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與離開後不久, 蘇子安橫着身子側躺在榻上,眸子半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黃憨頭憨腦地在明與方纔待過的座椅上舉起爪子, 軟軟地鳴叫着。它前爪朝着空中一揮, 整個身體都因爲重力傾斜, 從那座椅上險些掉了下來。帶着許些尖銳指甲的爪子嗷嗷地緊陷在了座椅裡面, 這才使得它沒有徹底掉落下來。
蘇子安是被它那悽慘的叫聲給吵醒的。
她剛半困地睜開眸子, 就看見那土黃色的狗兒悽悽慘慘地吊在半空中,後腿使勁兒地蹬着,發不上力氣, 看樣子很是絕望。
蘇子安:“……”
懷中的三隻黃狗也發出嗷嗷的叫喚聲,腦袋在她的懷裡湊出, 接連不停。她下意識地望着牀側屈身的大黃一眼, 只見它懶懶地擡起眸子來, 淡淡地掃了下自己的孩子,想也沒想就伸出爪子舔舐了好幾口, 繼而又沉沉地睡去了。
蘇子安:“……”
吊在半空中的一黃還是悽慘地叫喚,她實在沒忍住,將懷裡的黃狗放在一旁,伸出腿。她沒穿鞋,赤着腳踩在軟紗之上, 朝着那座椅處走去。
沒怎麼好氣地拎着一黃脖頸處後的皮毛, 把它拎起來, 放在更高的空中。
一黃像是沒想到會是這麼個下場, 哀哀地蹬了蹬腿, 水汪汪的眸子可憐地望着蘇子安。
她揪着它皮毛的力氣加大了些,似笑非笑:“你在做什麼, 嗯?”
一黃:“……汪!”
蘇子安脣側笑意不改,眯起眼睛,意味深長地說:“怎麼,他一不在,你就皮癢?”
一黃敏感地聽出了她話裡的威脅,嗷嗷地胡亂蹬着腿,想從蘇子安的手中逃生,結果掙扎了半天都不能:“汪汪汪——”
拎住它皮毛的女人笑了下,鬆開手:“既然這麼想跑到地上,那就隨你。”
“嗷——”
陡然失去了控制,驚恐的黃狗嗷嗷撲騰着,眼看着就要臉着地。在那一瞬間,一黃機靈地做出了個反應——它伸出軟軟的爪子捂住了眼睛,整個人蜷縮成一個黃色的小糰子,毛絨絨的,像是要滾在地上一樣。
蘇子安:“……”
還挺在乎自己的臉的麼。
可是沒有意料之中撞臉的痠痛,下一刻,它迷茫地睜眼黑潤的眸子,嗷嗷地叫喚了一聲。
只見蘇子安微微彎下腰來,伸出手,掌心攤開,兩手合攏,趕在它落地之前把它抱了起來,眸色淡淡地說:“本來就夠醜了,再這麼摔下去,估計長大後都不能見人了。”
“嗷……”躺在牀側,前爪子屈起的大黃懶洋洋地擡起頭,聽到這話,點了點頭。
蘇子安道:“別以爲你長大了就勉強能看。”
莫名被提名的大黃:“……”
一黃歪頭:“……嗷?”
蘇子安屈指,彈了下一黃的額頭,不輕不重,“算了,就去看看你爹好了。”
一黃委委屈屈地擡起爪子,顫顫巍巍地捂住自己的額頭:“汪!”
蘇子安側身,眸子淺涼,揮了揮手,說:“走了。”
牀上的三隻狗兒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薰香,紛紛搖晃着短短的尾巴站起身來。其中一隻太過激動,嗷的一聲就摔下了牀榻。
蘇子安:“……”
***
二花在外頭輕輕擦拭着自己的青銅劍,懶懶擡眸的時候,只見一白色裙角翩躚而過。
她的動作一頓,“姑娘要出去了麼?”
蘇子安回頭。
這下子二花看清了,自家姑娘裡懷着一軟軟的紗枕,枕上趴着一隻半死不活的黃狗兒。還未等到二花擦拭好自己的眼睛,就看見她身後跟出了四道土黃色的身影。
三小一大,都屁顛屁顛地搖晃着自己的尾巴,那模樣倒是挺熱切的。最大的一隻額頭上貌似還有一個小包,耷拉着耳朵,看上去比姑娘懷裡的那隻還要半死不活。
二花:“……”
看樣子,是被揍了,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蘇子安抱住了懷裡那狗兒,說:“他呢?”
二花愣了一下:“姑娘是問……”
“孩子他爹。”蘇子安輕描淡寫,半晌後才反應過來,瑩白的面龐染了一抹薄紅,頗有些彆扭地說,“……狗子它爹。”
她怎麼一順口就說出了孩子他爹這種話?
