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稱我爲公主。王爺府裡,人人都客氣地喚我一聲“水姑娘”。我的身份,介於奴才和主子之間。負責照顧楚天裔的起居,對,沒錯,我是他的貼身侍女。兜轉了一圈,我又回到了起點。
人生如夢亦如戲。宿命不過是輾轉的輪迴。
當侍女我算是輕車熟路,楚天裔的府宅設在宮外,王府的規矩雖然森嚴,比起皇宮卻也簡單了許多。我做的不過是端茶遞水,傳筆磨墨的工作。倒是隻要他在府裡頭,我就得在跟前伺候着,我摸不清他的心思,乾脆裝傻。反正他也沒有苛責虐待我,我何必緊張的像只刺蝟一樣。況且我的刺是倒長的,傷己傷不到人。
楚天裔是京師提督,京城中大小事物都由他掌管,每天也是忙的腳不沾地。成功的男人不是誰都能當的,心智體力,哪樣都不可或缺。所以說這個世界上,讓人稱讚的女人不少,看的上眼的男人卻不多。碩果僅存的幾個也是遠在千里之外。商文柏不必說,依舊了無音訊;三皇子阿奇自先皇駕崩後,就奉旨去了邊關,皇帝的良苦用心可謂是淒涼。
我住在當年曾住過的那間房裡,房間的格局沒變,然而物是人非,彼時今日,我的身份已經不一樣。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紗衾幫我放下簡單的行李,微笑着和氣地看我。
“爲什麼?”我試探着問。可惜她但笑不語。
“我帶你識識咱們王府,可大呢,回頭仔細你把自己給弄丟了。——哦!”她拍了拍自己的頭,醍醐灌頂般,“瞧我的記性,你是皇宮裡頭來的吧,皇宮那麼大,你都沒走丟,怎麼會在這兒找不着方向。”
“好姐姐,你帶我轉轉吧。”我央求道,“我在宮裡頭因爲害怕迷路可是一步都不敢多走。”
“好了。我帶你去就是了。”紗衾一臉又好氣又好笑,“你啊。”
我甜蜜乖巧地微笑,心裡卻空白的,沒有任何情緒。
盛夏的影園是濃綠的世界。翠□□滴的草木,營造出生機勃勃的氣息。呵,是夏天呢,美麗熱烈的夏天。
藤蘿荔薜,香葉倒垂,樹木發出的清香和泥土蒸發出的水汽混雜在一起,氤氳着整個夏日的午後。長長的走廊曲折迂迴,廊頂舒展平遠,斗拱飛翹,紫藤花已經落了,枝蔓上掛着一串串飽滿的豆莢,青粉粉的,煞是可愛。有風吹過,沙沙的樹葉搖動,晃碎了一地燦燦的金子。青石板上,陽光輕巧地跳動,宛若最調皮的精靈。我伸出手來,試圖抓住這燦爛的生機,留在掌心的,卻只有黑暗的陰影。
踏過長廊,映入眼簾的是宛如玉帶的波光。星星點點的光芒宛如一粒粒的小鑽石,耀眼的眩目。池水清澈見底,卻不時有金魚搖曳其間,大概是人工餵養的緣故,姿態從容而優雅。我想起當日偷釣御花園的魚烤,往事歷歷在目,轉眼已成雲煙,半年的光景居然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從我指間滑走。
“奴婢見過靈妃娘娘。”陪伴在旁的紗衾突然跪下行禮。天氣炎熱,我們正在湖心的涼亭歇腳。
陽光過於耀眼,我一時間有點恍惚,明亮的光芒下,盛裝的青年貴婦。我沒有看清她臉型的輪廓,跟着跪了下去。天氣太熱,我的精神不濟,實在不想有任何事情發生。
被稱爲靈妃的美貌夫人沒有在我身上投入過多的注意力。從紗衾口中得知我是二皇子跟前新來的侍女時,居然還頗爲滿意地點了點頭。
暈,我長的就這麼沒有殺傷力嗎?
忍不住對着光潔如鑑的水面觀察了一下自己的臉,不錯啊,貌似也迷暈過幾個極品男。呵呵,也有可能是他們剛好都眼神不濟。
“看什麼?你不會連這裡頭魚的主意也打吧。” 楚天裔放大的臉忽然映進我的視網膜,我唬了一跳,勉強堆起笑臉。
“怎麼會呢?除非你刻薄我,不給我飯吃。”究竟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我總共就抓過兩回魚!
