見衣裙的細碎聲,然後——有一道溫熱的鼻息在慢慢接近——他的脣。
她想幹嗎?董紫楓在心底掀起狂風駭浪,她想吻他嗎?猶似上次一樣,她主動地獻吻,卻在他迷失之際,刺傷他的身體?
同時也無情地刺傷他的心……不行!他不可以再次心軟,他不想再次受到傷害。
就在他快要掩飾不住的時候,蔣何鳳卻退出了,將脣移到他的耳邊,柔柔地說:“明天你要去巡邊,一定要安然地回來!如果你能夠原諒我,請爲我帶回一株荷青花,好嗎?”
說完,她站起身,回到桌邊,爲每一株花草,澆了水,然後默默地離開了小屋。
直到完全沒有了她的氣息,董紫楓才睜開眼睛,除了形單影隻的自己,別無她人。那一刻,他感受了無邊的孤寂,擔心剛纔所情所景,會不會是虛夢一場……
朔馬嘶揚,旌旗獵獵。浩浩蕩蕩的精甲護騎隊伍出了長安。
寶馬輕裘,回首東望。巍峨的長安城門樓上,一縷金色陽光,自雲層邊緣斜射,彷彿一支利劍,自天而降。
董紫楓收回視線,握緊繮繩,撥轉馬頭,策馬行鞭——長安,城裡,有他丟在身後的掛念、迷惑還有遺憾。隱隱的多出一份玄思:有些事情已經發生,有些事情將要發生了。
清晨,蔣何鳳一如往常,提着木桶到井邊打水。
僕人小石追了出來:“蔣何鳳,蔣何鳳,以後打水的事,就交給我來做好了。”連忙從她手中搶走了水桶。蔣何鳳訝然,不是每天早上擔滿廚房裡水缸的事情,都是胖嬸交待給她的嗎?
“小石,怎麼了?”
“沒、沒什麼,你去廚房後院看看,有、有什麼事情要你做的。”小石目光閃爍地低頭打水。
蔣何鳳撇撇嘴,只好離開。
後院有一堆劈成大塊的粗柴,每天都要由蔣何鳳劈成小小的,用來生火做飯。蔣何鳳的手剛剛抓起斧頭,就聽見:“蔣何鳳,放下,放下。這些柴,我來劈好了,不用你幫忙。”壯壯的雜役秦叔,一臉緊張地從屋裡跑出來。
“每天,我都得劈完這些柴,送到廚房,耽誤了胖嬸做早餐,她會發火罵人的哦。”蔣何鳳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
秦叔連忙憨笑着:“不、不會,我不會耽誤時間的。這、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你、你去別處看看吧。”
蔣何鳳開始覺得奇怪,平時對她都指手畫腳、態度惡劣的人怎麼今天都改變了?心念所思,該不會是董紫楓在暗地裡關照過他們?
如果真的是他,代表他願意原諒她了嗎?
心中一陣欣喜,隨意走到院邊,拿起笤帚開始掃地。
“蔣何鳳——地,我已經掃過了,你就不用再掃一邊了,給管家看見,還以爲我又沒幹活。你別害我了。”站在樹蔭下休息的小廝,陰陽怪氣地說話。
“呃——好吧。”蔣何鳳苦笑,放下笤帚,看來只有去廚房幫忙做事了。擡眼間,突然看見遠遠的站着一個人,只是看着,卻始終不曾靠近。
猛然間,蔣何鳳似乎想到了什麼,迎着董晟跑過去:“晟哥,你是不是對他們說了什麼?”她質詢。
“沒有啊——怎麼了?”董晟雖然很心疼她每天做着這些粗活,可是每次幫她,都遭到拒絕,無奈之下,纔想到要娶她,改變她受罰之身。
“沒有?”蔣何鳳半信半疑,皺起眉頭,“所有的人,今天都很奇怪,和平時都不一樣了。你真的沒有對他們說過什麼?”
董晟一臉委屈:“你認爲是我對他們說過,不要再讓你乾重活累活?所以他們才——”
“難道不是嗎?他們好像都在搶着做完,本來該是我做的事情。”蔣何鳳覺得迷惑不解,心中還是存現了一絲希望:或許是董紫楓。
“我看到你被罰,確實很心疼啊,可是我不能阻止,因爲四叔不允許。他說那是欺君犯上,所以,我、我昨天跟奶奶說…說我想要成親。”董晟吞吞吐吐地說完。
“成親?”蔣何鳳一慌,預料到他將要說的話,又不甘心詢問:“和誰?”
“和——你!”
“誰答應和你成親啦?”蔣何鳳聞言驚叫,又氣又急,“你亂說什麼呀?”
