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遺憾,終有一天你會明白,人生在世諸多事情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希望你不要介懷,保留理智,去做你該做的事,那纔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樹鬼身死的那一刻,面如金紙的顧陽背對着地平線上的曙光,臉上單薄的微笑像是隨時要融化在清晨熹微的空氣中,手邊的逆鱗不斷虛化,直到凝固成了掌心一枚小小的龍形紋飾。
“我說過,你纔是最大的罪人。”張慕言臉上的笑容猙獰而狂熱。
“那些無辜的人一個一個因你而死,不是遇見你,他們原本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安然存活。你自責麼?你難過麼?哈哈!你這樣的人爲什麼要出現在這個世界?!最該死的人其實一直就是你!”
他的聲音已經瀕臨嘶吼,青筋暴露之下,飛揚的怒火攜帶皇血之威如嘯浪般席捲天際。
一圈又一圈的冥火紫焰直在他的身周凝聚成了綻放罪惡的業火紅蓮,那是憤恨,那是屈辱,那是不甘,那是弱者對那些高高在上者亙古以來的仇視,那是命運碾壓之下,可悲者最後的一息奮起抗爭。
陸城呆站在原地,任由對方暴雨般的劍勢打在自己毫不設防的身軀。一個一個血洞像泉眼般往外噴涌着鮮血,劇烈的疼痛卻半點未曾刺激到他麻木的內心。
原來這就是顧陽的秘密。
他沒有理會眼前這個瘋子泄憤一樣的瘋狂之舉——招招致殘而不致命,這樣狠毒的劍法明顯是有意爲之,高密度的快劍,即便是屍王本相堅不可摧的身軀,也難免傷及肺腑。
他帶着裁決的意志而來,卻沒想到是來幫自己的兄弟收屍。
魔屍魁元的金刀大起大落,而敵羣中刀鋒之下纏鬥不休的妖族上將一樣驍勇彪悍。典型妖化後的面目,血絲布滿的雙眼,狠辣的手法,以及尚爲人時保留下來的卓越武技。看得出來他手中的闊劍並不合手,否則也不至於每至斬敵取首之時便捉襟見肘鎩羽而歸。
怎麼可能合手呢?
普通的凡刃,哪裡能配得上傳說中的逆鱗劍主?
他不怕地穴之中的地陰煞氣,因爲現在的他本身也是妖族之身。他沒有選擇在幫完忙後與陸城同行,因爲那時的兩人立場已經不再相同。
潰爛的血肉中,絲絲的血水順着黑龍鱗鎧的衣角滴下,雖然是紅色,卻不曾染上這件黑袍本身。
亂劍叢中的最後一波攻勢,瞄準心臟的一擊必殺,最後的時刻,雙目血紅的張慕言傾畢生之力投擲出了手中的那一柄刺客佩刀。雪刃驚鴻,如亮色的閃電劃破黑夜,本該結束一切光束最終卻打上了金色烈芒閃耀的護盾。
那一刻,天地靜默。
如同沉睡千年的黑龍第一次睜開雙眼,空氣靜謐的像是可以聽見鮮血滴落的聲音。那柄黑夜之色的佩劍僅僅只是怎樣而來怎樣而去,醞釀了那麼多年的恨,彷彿只在這狂花般隕落的亂劍中,徹底融入了天勢反饋的觀自在遍照。
黑龍之鱗冷卻時間爲一天的主動技能,三秒內免疫一切傷害,並存在一定機率對傷害來源進行全額反彈。
捂着胸口沒有利刃卻突然多出來的貫穿傷,張慕言此刻的神情竟然是驚訝過後的無邊平靜。
陸城在笑,這一聲笑中,卻分明透着人去樓空花落燈滅的徹骨淒涼。
無可否認的是張慕言所說的是事實,沒有遇見自己,這些無辜的人本該安然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那麼錯在誰。
怪他,怪張慕言,還是怪天?
“幹得不錯。”張慕言看了看滿手的鮮血,雖然猶豫了片刻,卻還是鼓了鼓掌。
他的臉色看上去並不好,先前的那一劍是他用來結果陸城的穿腸刀,現在傷害全額反彈,他的心臟應該是已經支離破碎了纔是。難以想象他體內的血統到底是有多麼強悍,能夠在如此重創之下尚一息殘存。他只是沒想到,沒想到這個傢伙居然還留了這樣一手。免疫一切傷害的護盾,這件事不親眼見到,於常人而言確實是匪夷所思了一點。
“爲什麼找上顧陽?”陸城看着他,就渾身上下的傷勢而言,看上去並不比他輕。
“如你所見,”他託着懸浮手中脆弱若生命的火焰,臉上的冷笑如同這鬼火一樣不帶溫度,“冥君再臨必不可少的東西其實是冥火紫焰的火種。這個東西的存在,能讓我體內的妖族血脈與通靈血脈之間不產生衝突。”
“僅僅是因爲這個?”
