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談（下）
“翠雀！”
她突然高聲道：“我、我其實還有一種比較消極，或者說是懦弱的想法！我覺得必須得說出來！”
“在之前不知道媽媽真正死因的時候，我還可以用平常心去看待魔法少女所面臨的危險。但是，自從知道了真相以後，我開始感覺糾結了！”
“說不清是仇恨，還是恐懼，我也不知道哪種情緒更多。但是我知道，我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很不齒。”
聽到她的話，翠雀並沒有直接評價，而是反問道：“爲什麼？因爲你媽媽的事？”
“……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想這些事，開始覺得，知道真相其實也不是那麼好。”
林小璐面色複雜地回答：“僅僅只是‘知道魔法少女有死掉的風險’，和“認識的魔法少女死去了”完全是不一樣的感覺。”
“明明之前還覺得是距離自己很遙遠的事，似乎一下子就發生在了身邊一樣，就連做夢的時候都會開始感覺到心神不寧。”
“很奇怪吧？明明我都已經做了這麼久魔法少女了，但是直到這幾天纔開始感覺到害怕，甚至比起‘報仇’這樣的感情，我更多的想法是‘退縮’和‘逃避’。因爲我會想，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殺死媽媽的敵人，我會和媽媽一樣死掉嗎？”
只是，這樣一層濾鏡，隨着得知母親死亡的真相，以及修習的進度怎樣都比不上自己的同伴，被打碎了。
她感覺自己的思緒很亂。
“你畏懼戰鬥的話，我會解決敵人；你不想復仇的話，我去爲櫻復仇；你想不通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去想，因爲你還是孩子，你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去成長。”
她試圖鬆開自己的手，卻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被林小璐反手握住，沒能從中抽出。
“但是，我自己是不可能再永遠駐守這裡了，櫻死去以後，我們這樣的老一代必須把接力棒傳到下一代的手中。”
“到了那一天，你離開了以後……是不是我再見到你時，就得像見到市長之類的官員一樣，只能遠遠地看着你了？”
她情不自禁地捂着胸口，訥訥道：“那樣的話，可是十年……”
“是不是聽起來很可笑？明明我以前一直都很想知道媽媽死去的真相。但是知道真相以後，我卻開始後悔了。心裡面全是負面的感情：害怕，愧疚，自我否定……讓我覺得還不如不知道比較好。”
“但是這樣的話，我還對得起媽媽嗎？我獲得這份力量的意義又是什麼？一想到這些，就連繼續戰鬥下去的信念都開始動搖了。”
對於林小璐來說，感受到這份迷茫的契機，就是自己母親死亡的真相。
正如她自己所說，諸多負面的感情全都混雜在一起，讓她對自我的認同變得前所未有的低下。
翠雀有些沉默。
“永遠都這樣，就像是過家家一樣打敗一些弱小的殘獸，然後自我滿足般告訴自己，我守護了這座城市嗎？”
“認真感受一下，我是否真的存在於這裡？”
一種說不出來是什麼感情，或許應該將之命名爲受寵若驚的幸福感，一瞬間涌上了心頭。
她告訴自己，已經因爲對方的到來獲得了這麼多，不應該再繼續貪心了。
“誰又說過你不值得呢？”
向後退了幾步，翠雀平靜地看着女兒：“所以不要妄自菲薄，擡起頭來，你不會比任何人差。”
令林小璐沒想到的是，平淡的語氣之下，翠雀言語間的內容卻驟然反轉：“我會等着，直到你、你和夏涼，甚至你們整個小隊都成長起來，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我纔會離開。”
“可我真的能夠走到那一步嗎？”林小璐還是有些不自信。
單手叉腰，翠雀斜睨着林小璐：“如果連你自己都已經放棄了期待，都不再去正視自己的可能性，究竟要怎樣才能變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
“爲什麼要爲這種事感到抱歉？”