董晟也慌了,連忙解釋:“我,沒有想和你成親。”覺得不妥,“不對,不對!我確實很想和你成親,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同意的。這只是一個藉口,讓他們以爲我們快要成親了,就沒人敢欺負你了。至於你什麼時候才肯嫁給我,我只有慢慢等下去好了。”
“晟哥,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成親,我從來沒有想過。”蔣何鳳心虛般避開他的目光,恐怕她只是沒有想過,和他成親而已。
“嗯,沒有關係。我會等到你做決定的那天。”董晟期待地望着她,“在此之前,你就別反對嘛,我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幫你了。”
蔣何鳳感激地微笑:“晟哥,其實我也沒覺得,做這些活有多累多苦,有事情做,會覺得時間能過的快一點。”
“可是我受不了。”董晟牽起她的手,小心地攥着,“昨天開水燙出的泡,還疼嗎?”
蔣何鳳搖頭,慌着將手抽回:“只要他們不是惡意欺負我,就行了。有些事情,我必須去做的。總之,我不能成天做個閒人,如果給皇上知道了,真的是欺君!”
夜幕降臨,“紅袖招”迎來一天中最爲熱鬧喧譁的時辰。
雖然獨霸怡香園的風光不再,與“綠帕迎”平分秋色,但是今天的“紅袖招”卻完全成爲全城尋花問柳者中的焦點。
因爲——“紅袖招”花魁今晚第一次獻藝。
一時間,賓朋滿座,盤案交錯,坐席喧鬧,歌舞無休。翹首以待着妙人登場。
一聲悠遠空靈的琴音,猶如天籟降臨,很輕很淺悠盪在空氣中,隨着衆人的呼吸沁入心脾。
每個人停止了動作,屏住了呼吸。所有的視線被扭結在一起,投向了二樓平臺上一間華廳。
隔着淡紫珠簾,一名看不清容顏,卻已經讓人心神盪漾的絕美女子,正專心撫琴。
受了母親一整天不停地勸說哀求,紫鳶無奈只好同意第一次獻藝。今晚,她成爲“紅袖招”的主角,只答應了僅是奏曲。
琴調稍歇,仍有餘音繞樑,就聽見一粗壯男人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我出五十兩!”
“五十兩能做什麼?”有人不屑地問。
“買姑娘再奏一曲。”男人被衆人的怒目橫眉瞪得瀉了底氣。
又一六旬老者輕捻稀落鬍鬚,說道:“我出一百兩,買姑娘輕歌一曲。”
守在一邊的龜公客氣地拒絕:“對不起,路爺,我家姑娘今天只是奏曲,不獻歌喉。”
“豈有此理,要多少銀子,叫老鴇儘管開來。”路爺感覺受辱,頗爲不悅。
“正是老鴇的決定,路爺,實在是抱歉!”龜公連忙安撫,“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嘛。”
突然一個陰冷暗沉地聲音蓋過衆人雜語:“我出五百兩,只見姑娘一面!”此言一出,衆人不覺凝聲無語。
那感覺八面玲瓏的龜公,也是倒吸一口涼氣:“何——”僅僅報出一個姓氏,被四十多歲白麪精瘦的男子,揮手製止。
這可是一位不敢得罪的主啊,不過他可做不了準:“何爺,您很久沒回長安了吧。這次回來的真巧,容小人去稟報當家。”
“告訴藍鳳飛,今天晚上,我就把人接走。只要她開得出價,我就付得起!”男人的話語說得輕巧,卻透着囂張和篤定。
龜公趕緊上了二樓最西邊,老鴇的房間。站在門外,敲了敲門:“藍姐,藍姐。”
“什麼事?”老鴇聞聲,打開門,卻只有一條縫隙,塞出來一張肥臉。而碩肥的身軀將屋內,擋得嚴嚴實實。
“樓下有位客人,要出五百兩見紫鳶姑娘一面,還說要將她過府,價格任藍姐隨便開。”
“什麼人?”聽見隨便開價,老鴇明白來了貴客。
“是、是何奎何老爺。”龜公不忘提醒她,“四年前,花了一千兩銀子買走鴛鴦的主。”
老鴇的眼中射出貪婪慾望:“你將何老爺請到二樓貴賓廳,我等一等就過去。”說完,看着龜公轉身下樓,心中開始興奮起來:二千兩、三千兩,哈哈,說不定可以要到五千兩。
發財了,發財了。何爺,你回來的太是時候了。
“你想把紫鳶賣掉嗎?”房間裡,冷冷地傳出女聲,令老鴇從滿目銀子的夢中跌回來,她關上門,訕笑着回到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