“我說了,因爲他站錯了隊。”張慕言微笑,“所有與你爲伍的人對我來說都是有待抹除的敵人,就算不是冥火紫焰,我也不介意送他上路。但是這傢伙總歸還是有點價值,能利用的廢物我向來喜歡回收,這樣的局面不是很好麼?看啊,我可沒殺你的兄弟。”
“所以你把他變成了妖。”
陸城閉上了雙眼,不想再去看這個瘋子噁心的嘴臉。
對一個通靈人來說,尤其是血脈無比神聖的傳燈一族,這麼做等於是毀了他的一生。這就是顧陽一直以來失蹤的原因,不是不想出現,而是已經不能出現。
“對,這就是所謂的‘生殺予奪’,我麾下的所有心腹,他們都從我這裡獲得了新生的力量和尊嚴。”張慕言笑了,“你也可以,只是你一直不願承認自己的血脈。明明可以在妖族中成爲最大的皇,你卻偏偏選擇了屈居並不受待見的通靈人之中。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差別,我敢於直視命運的醜惡,而你,永遠只能在可笑的‘責任’與‘擔當’中做一個僞善的英雄。”
“說得好。”陸城稱是。這個人說的話很難聽,但是句句屬實。
“最後一個問題,你的力量來自何處?”
“你想知道?”張慕言眯起了雙眼,“我以爲你早該猜到。我跟你是那麼相像,爲什麼你可以繼承皇族之血,我卻不可以?”
陸城點了點頭。
“懂了,原來是妖心石。”
當年敕令一族的先驅林言以臥底的身份潛入了妖神黃巢大軍的內部,並在其兵敗之時趁其不備予以擊殺。作爲封印妖族最高血脈的容器,遺留下的妖心之心碎成數塊散落人間。
敕令林家可以祖輩相傳保留其中一塊,作爲機緣巧合,他張慕言同樣有得到另一塊的可能。之所以兩人身上的氣息會那麼接近,做到魚目混珠,讓所有人初見之時都分辨不出來,就是因爲他們身上的妖族皇血從頭到尾都是來自於同一個存在。
“現在才意識到有些晚了。”張慕言笑笑,“我還算仁慈吧?畢竟沒有讓你昔日的兄弟把刀鋒指向你,讓你的部下和他拼個你死我活,這樣的結局應該比坐觀你跟他打鬥更爲人性。”
“聽你嘴裡談人性的感覺還真是奇妙啊。”陸城幹啐了一口,“無所謂了,既然是我的兄弟,我就一定會遵循他的意願。昔日的那個傳燈血脈早已身死,殺了現在的這個妖物對他來說只能是解脫。我只想知道一點,那就是既然已經掌控了他,你爲什麼還要讓他站出來提示我樹鬼婆娑的秘密,幫助我結束冥妖大戰?你的立場應該很明確,一代妖王間接死於妖魁之首,這出大戲我還真是意想不到。”
“沒什麼意想不到,因爲婆娑、包括你們在內全都得死。”張慕言的語氣很平靜,眼神中卻是凌駕一切蒼生的輕蔑,“愚蠢的凡人,你以爲你能改變什麼?死亡是註定的結果,無所謂由誰來完成這一過程。就算你不殺樹鬼,我照樣會親手結果她。這是場骯髒的遊戲,可笑的是身爲棋子的你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真正的棋手是誰。”
“有點意思。”陸城的臉色一變,對方的話中隱含了太多可怕的信息,“冥妖兩族相爭,你想要的貌似從來都不是幫助某一方取勝,一邊以張慕言的身份運籌帷幄,一邊又化身妖族魁首決勝千里,你真正想要看到的其實是兩敗俱傷,或者說,這也是你身後那個人的意志。”
張慕言微笑,不置一言。
“你的血脈能力已經隱隱在我之上,即便是同獲妖心石,你的實力最多也就是和我打平。包括死前突然爆發的樹鬼婆娑,告訴我,在你們身後的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說的已經足夠過了。”張慕言搖頭,“追究那麼多有意思麼?真正到了那一天,你自然會看到所有的結果。不過我怕你是等不到真相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你我之中必然要倒下一人。”
“有趣。”陸城呵呵一笑,一個命懸一線的人,還有什麼好執着?
