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無聲息。
風中衣襟紛亂,把臉藏在黑暗裡的兩人靜佇在安寧醫院門診部樓頂高高的紅色十字後,以居高臨下之態觀看着局中一切,如博弈雙方,觀棋不語。
燭火滅,高歌起。
隨風搖曳的白色身影跳動的火苗般閃爍不定,她舞動的身姿來回穿行,在這安靜無人的病房走廊中,迴盪不絕的低語,像是幽府地底冤魂的抽泣。
“看樣子裡面的朋友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我們了。”唐月緋笑笑,轉動車鑰匙在醫院門口停下了車。
“你怎麼知道?”陸城問。
“聽。”她沒有急着回答,而是指了指耳朵,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風中真的有歌。
“郎在歡心處,妾在腸斷時,
“委屈心情有月知,
“相逢不易分離易,
“棄婦如今悔恨遲,
“君憶否當日鳳凰欣比趣,
“又記否續負恩情過別枝,
“又情否舊愛已無身宿處,
“又念否有娘無父一孤兒,
“猜君呀,
“你又可知否我久病成癆疾,
“不久會爲你傷心死!”
說是歌,倒不如說是戲,因爲戲腔的高調婉轉,整首曲子的風格都是一陣令人膽寒的毛骨悚然。陸城齜了齜牙,不用老闆娘提醒也自覺地召出了黑龍劍。
毫無疑問罈子裡的女鬼已經出逃了,而且不出意外,但從這醫院裡的靈能場來看,今晚的兇險只怕比起當日的妖物院長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楚人美之歌》,聽過沒?”老闆娘冷冷的說,夜裡孤高的風把她的臉蛋渲染成了冰霜的顏色。
“沒,什麼來頭?”
“當年很火的一部港臺恐怖電影,《山村老屍》,這你都沒看過?”唐月緋皺了皺眉。
“哦!”陸城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這個倒是聽說過!但是我膽小,沒看。和這楚人美之歌有什麼關係?”
“第一部的故事說的就是一名叫楚人美的粵劇名伶的亡魂,她的丈夫爲了達到拋妻與富家千金結合的目的,設局通姦害死妻子,讓妻子被人亂石打死,更拋屍荒山。死後亡魂不散化爲厲鬼,這首楚人美之歌就是出場時的戲聲配樂。”老闆娘解釋。
“臥槽!但是這裡可是醫院,這首歌的出現是不是有點太穿越了?”陸城哭笑不得。
“並不。”唐月緋冷笑着搖了搖頭,“這首歌說的是楚人美,同時也是那個校長千金自己。她愛的是何風,但是在她的角度看來,何風也確實負了她,這個男人相隔十年以後心裡想的仍然是那個秦雪怡,對一個女人來說最大的悲哀恐怕也就莫過如此。‘郎在歡心處,妾在腸斷時,你又可知否我久病成癆疾,不久會爲你傷心死!’,呵呵,說得真的不是她麼?我說過,何風大限將至了。如果我沒猜錯,他的死期,應該就是今晚。”
“額……”陸城搖了搖頭,心說你們之間的事我果然是不懂,“你有什麼想法?”他問。
“這首歌的還原度很高,”唐月緋像是答非所問般地說道,“初聽時,我幾乎還以爲這是電影的原聲帶。能如此悽婉地唱出這裡頭的悲涼,除了積怨已深,怕也沒有更好的解釋了。大概就算何風還有陽壽,那個女人也不會放任他留在陽間的吧?我們的出手已經給了她警覺,今夜子時,如果她再因爲心軟沒能帶何風前往幽都,那麼天一亮,勢必又會生出無窮變數。那首歌是在唱給何風聽,也是在唱給我們聽,她在變相告訴我們別生事端。”
“爲什麼?”
“因爲那部電影的結局,是除了真心相愛的兩個配角,其他的人包括主角在內,一律死於女鬼手中。”唐月緋看着他的眼睛,緩緩地說。
“行。算她狠。”陸城嚥了口唾沫,擦了擦冷汗。
“無怨不成鬼,厲鬼一成,因爲已經不再是純粹的陰靈,所以即便魂往幽都,也是無法往生的,除非是怨氣消散,否則永不超生。而在他們看來,想要化解怨氣,最簡單最直觀的方法或許也就是殺死那個只是自己化爲怨靈的人。”唐月緋一邊說着,一邊快步走向了住院部大樓,“抓緊時間吧,能不能阻止這件事,就全靠我們了。”
“嗯。”陸城點點頭,看了一眼正匐在醫院外牆牆沿上打瞌睡的黑貓,像是定了定神,跟着唐月緋的步伐走進了曾幾何時來過不止一次的大樓。
真正進入樓內的時候,歌聲反而模糊了。那尖細的聲音開始漸漸淡化,相比於身處院外時的刺耳,已經慢慢轉變成跗骨之蛆式的精神折磨。明明已經不再聽清歌詞中的內容,陸城卻分明能感覺到這聲音一點一點的植根於自己的腦中,他試着捂上了耳朵,得出的發現卻是腦海裡迴盪的聲音一絲未變小。
“別掙扎了,”大概看出了他的想法,唐月緋冷笑着說,“這聲音是直接作用於心理的,只要你還有着害怕的情緒,就會無可豁免的產生幻聽。這東西就像是一種精神毒素,在醫院門口聽到歌聲的那一刻開始,咱們就已經中毒了。”
“對接下來的戰鬥會有影響麼?”陸城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影響不大,但是拖得時間越長對我們越不利,”唐月緋想了想,“舉個例子,你現在有沒有感覺到冷。”
陸城吸了吸鼻子,“有一點,更多的感覺是心裡瘮得慌。”
“那就對了,精神支配肉體,過不了多久,這種自心底而生恐懼就會是你的體溫顯著下降,身體機能和狀態也會迅速退化。潛移默化的影響,會使真正展開戰鬥的那一刻,你連朝你的對手拔出劍的勇氣都沒有。”
“沒那麼誇張吧!”陸城被她說的心裡發虛,“那這還怎麼打?打道回府算了啊!反正他何風本來就是將死之人一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事,咱何必趟這趟渾水?”