“我有了‘復仇’這樣的念頭，但是卻對‘復仇’這件事感到害怕，甚至想要想要遠遠躲開，繼續裝作不知道。”
“那你應該明白，這纔是你真實的感受，這纔是你擁有的現實。”
“那就一直等到你退役吧。”翠雀側過臉，輕飄飄地說道。
林小璐呆呆地問：“那樣的話，我要怎麼樣才能安心呢？我又應該做些什麼纔好？真的能繼續像以前那樣，像什麼都不知道一般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嗎？”
“如果你現在感覺到迷茫，那麼就不要着急，慢慢去思考，慢慢去決定吧。”
一直以來，都把自己的心靈寄託在魔法少女動畫之上的林小璐，對於“魔法少女”這個詞的想象是過於美好和片面的。
藉此機會，翠雀悄悄地鬆開手：“這樣，你會感覺稍微有安全感一點嗎？”
“就算是你說，自己已經不想再做魔法少女了，想要遠離危險的戰鬥，去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也……”
只是理由卻和林小璐所想的不同，並非因爲自己是“巡查使”。
翠雀緊握她的手，打斷了她的話：“復仇這種行爲更不應該讓你來考慮，作爲櫻的隊友，復仇是我們這些大人去做的事。”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事實上絕大多數的孩子，因爲單純的衝動或嚮往成爲了魔法少女後，都會陷入一定程度的迷茫。
她沒有說的是，一般情況下，魔法少女想要重新變成普通人，只有上報王庭和正常退役兩條路可以走。其中前者的流程甚至只是個擺設，幾乎沒有人走通過。
哪怕腦海中多了種種雜念，她所困惑和迷茫的，從來都只是“如何成爲一名好的魔法少女”，而不是“要不要繼續當魔法少女”。
“就算是那樣，會不會也有一天，突然出現我應對不了的敵人，然後我也會，我也會……”
她心中最開始生出的念頭是不捨，但很快，卻也就說服了自己。
“我，果然是個很差勁的人，之前還跟翠雀你說想要變強，想要成爲你的助力，但是卻因爲多知道了這麼一點事情，就開始動搖，開始感到害怕起來。”
“嗯，十年。”翠雀依然神情淡然。
“或許摩可也只是隨口一說，或許你也不相信自己，但是，我相信着，有那麼一天，你會成爲可以保護任何人的魔法少女。”
翠雀與她雙目對視，語氣認真：“並非是你獨自一人面對仇恨，面對敵人，面對不可知的危機。現實是我在這裡，我會指導你，也會保護你，所以你不會有事。”
這句話讓林小璐一時呆在了原地。
也正因如此，在這種時候，她會下意識地向翠雀，向自己心目中的魔法少女求助。畢竟對於她來說，翠雀就是這塊“濾鏡”保留最完好的地方。
就算現在有了新的煩惱，但那也不是翠雀的錯，只是自己忍不住去想太多。
伸出了另一隻手，翠雀用雙手輕輕握住林小璐的手掌：“能夠感覺到嗎？我現在就站在這，在你的面前，握着你的手。”
“……嗯。”
“可，可是，像我這樣，想要成爲厲害的魔法少女，可能直到退役都……”還在爲翠雀所說的話感到震驚，林小璐有些口不擇言。
“明明夏涼也一起知道了這件事，但是她甚至這麼快就到達了芽級，我直到現在都還……”
她依然神情怔怔，但在聽清了翠雀所說的話之後，卻緩緩搖頭：
“我不會的，我想要繼續做魔法少女。”
本身，邂逅翠雀以來的這幾個月，對於她來說就像是一場美好的夢一樣：成爲了魔法少女，認識了新的朋友，知道了媽媽的真實身份，和爸爸的關係也好轉了不少，甚至，就連課業學習也在翠雀的教導下有了進步。
看着遠處的河面，翠雀平靜地道：“我之所以選擇逗留在方亭市，如你所想，的確有你媽媽的原因，也因爲這裡是我曾經駐守的城市，我不希望它被殘獸毀壞。”
林小璐並不會知道這一點，也沒有必要知道。
“魔法少女”的概念在她的認知中越來越多地與現實產生了重疊，讓她再也無法把這個詞語當做一個充滿想象的精神寄託，轉而帶來的，是諸多關於現實處境的思考。
這讓林小璐越發感到難以置信：“可是這沒有理由，爲什麼翠雀你要做到這種地步？爲了我這樣的人……就算說你跟我媽媽很要好，我也覺得自己不值得。”
翠雀認真地看着她：“在作爲魔法少女之前，伱首先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畏懼死亡是成年人都逃不過的本能，你爲什麼會因此而妄自菲薄？”