沒等到張慕言的決勝之戰,迴應他的是一柄身後突刺而來的短刀。持刀的手雖然有力,卻難免有些初臨大場合時的緊張無措,尤其刺殺的目標還是這樣一個身懷皇族威壓的高位存在,儘管在兩人詳談之時這一刀來的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卻還是因爲經驗不足被陸城躲過了攻擊。
賀雨璇。
冷若冰時隔三世輾轉千年的妹妹,張慕言身邊的最後一個心腹。
“主上!”
一擊不成,這個年輕的小丫頭迅速跑到了主子的身邊,看着張慕言胸口的劍傷,一張清秀的臉龐已經毫無血色。
“退下!”
身負重傷的張慕言一把推開了這個意外切入戰局的來客,一閃而逝的驚訝後,臉上的表情是不容挑戰的天威!
接觸這麼長時間以來,陸城從未在這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臉上看到過這樣神色。
“誰允許你來這兒的?我說過讓你插手這件事麼?”
賀雨璇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短刀脫手後一言不發。沒有徵詢她的同意,一枚束形咒符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張慕言收斂了臉上的怒色,臉上的神情又恢復了往日般的平靜。
“照顧好自己,”站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他輕輕一推,於是那個失去行動之力的人便輕飄飄的飛向了牆邊閻君所在的安全地帶,“某個無能的傢伙讓身邊的人非死即傷,別讓我和他一樣。”他微笑,眉宇間春風若渡,彷彿恍惚中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執羽扇的翩翩少年。
“輪到我們了。”轉過頭,斂去了所有的笑意,張慕言重新舉起了手中的名劍千影。
“現在的你還有能力與我一戰麼?”
陸城看着他,刀劍在手。
“爲什麼不?”
張慕言放聲一笑,扯去了那一身殘破的黑袍後,妖化後的身軀上已經爬滿了猙獰的紅色血網!
“我說了今天這裡我們兩人中必然倒下一個,對陸城兄你,我可是從不喜歡食言。”
“如你所願。”
嘆出了胸中的最後一口氣,妖皇之力全開的陸城悍然迎上了面前的刀鋒。
電光石火之下,磅礴若驚神之力在一瞬間交錯!
一柄黑色巨劍滑脫手腕,躍起那一刻,陸城手中的魔兵已經因張慕言突然間爆發的力量而橫飛!
“你輸了。”張慕言微笑,長劍一線割向了對方的脖頸。
看似勝負已定的局勢,僅因爲一道紫光的閃過而改變。
黑龍之眼的主動技能,對半米範圍內的敵人造成三到十秒的眩暈石化。
“是麼。”
陸城竭力做出了一個微笑的表情,他的手中沒有劍,那一剎貫穿張慕言胸膛的,僅僅只是一條擬化的黑龍。
名劍逆鱗。
最後的一次相逢,那個昔日的故人還是把這把姊妹劍留給了他。如今用來斬殺仇敵,算是已得其所。
他突然發覺他累了。
這仗打得太久,也犧牲了太多人。這一劍過後僅僅只是下一個天明,而非是結束。
“幹得漂亮。”
張慕言頓了頓,這次的他沒能再像往常一樣鼓掌。
“謝謝。”
陸城點頭,回答得很平靜。
“行吧,於我,算是個解脫了。”張慕言微笑,“最後送你個禮物,希望面臨我所暗示的那個存在時,你多少還能有點勝算。”
“這算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麼?”陸城冷笑。
“僅僅只是一點惡趣味。你我都難逃一死,黃泉路上不過是先後相逢的關係而已。我先走你一步,期待着你不久後追上。”
他最後笑了一聲,伸手一指,周身上下的一點妖神血脈如細流般一點一點涌入了陸城的胸膛中。
“你在幹什麼?!”感受到了血脈異化的陸城大驚失色,卻無力阻止這個緩慢行進的過程!他知道對方是在幫他把缺失的妖神血脈補完,但是這一刻體內的變化,已經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
沒有回答,在最後的微笑中,那個一生從未失策的謀士終於油盡燈枯,倒在了滿地血泊之中。
人已死,他留下的皇族血脈卻一絲不差的全數融入了陸城的身體之中,那一刻,那個久違的聲音終於又一次迴響在了陸城的耳畔!
骨鋪修羅殿,長歌奈何前。忘川擺渡去,血染我花間。
感受到臺上不對勁的老道士快步移上了一地鮮血的王座,卻剛好看見了自陸城身體中分化出的第二人!
“陸城?”
看着原先的陸城倒下,滿臉驚恐的老道士不可置信的看向了新生的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個體。
後者衝他邪魅一笑,扔下原宿主之後沖天而去。與此同時,整個S市上空的封鎖大陣如泡影般支離破碎,迴盪在僞殿之上的,僅僅只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