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子裡充滿了酒味,還有始終不絕的水流聲。
姬傲劍跨進來時,見到大大小小的酒罈在牆角壘了一層又一層,桌上更有了十幾個空壇。
等到一罈濃烈的酒水全都吞下,姬夢影張了張眼皮,“坐。”
沉默了一會,姬傲劍道,“四姐,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姬夢影吐出一個字,“說!”
姬傲劍道,“你喜歡小蘇嗎?”
姬夢影懶洋洋道,“喜歡。”
姬傲劍小心再問,“有多喜歡?”
姬夢影擡了擡眉毛,“比喜歡你要喜歡得多。”
姬傲劍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四姐你願意幫小蘇嗎?”
姬夢影彷彿是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願意。”
姬傲劍剛要再問,已被她開口截住,“下面你是要問我有多願意?我告訴你好了,比願意幫你要願意得多,你滿意了吧?”
屋子裡再次寂靜下來,姬夢影又開了酒罈,喝個不停。過了良久,姬傲劍長長嘆息,“四姐,我對不起你。”
姬夢影淡淡道,“你是家主嘛,想要我做什麼我都會聽你的吩咐,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
姬傲劍臉上抽動了幾下,“四姐,你這麼說,我就更無地自容了。”
姬夢影嘆了一聲,放下酒罈,擺了擺手,“好啦,別板着臉了,我又沒有生你的氣。”
姬傲劍道,“你要是沒有生氣,爲什麼突然喝起這麼多酒?”
姬夢影幽幽道,“我在想念大姐。”
看了他一眼,接着說道,“七妹醒來之前,我不敢喝。”
姬傲劍心下也起了一些悽然之意。勸道,“我們這次大獲全勝,大姐雖然先飛昇了。以後我們還能去找她,四姐你不用難過。”
姬夢影嘆道。“你不知道啊,等我們飛昇了,也很難找到大姐。”
姬傲劍奇怪了,“這是爲什麼?”
姬夢影道,“先天之路,條條不同,去的可未必是同一個世界。”
姬傲劍一怔。“四姐你的意思是?”
姬夢影道,“這麼說吧,老三要是自己走,她會上天堂。我要是自己走。我會下地獄。不過大姐說過,我們全家一起走的時候,她能讓我們去同一個世界。現在大姐被迫先飛昇了,你應該明白意味着什麼了吧。”
姬傲劍頓時吸了一口冷氣,“這真是一個不幸的消息。”
姬夢影的聲音嘶啞起來。“落到這個局面,都是我的過錯。”
姬傲劍道,“四姐,這也不能怪你……”
姬夢影立刻打斷,“要不是我非要攤牌。和大內做個了結,大姐就不會被迫先走,這怎麼不是我的錯?”
姬傲劍道,“我們和廠衛早晚必有一戰。大姐那天猜到你的計劃,說你敢想敢做,魄力十足,她還說自己平穩沉悶,遠遠比不上你。”
姬夢影的聲音有些嗚咽,“大姐是這麼說的?”
姬傲劍點頭,“是啊,千真萬確。”
姬夢影苦笑,“小劍,你以爲大姐真的是因爲性情保守,所以遲遲沒有發起決戰嗎?”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大宗師之間,誰也不知道對方還會有什麼樣的底牌,自然不會輕易死鬥。我本以爲,二姐成就先天之後,回來與大姐聯手,足夠除掉朱紫衣。可是沒想到朱紫衣手上有九龍樽,最後逼得大姐提前飛昇了,要是朱紫衣再有什麼其他後手,那天的結局就會更糟。”
姬傲劍聞言黯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姬夢影抹了抹眼睛,繼續道,“其實在我和老三之間,大姐一直是偏幫我的。”
姬傲劍沒明白她爲什麼說起這個話題,困惑着道,“四姐?”