偏偏還那樣熟稔……就好像是老夫老妻一樣。
蘇子安心情有些煩躁,“明與呢?”
“明公子朝着湖畔走去了。”二花低垂下眉眼,不知道在想什麼,嗓音有些低沉,“……姑娘可以去尋他。”
二花說出這話的時候神情頗有些詭異。她低下頭,壓住了脣角,似乎頗有些不愉,卻還是不讓自己表露出來。
蘇子安得到了答覆,嗯了一聲,轉過頭沒再說話。
還未等到她邁開腿,身後那三隻狗兒就嗷嗷哀鳴着湊了上來,一把抱住她的腿腳,蹭來蹭去,那模樣好似在求抱抱。
蘇子安回頭,像是有些猶豫。
身後那隻大狗見狀,擡起爪子撓了撓自己的毛,當下也噠噠噠跑到她身後,伸出爪子來蹭,也想學着自己的孩子要抱抱。
蘇子安:“……”
她冷下眸子,三兩下襬脫了這幾隻纏人鬼:“滾!”
身後傳來了低聲的詢問:“姑娘……不帶着我一同去麼?”
嗓音嘶啞低沉,像是在忍耐壓抑着什麼,盡全力讓它不破土而出。
“不需要。”蘇子安不回頭,冷淡地說,“也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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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二花靜靜地望着那白色的身影愈行愈遠,手不禁緊摁住了懷中沉重的青銅劍。她眸子莫名深邃了幾分,暗沉翻滾,卻不言不語。
半晌後,等到那身影徹底消失了,方纔低下頭來,在脣舌間繾綣纏綿地吐出三個字,含糊不清:“……姑娘呀。”
最後那一聲,太過低,讓人聽不清楚。
***
明與這一路上,經由了太多地方。他眸子懶散,不時地伸出手來打個呵欠,睏意濃重。
蘇子安府邸之上,有一湖。湖不大,周遭碧樹環繞,冬日積寒,湖面結了一層厚冰,看上去格外美麗。
他低垂下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後懶散地打了個呵欠,興致缺缺。
這時候,腳步聲逐漸逼近。
他擡眸,眯起眼睛,只見來的是一紅色的影子,在這滿地的銀白之間,驕傲如烈火。
那是能灼燒一切的紅,入人眼中,鋪天蓋地。
紅衣的公子下巴瑩潤,面如白雪,眉心一點硃砂勾勒,模樣精緻逼人。他步伐優美,身後一灰衣小廝手中提着火紅的燈籠,映襯的這人更爲動人。眉如黛,眼波中一點赤紅。他生的豔麗多姿,紅衣搖曳,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在這人身上,竟是毫無違和的感覺。
像是這人應當如此驕傲,活的風光一樣。
明與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眺着這浩蕩的湖水。
那人邁開步子,走了好幾步,正當要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擡起了下巴,倨傲地開口,嗓音清越:“——我沒見過你。”
身後的灰衣小廝有些急切,打着燈籠,低聲勸道:“公子,快些走吧,莫要耽擱了。”
那紅衣的公子卻不聽勸,見明與沒有理會他,眉心戾氣地一蹙,直直地摁住他的肩膀,壓住了嗓音,滿是暴戾:“告訴我,我沒見過你!”
雖然身形看上去美麗孱弱,力氣卻是不小,指甲深嵌入明與的肩膀裡,掐的他生疼。
明與望着他,脣側驀地挑起一抹笑,清淺淡慢,緩緩地擡起手,拂去了紅衣公子的手,“……呵。”
他本是想要給這人一些教訓的,奈何眼尖,瞅見了身後碧樹後面,有一白色的裙角隨風而動。土黃色的影子晃動了下,似乎被那人彎下腰給抱了起來,悄無聲息。
當下,脣角彎彎,笑容頗有些無辜:“公子不認識也理所當然,我才入府不久。”
要說這兩日才進府邸裡的,除卻那位神龍不見尾的明公子,也再也沒其他人了。
灰衣小廝一聽見他的回話,在心裡暗暗地道要糟,慌忙地俯下身去,燈籠在地上蹭出一道雪痕,焦灼地開口:“鳳卿公子,公子,若再不走,天色昏暗,恐怕就不好走了!”
紅衣的公子充耳不聞,只是緊緊地盯着那紫色衣袍的人,驀地冷笑了下:“原來是你!”
他說怎麼會眼生,這府邸上下一百二十七位公子,他都算是認了個遍的,哪裡會有漏的?
