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陸城再度回憶起了那個闊別已久的噩夢。
夢中的唐月緋在一個人的事務所裡對着鏡子無聲哭泣。在漆黑的夜中,她披上了大紅色的嫁衣。門外鑼鼓喧天,喜慶的隊伍簇擁着迎親的高頭大馬,嗩吶聲聲,普天同慶。白馬上新郎衣冠楚楚,青面白牙。而自己不遺餘力地揮出了手中的長刀,而後在衆目睽睽之下牽着新娘的手遠去。
他一度以爲這個夢境的存在是爲了提醒他唐月緋即將嫁人,卻忽略一直以來反覆在他腦海中出現那個最客觀卻又最不顯眼的事實。
那是爲了提醒他提防馬上的白麪郎君。
面無血色,青面白牙。
那是張慕言。
他沒有夢完的內容是那張俊美而妖冶的臉在深不可見的黑暗處勾勒出了一抹冷笑,像是要嘲笑盡所有的愚昧之人。他高歌,他起舞,他揮舞着身邊的紅色綢帶,暗夜的鬼魅在紅與黑交織的光景中飄然而過。
刀砍不死夢魘,逃不開的恐懼與黑暗並行,像是宿命般,將到來的無從逃避。
……
帶着額頭上一層細細的汗珠,陸城在清晨中睜開了睡眼。
這一夜看似充足的睡眠並未讓他的精神恢復多少,相反,一通噩夢的折磨之下,剛睡醒的他竟然是少有的一陣身心俱疲。
“你這麼早就起了?”走出臥室門後,看見已經起牀的唐月緋,他忍不住驚訝的問道。在他的印象裡,這位向來注重晨覺美容的老闆娘可從來都沒有早起的習慣。
“拜託,都日曬三竿了好麼?除了你和你那個貪玩又嗜睡的好妹妹,還有誰會這個點兒才起?”唐月緋翻了個白眼,不客氣地回絕道。
陸城一拍腦門,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在終日不見陽光的事務所。以天色判斷時間早晚的常識概念在這種地理位置獨特的地方全都是空談,除了正午時分和明顯的黑夜,其他白晝時段一天十小時室內都沒什麼色調區別。
“小丫頭還沒起?”他瞥了一眼另一頭的臥室,發現虛掩的門中果然還有青色睡衣下的身影抱着一人高的絨絨熊酣然沉睡,於是搖了搖頭,順手從桌上的早點中拿起了一個包子,兀自啃了起來。
另外一個吸引他注意的是電腦旁的一封信函,沒有標明寄信人地址,除了收信人一欄寫得明明白白,其他信息基本都是一片空白,唯一有所端倪的地方,就是信封上的一枚不明來歷的紅戳。
“這是什麼東西?”他咬着嘴裡的東西含糊問道。
“不知道,大清早送來的。我看是寄給你的東西就沒拆。”唐月緋說道,一邊還露出了一個壞笑,“誰知道是不是哪個你在外面包養的小情人給你私通密函來了?我要是拆開了豈不尷尬?”
“喂喂,這個梗你是要玩多少年?”陸城白了她一眼,轉手撕開了信件的封口。
但是這一拆封,得到的卻是他怎麼也沒曾想到的消息。
看到陸城表情的急劇變化,唐月緋原本還半帶打趣的神情也嚴肅了起來,“信裡什麼內容?”