姬夢影道,“我和老三較勁,一直都落在下風,因爲有大姐對我多加指點,我纔不至於太過落後。每次我和老三在大姐面前爭執,大姐評判起來也多少偏向點我,讓我們拉成平手之勢。”
姬傲劍默默點頭,“是這樣啊。”
姬夢影嘆道,“所以我到了大姐面前,就特別想要表現,特別想要她對我刮目相看……”
姬傲劍道,“四姐,大姐常說,她以你爲豪。”
姬夢影失神地搖了搖頭,“我這次這麼冒失行事,她還誇我,二話不說就配合我。可是我怎麼報答她的,我害得她先走了,害得大家以後都不能在一起了。”
說到這裡,已是抽泣個不住,“小劍,我對不起大家啊,真正無地自容的應該是我。”
姬傲劍從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姐姐也會哭成梨花帶雨,一時不知怎麼安慰她纔好,良久才道,“四姐,江湖廝殺,充滿風險,哪有萬無一失的道理呢。”
姬夢影依然落淚不語。
姬傲劍想了想,又道,“就算以後大家飛昇到不同的世界,也不至於完全沒機會再見了吧?”
姬夢影道,“恆宇萬界,妙地無數,要再找到大姐,那至少得再飛昇一次,甚或多次……也許,真的永遠就不能再見了。”
姬傲劍的心情頓時變得深深沉重,莫非在這人世間十年之後,就是一家人永遠分別之期?
姬夢影咬了咬牙,開口道,“小劍,現在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那我問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姬傲劍不明所以,“四姐?”
姬夢影眼中熠熠生光,輕嘆道,“你還不懂我的意思嗎?你和我一起走,飛昇以後就不至於分開了。”
姬傲劍心頭驟然一跳,“你想要我和你一起飛昇?”
姬夢影道,“飛昇以後,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對面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姬夢影又道,“這個問題,你見我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已經問過你。”
姬傲劍詫異道,“那天你不是裝成心魔在演戲嗎?”
姬夢影扭過臉去。罵道,“笨蛋!”
姬傲劍咳嗽一聲,問了一個讓自己一直糾結的問題。“四姐,我們之間。怎麼可能永遠在一起呢?”
姬夢影道,“就算今生是不可以的,但來世呢?”
今生,來世?
姬傲劍遲疑着道,“如果真有來世,那應該就不是問題了。”
姬夢影道,“飛昇就相當於是來世。”
姬傲劍頓時被震得全身麻木了。“你爲什麼這麼說?”
姬夢影道,“飛昇就是死上一回,就是轉世,就是到另外一個世界重新再活一次。”
姬傲劍見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亂得天翻地覆,不知是什麼滋味,“四姐,我從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姬夢影垂下眼簾。“我都已經隨你使喚了,你還需要我多說麼?”
姬傲劍差點脫口而出:你是說因爲我是家主,要爲我效勞。
——四姐何等心高氣傲,還是堂堂的大宗師,居然願意給你當下人。她要是不喜歡你,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你是家主了不起啊,四姐會在乎這個?就算是爲你效勞,用得着當下人?你看二姐就根本沒理會過你,四姐的性子更加野呢,怎麼會因爲你是家主就對你俯首帖耳?
原來,七姐早就說得一點不錯……
姬傲劍鼓足勇氣問,“四姐,我究竟有哪點好,值得你這麼對我?”
姬夢影輕輕嘆息,“我從沒有對過一個人那麼壞,那個人卻對我特別好,還一點不求回報。”
姬傲劍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來,回想起那一夜的種種經歷,一個深深潛藏的心願突然被自己發現,“四姐,那晚之後,我也再不想離開你。”
姬夢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緊緊盯着他,“這麼說,你願意跟我走了?”
姬傲劍道,“我願意——”頭卻深深低了下去,話語越來越慢,“但是我不能和你走。”
姬夢影的笑容立時凝住了。
姬傲劍伏下身去,拜倒在地,一字一字道,“四姐,請幫一幫小蘇,我們不能落下她。”
姬夢影澀聲道,“我很願意帶小蘇,如果我們大家能一起走的話……”
姬傲劍道,“四姐,請務必答應我!”
姬夢影長長吸了口氣,“快起來,我答應你。”
姬傲劍喜道,“當真?”