明與脣側一抹淡笑,微微頷首,目光平和:“正是我。”
紫色的衣袍隨風獵獵而動,眸色淡涼如水,那樣的面容,無端的讓人看了生厭。
鳳卿看着他,莫名地覺得這個人藏的真好,似是僞裝什麼一樣,看上去無波無瀾,實際上卻是個麻煩人物。
他眉一揚,陡然拔高了聲音,厭棄地說:“姑娘這些個日子莫非喜歡清湯寡水的不成,這樣的人也看的上了?”
他指的不是明與的樣貌。這人模樣雖然清絕才豔,目似言能語,身上卻總透着一股子禁慾的氣息。那樣無端端站着,總是平淡的,恍惚讓人覺得面對着一個高僧,入定許久。
姑娘以前喜歡的……可是像他這樣的人,囂張跋扈,無法無天,怎麼突然就換了口味?
思及此,鳳卿眸中暴戾愈發深,驀地揚起脣,意味深長地笑了下:“當真是個好手段的,什麼都做的出來。”
看上去這麼寡淡,實際上,到了牀上還不是個浪蕩蹄子,任由拿捏,百般獻媚討好姑娘的歡心?
不若如此,爲何姑娘這幾日,都沒有傳他過去,與他相擁而眠?
鳳卿的面容被嫉恨啃噬,怨毒起來,忽然側了身子,在明與耳畔輕聲道:“若不是姑娘現在稀罕你,本公子遲早弄死你。”
一想到這人夜晚,能抱住姑娘那香軟的身子,頭枕在姑娘的脖頸處,供她取暖,陪她清談,就嫉妒的不得了。
心臟彷彿被小蟲密密麻麻一點一點地啃食着,那種酥軟的疼痛讓人禁受不住,恨不得發狂。可惜那僅剩的理智卻在時時刻刻提醒着他,不能衝動,不可以衝動。
真是……能逼瘋人啊。
鳳卿陰沉地盯着他,驀地揚脣,舌尖纏綿地吐出一句話:“真是……想要看看你在身下哭泣的模樣。”
讓他的心臟被掏空,血液流盡,受盡這世上最難以忍受的折磨。
讓他失去姑娘所給予的一切,顛沛流離自此一生,悽苦而過。
讓他眉眼爲刀劍所傷,面容醜陋若惡鬼,不再被姑娘看上,被她深深地厭棄。
光是想象到那樣的場面,都讓人覺得心尖兒顫抖,興奮不已。
明與靜靜地看着他,看着這紅衣的公子笑的格外絕美,眸子純黑無辜,面容似有天真,也低下頭,用相同的方法,在鳳卿耳畔輕聲說:“愛她?”
鳳卿瞳孔一縮,像是被戳中了痛處,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明與依舊是那樣無辜,低低沉沉地笑了一聲,輕而又輕地,繾綣地說出一句話:“……真是可惜,她看上我,也看不上你。”
這近乎挑釁的話語,直接戳中了紅衣公子心中被痛的地方,揭開那傷疤,將本就血淋淋的傷口攪動的天翻地覆。
“住口!”鳳卿猛地擡起頭來,目光瘋狂,已然瘋癲,“住口住口住口——”
明與悄無聲息地朝着後面退了一步,蹙起眉頭,似是不懂他在說什麼,疑惑地開口,說:“公子爲什麼突然這麼大的火氣?難道是我說錯了什麼,所以才動了肝火?”
分明是他方纔輕聲放話,現在卻裝做一副渾然不知世事的天真樣子。
面上的笑容格外溫軟,看上去,仿若十幾歲的少年郎,目光懵懂無辜。他斂袖,衣袍處一雙素色潔白的手,雙手合十,緩緩地低下頭來,低聲說:“日後可不要再這樣了。”
灰衣小廝哭叫着跪下來,抱住紅衣公子的衣襬,哀求道:“公子,公子——我們離去,千萬別再做那樣的事情了,一次是僥倖,日後若被姑娘發現了……”
他想到了那樣的後果,莫名地打了個寒顫,被嚇的不輕。
紅衣的公子充耳不聞,目光陰毒地盯着明與,瞧着他離湖水畔極爲相近,忽然扯脣,露出一抹笑容來。
周遭除卻他們三人,就再也沒了別人了。
毒蛇在胸腔嘶嘶吐舌,盤轉而上,黏膩地傳來讓人心慌的聲音。
他伸出手,用力地,就把面前這個紫衣的男人推下了湖水去——
“黃泉路上,陰陽兩隔,可千萬別忘了,你覬覦了不該擁有的東西!”鳳卿居高臨下,眸光冰冷,笑容有幾分扭曲,“去死吧!”
寒冬瀕臨,天下銀白,而那湖水上面,冰層厚重。
那一角紫袍,破開冰層,被人用力地推入冰水之中,直直地朝着更深的地方涌去……
若無差錯,這樣的溫度,足以凍死成人,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