“一篇訃告。”幾分鐘看完後,陸城放下了手中的信函,蒼白的臉色如同上了石灰的白牆。
“誰的訃告?”唐月緋一邊焦急的接過信紙,一邊擡眼問陸城,只是這句疑問,終究沒能得到半句回答。
信上提到的人她不認識,甚至可以說聞所未聞。如果不是逝者所在的那個機構太過聞名遐邇,她甚至連一點相關的印象都不可能存在保有。
信件的內容很簡單,開頭是致尊敬的陸城先生,應死者遺願,希望於幾日後您能蒞臨某人的追悼會。信尾是照舊的紅戳,只是相比於信封上的那個私人印章,這個商務印章明顯更具標識意義——它只來自於S市最大的商業拍賣機構,浮世繪。
唐月緋不清楚信上所說的死者和陸城是什麼關係,更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學生又是如何結識到浮世繪的會長,但是看到這個男人的神情,她明白現在不該是自己問問題的時間。
陸城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只是回到臥室內,換上了最常用的那套黑色西裝。
他對着鏡子整理儀表的樣子很認真,看起來一絲不苟。從梳頭到打領結,看起來慢條斯理,卻不失莊重。
“我來吧。”
唐月緋輕聲說着,在鏡子中走到他的背後,幫他把衣服上看不見的那些死角一一抹平。
這個舉措換來的是陸城一陣淡淡微笑。“我不急的,去見一位老朋友而已,反正已經遲了,不在乎這一點時間。”
他微笑,語氣中卻是說不出的平靜。
唐月緋點頭,爲他整理好出行的皮鞋,並遞上了長柄的黑傘。
門外的天空在飄着細細的雨絲,而擎着傘的陸城站在雨中,安靜地像是永不再開口的故人。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他照例跟門內的人打着招呼。
唐月緋點頭,習慣地回答了一句“早去早回”。
這一段路很長,陸城卻沒有開車的打算。他知道自己不趕這點時間,那個自己要去見的人也不急着這點時間。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他只是沒想到,一個自己半個月前還剛剛見過面的老人,這麼快就會接到他的死訊。
那個時候的許會長看起來雖然蒼老,眼神中卻不缺矍鑠的精神。很難想象,如果不是意外,這樣一個安靜祥和的老人怎麼會如此毫無徵兆的亡故。
這一日,白蛇泣血淚,斷橋染風霜。
陸城第一次在名劍的身上聽見了哭泣,也第一次感覺到了莫名的心傷。
一年中僅打開一次的浮世繪,在不久前剛剛舉行過盛大拍賣之後,又一次打開了堂皇大氣的大門,爲的是容納一切行追悼之禮的人,向剛剛仙逝的老會長致以哀思。
陸城站在門前,擎着穹廬似的黑傘,平靜的目光一如過往行人。
“陸先生您來了麼。”
迎接他的還是上次的侍女小萌,那個慣以女僕裝做打扮的小姑娘今天已經換上了一套素色的淑女裙,自詡可愛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當日的笑容,看她恭候已久的樣子,大概是早已知曉了陸城的到來。
“來了。”陸城點頭,收起了手中的黑傘,自然地遞到了她的手中。
侍女很乖巧的接過了客人滿是雨水的傘,順手放到了進門處的傘架邊。開始寸步不移的跟在他的身後,就像是當日他的初次光臨,她追在身後問“先生貴姓”,有意無意地賣萌賣乖。
“老人家是什麼時候去世的?”陸城隨口問道,不再需要別人的帶領,而是自顧自地走向了樓上。
“昨夜凌晨,被發現時正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死狀安詳。”侍女壓抑着內心的情緒,好讓自己安靜的說完了整句話,不至於淚水帶動哭腔,“前一晚,會長特意交代過讓我們提前下班,他想最後一個人再好好看看這座他經營多年的場館。保安部的曹部長不放心,害怕會長年老體弱出什麼岔子,會長卻主動提出不必擔憂,只是招呼我們明早全體員工準時上班,說是來接他回家……”
“我明白。”陸城抽出了胸前口袋裡的白色餐巾,禮貌地遞給了面前已經泣不成聲的女孩。
辦公室的門還是開着的,彷彿裡面的那個老人被人發現帶走後,這個房間就沒有上鎖過。
裡面的擺設依然如故,全套原木的傢俱,沁人心脾的檀香,茶是西子湖畔的龍井,只是爐火已熄,人去茶涼。
桌上擺了三個杯子,兩杯未動,一杯飲盡。
相傳龍井陳年幾泡過後,重新釀製曬乾就會變成“浮生”,苦到令人一品終生難忘。那位來客大概有福,終究沒錯過這茶中極味。
窗戶還未關上,室內的妖氣已經彌散無幾。
陸城閉上眼,極盡神識,只爲了利用那一點不算完整的屍族血脈感受殘留在這房中的一切死亡氣息。
一人一妖,前者死因心魂震懾,後者死於一劍割喉,屍骨無存。
來者還算有禮貌,沒對許會長和海先生兩位老人家動粗,只是這一劍來得太快,連喝完杯中之物的時間都沒給他們留。
“別哭了。”他睜開眼,拍了拍侍女因爲啜泣而垂下的頭,“這個仇,我來報。”
說完,他轉過身,將桌上的兩杯殘茶雙雙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