姬夢影嘆道,“我這麼罪孽深重,又怎會不去幫助小蘇。就算你不對我說這事,我也必須要去南方。”
姬傲劍不解道,“可你爲什麼要問我……”
姬夢影道,“我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只是想聽到你說‘我願意’三個字。”說着笑了笑,“剛纔我已經聽到了,我知足了。”
姬傲劍不知怎麼回答,想了又想,終於說出一句,“四姐,抱歉,我是家主。”
姬夢影道,“你的確是個好家主,哪像我只知道打打殺殺。這次攤牌,多虧了你在幕後運作,我們纔沒讓朝局失控,還得到了最大的利益。所以就算不在你身邊,我也放心了。”
說到這裡,姬傲劍已知道她當真是要離開。
姬夢影敲了敲桌子,接着說道,“我家的補天侯爵位,你想辦法讓二姐來繼承。”
姬傲劍道,“只要是大宗師就可以襲爵,四姐你不想要嗎?”
姬夢影叱道,“你怎麼說笨話了?二姐威懾力比我強得多,當然是她合適。我是武林公敵,聲名狼藉,穿上龍袍也是壞蛋,侯位給了我純屬糟蹋。”
她停了片刻,接着道,“現下二姐已經去外蒙鎮壓分裂,她有了朝廷封號,所行之事就能代表國家。這一點十分重要,你應該明白。”
姬傲劍點了點頭。
姬夢影又道,“這次七妹心境受挫很大,進步也不小,**心神指日可待。你可也不能拉下,早點突破宗師境界,那在武林中就算是真正的高人了。”
姬傲劍問,“七姐現在是什麼情形?”
姬夢影道,“破而後立,七妹沒有大姐作爲依靠,反而徹底放開了,一直到先天關口之前,對她而言都是坦途。”
她嘆了一聲,“那麼現下,二姐是先天劍神,在北方爲我家鎮場,還有五妹七妹助你,形勢已然穩定。我去了南方,一邊教教小蘇,同時多少也能給六妹和八妹撐腰。”
姬傲劍道,“我家南方的力量是有點薄弱,原來四姐你早就考慮得這麼周到。”
姬夢影垂目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又搬了個酒罈,開了封口,“你出去吧,我喝完這屋裡的酒,就動身了。”
姬傲劍看着屋裡滿滿的酒罈,心下擔憂,“四姐,少喝點。”
姬夢影擺手,“你還怕我喝死不成?”
姬傲劍慢慢退開,走到門邊,忽然回頭道,“四姐!”
姬夢影一罈酒正喝到一半,含糊問道,“嗯?”
姬傲劍道,“不管要轉世多少次,不管要飛昇多少回,我一定會去地獄找你。”
姬夢影點了點頭,示意已聽到。
等他離去之後,天魔少女放下了酒罈,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喃喃說道,“小劍,我等你。”
姬傲劍走了一陣,只覺得心中鬱郁不安,好像總有什麼地方不對。
四姐要喝下那多酒,當真不要緊嗎?
這幾天來,她忙着給七姐治傷,代表自家去和武林各派談判,好像就沒有過休息的時候。
中秋那一天,四姐早上先給二姐試劍,接着屠殺追擊的廠衛人馬,然後又和其他大宗師周旋,到了夜裡又趕到皇宮清場,早已經快要累癱了吧,只是咬牙苦撐而已。
而且在這之前一個多月,她每天都在爲小艾在放血。
……
突然之間,姬傲劍明白自己錯在哪了:
自己從來沒有認真留意過四姐究竟做了多少事,因爲她是大宗師,就彷彿覺得她是鐵打的不會垮一樣。
如今終於諸事完結,四姐已經主動打算去南方了,本來她還可以休息些日子再走。可自己竟然今日就挑明瞭,四姐這麼傲的性子,自然會立即就走,不願留在這裡尷尬。
爲什麼就不能過兩天再說,讓四姐喘口氣呢?
姬傲劍捏住拳頭,指甲深深刺入手心,心中狂吼:說什麼我對你特別好,我根本都沒有仔細關心過你。
他狂風一般地奔回去,推開門大喊,“四姐,不要走!”
滿地只有空空的酒罈和濃濃的酒香。
那道夢一般的影子,已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