“呵呵,瞧你那點出息。”唐月緋笑道,“沒那麼誇張!這招也就對付對付普通人了,你我二人的通靈血脈仍在,很大程度上對這類精神系妖術是有抗性的。”
陸城撇撇嘴,除了心底一陣泛潮,沒感覺出來一丁點的抗性。
病房的尋找過程很簡單。因爲整個黑洞洞的住院部,只有一間病房是亮的。
這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小習慣:在病人垂死之際,病房裡的燈永遠是開着的,因爲將死的人會怕黑。
同樣,身爲植物人的何風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那個人就坐在他的牀邊,白衣白裙,笑靨如花。她的手拂過他蒼白的臉頰,親手,將他鼻孔裡插着的氧氣管和手臂上輸送葡萄糖的針管一一拔出。
“君憶否當日鳳凰欣比趣,
“又記否續負恩情過別枝,
“又情否舊愛已無身宿處,
“猜君呀,
“你又可知否我久病成癆疾,
“不久會爲你傷心死!”
病牀上的那個男人突然微笑着留下了淚,他什麼都知道,但是不想說。
一陣陣的豔紅色漸漸爬滿了病房的牆壁,白色的日光燈照過去,像是鮮血一樣觸目驚心。那是淚和血燃起的火焰。地府幽都之中沒有光,沒有溫度,那裡只有遊動着的蒼白和鮮血彼岸花的驚懼。跳動着的紅色也如名伶一般在地面牆壁上跳起了攝人心魄的舞蹈,它們扮演的角色是火,地底深處,沒有溫度,卻能灼燒盡一切靈魂的冥火。
時間彷彿回溯到了十年以前。
地點還是那個寢室,窗外是楊柳紛飛的校園。
她靠在他的懷中,在濃煙遮住雙眼的大火裡哀嚎哭泣。
漸漸地,淚水沖刷過她的面龐,白色無暇的人皮也隨之在血紅色的冥火中慢慢褪去。她露出了自己本來的臉,那張大火過後如妖似魔的面孔,毀盡半數長短不一的黑髮在分鐘披散,雙瞳中透着的是無盡幽怨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如果不是瀕死一刻的喃喃低語,她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這個男人真正的心中所屬吧?
愛情啊愛情,你該向誰說抱歉?
結束吧。她滿意的微笑,抱起了病牀上的男人,就像是十年前那樣,與他相擁火海。生死無法將他們阻隔,正如時光無法將他們拆散。
“咳咳!”
就在這時,一陣咳嗽聲的響起,打破了記憶中的一切!。
陸城不緊不慢的推開了門,病房中羣蛇舞動般的紅色冷焰驟然停止!“抱歉!”他看了看病牀上深情相擁的兩人,突然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然後怯生生地問,“我是不是來錯時間了?”
她冷笑,放下了懷中的何風。
既然有人想陪葬,自己何不成全?
陸城身後的女人像是姍姍來遲,又或者故弄玄虛,慢了至少十息的時間才推門而入進入了現場。
“搞什麼鬼,都到門口了爲什麼還停下?”唐月緋蹙着眉問。
“那個啥,”陸城撓了撓頭,“人家在裡頭親熱呢,我們是不是在外面等會兒?”
“哈哈,就她那個樣,還親熱?”老闆娘差點沒把眼淚笑出來。
陸城這才反應過來,看了一眼病牀邊褪去了人皮僞裝的鬼物,頓時差點沒把心臟嚇得蹦出來。
鬼物冷笑了兩聲,不緊不慢的重新披上了人皮。片刻之後,又一個“年輕版的秦雪怡”出現在了兩人的面前,媚態叢生,目光流轉。
“果然是死後生前容貌被毀,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因皮相醜陋,故以人皮作僞裝,生的美豔,常出沒於已婚男子家中,最喜食不忠易變之花心。”唐月緋微笑,她的目光中寒意漸盛,“現在總算知道爲什麼這傢伙令老道士都感到棘手難纏了,原來是鬼物之上,妖物未滿,非鬼非妖,以怨化形的畫皮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