因爲她忽然察覺到，一隻有些冰涼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
話說到這，她忽然停了下來。
“白玫，不需要那麼着急。”
“所謂十年只不過是一種賭注與底線，在我看來，你們一定會變強，而且絕對不需要那麼久。”
“但是，翠雀你是會走的吧？”
“果然還是會啊。”
想到這裡，她又生出了幾分別的思緒：“你是魔法國度的大人物，來方亭市只不過是短暫停留而已，就算再怎樣逗留，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裡的吧？”
責任、危機、失去、死亡……諸多無可避免的負面概念自濾鏡的彼端翻越而來，成爲了林小璐新的煩惱。
林小璐低頭看了看，然後呆呆地點頭。
翠雀的判斷是如此的果決，終於讓林小璐感覺心頭的陰霾被清掃了許多。
聽到她的回答，林小璐的表情變得有些失落：“那樣的話，其實像這個夏天一樣的日子也沒有多久了吧？”
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林小璐有些堅定地點頭道：“唯獨這一點我很確定，因爲哪怕現在，魔法少女依然是我的夢想。”
似乎一瞬間想起了什麼，翠雀微微抿嘴，隱約有些掙扎，但這種表情只是轉瞬即逝，清冷的目光觸及林小璐後變成了略帶慈祥的注視：“那樣也是可以的，畢竟你知道，我是‘大人物’，這種事情我也能辦到。”
聽到這樣的說法後，林小璐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於是，在整理好了內心的想法後，翠雀主動開口：“我一直都跟你們說，不要好高騖遠，這種態度不僅體現在榮譽與實力上，也應落實在人生的意義上。”
“不要考慮復仇？”
至於翠雀所說的，會在這裡陪着自己……
“再問多少遍答案也是一樣的，我相信。”
“但是，如果我不站出來，不去復仇的話，媽媽的死就……”林小璐有些慌忙道。
——“但是，離開的時間，卻是以你們爲主導的。”
“它自己都說那是隨口騙我的……”
那麼，到底應該和女兒說些什麼，自己又能做些什麼，才能讓現在的女兒感覺好受一些？
待到想通了這一處，她便已然意識到自己要怎麼做。一言以蔽之：補闕掛漏。
關於這些事，翠雀並不能想得那麼深入，但這並不妨礙現在的她能感受到，林小璐在迫切需要自己的幫助。
捂在心口的手逐漸攥拳，她的眼中又重新出現了光亮：“翠雀你相信我嗎？”
她的話語停住了。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翠雀在旁輕聲問道。
沒有用力去掙脫，兩人就這樣僵持半晌，她才佯裝平靜地點了點頭：“嗯，我會走，唯獨這一點我不能騙你。”
“沒有誰是必須站出來的，白玫。”
這些煩惱與焦慮似乎都有兩個共同的源頭——缺乏安全感，以及自卑。
“那也是說過，妖精的話，有時候連它們自己都搞不清真假。”
所以她纔會對成爲魔法少女義無反顧，也會在與殘獸戰鬥時表現得頗爲勇敢，只因爲在她的腦海中，自己已經成爲了“主人公”。是理應脫離了現實的一切不美好，是置身於美夢之中的。
“摩可不是說過？你是天才。”
“我在這裡看到了你和夏涼，也瞭解了你們，所以，我相信你們作爲下一代的可能性。”
在最初得知這個信息時，她或許先感受到的是對母親的思念。但是隨之而來的，就是強烈的錯位感。
彷彿所有關於魔法少女的事情在她心中都有一層濾鏡，只要掛上些許關係，就會變得充滿夢幻與童話色彩。
語畢，她半轉身子，作出一副要繼續前進的姿態，最後向林小璐確認道：“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林小璐看着眼前嬌小女孩的身影，神情中最後的些許迷茫漸漸也淡去，原本晦暗的神情也變得明媚，甚至隱隱還有幾分柔和。
她搖了搖頭，不再說話，而是小步跟上了翠雀，與之並排向前走去。
清脆的腳步聲重新在空蕩的橋面上響起，但與來時的沉悶聲響不同，現在的聲音輕快，也更加整齊。腳步自大橋的中央緩緩地向對岸的方向挪動着，越過了河流，跨過了漫長的人行道，最後，漸漸消逝在彼岸不可知的遠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