“那倒不至於,你,我還養得起。”他指了指我的鼻尖,潔白修長的手宛如精緻的玉器。
我忽然有種衝動,想看清他手心的紋印。
然而還是抑制住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渴望,我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內脣,把蠢蠢欲動的手背到了後面。
微微側歪着頭,不動聲色地避開他的手指,我誠懇地迴應;“也對,我很好養的。”
“父王!”當初差點害得我丟掉小命的公主殿下又蹦又跳地奔過來。後面一大羣丫鬟僕婦侍衛緊張地跟着,不時有人驚呼“公主,慢點”,小女孩置若罔聞,一門心思地朝我們的方向奔過來。
我連忙後退一步,以免自己成爲人家父女深情相擁時夾在在餡餅裡的肉沫。
楚天裔在女兒面前絲毫沒有平日的威嚴,笑容滿面的抱着她,詢問她怎麼又跑出來玩了。
“伊若知道父王回來了,就立刻跑來見父王。”小女孩愛嬌地抱住她父親的脖子。
“小滑頭,別以爲父王不知道,你恐怕是又不肯呆在書房裡看書。明天考你《千家詩》。”
“父王——”伊若公主花容失色,牛皮糖一般狃着不放手。
“天氣真的很熱嘛!伊若要陪着父王,不要看老夫子,父王可比老夫子好看多了。”她狡黠地偷偷觀察家嚴的表情,一臉嬌憨。
“你確實要好好唸書了,亂用詞!”楚天裔苦笑,看來古代男人還不習慣被人誇漂亮。有空要不要給他洗洗腦,美麗的最高境界是雌雄莫辨,男女通殺。
“是啊,公主,先生可是在我面前訴了好一番苦。”剛纔在廊子那頭的靈妃不知怎的,又折了回來,言笑宴宴,春風滿面。
“到你面前訴什麼苦?!老夫子再沒眼力也不該去打攪靈妃娘娘啊。” 伊若天使般的面孔,嬌柔悅耳的童音組成的卻是刻薄冰冷的言語。
“就是,我也覺得你的先生實在是不濟,難怪公主的學問一直沒有任何長進。” 靈妃不動聲色,反脣相譏。
楚天裔不偏不倚,放任妻女當君子。
最後君子當不成了,靈妃氣的臉色煞白。小女孩都是精靈附體,她們的刻薄話可以讓無懈可擊的淑女瞬間崩潰。
楚天裔無動於衷地整理着女兒掛在脖子上的瓔珞,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看着靈妃氣的渾身顫抖而又不能發作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她有點可憐,不禁對放縱女兒的楚天裔有點怨言。以小公主的脾氣,她的這位姨娘不知道還能被慪幾年。
“她當她是誰?”小公主譏誚地掃了眼踉蹌離去的父親的續絃,長長的裙裾狼狽而難堪;稚嫩的臉上淡漠而不屑。
旁邊的僕從噤若寒蟬,人人都不敢弄出任何聲響。
“你來幹什麼?給我削菠蘿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到了我身上,骨碌碌地轉兩圈,“我不喜歡吃菠蘿。”
我微微一怔,有點不知所措。
“可是父王喜歡吃啊。”楚天裔重新笑容滿面,有意無意地幫我解了圍。
“好吧。”小主人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勉爲其難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叮囑我,“你可不能再不用鹽水浸就讓父王吃啊。”
我暗笑,明明是你當日讒蟲作怪,等不及才麻的嘴好不好,居然把帳賴到我頭上。
楚天裔心知肚明,笑的如吹面的楊柳風,“公主的吩咐,你可聽清楚了。”
我連忙點頭稱是。
有丫鬟端了上好的蜜餞和冰鎮鴨梨上來,亭中的石桌上很快瓜果飄香。有年老的家人陪着笑臉,殷切地相勸:“王爺,公主,日頭大,嘗口瓜果消消暑。”
水靈靈的時鮮似乎吸引了楚天裔的注意力,他拈起一塊紅潤多汁的西瓜,略微嚐了口,稱讚:“今年下頭園子裡送上來的西瓜可不賴。回頭見着老李,要帳房給他五十兩銀子,說他管理瓜園有方,本王有賞。”
五十兩夠莊戶人家吃上兩年呢,看來我的新主人出手蠻闊氣的。
“老婆子先替我當家的謝過王爺了。”旁邊的一個嬤嬤慌忙走出隊列,叩在地上千恩萬謝。
楚天裔手向上擡,示意她起來,笑道:“安分守己地做好自己的事,本王眼睛不瞎,自然會有賞賜。”
“不好吃。”小公主咬了口瓜,就呸的吐了出來,鬧的眼淚還沒來得及乾的婆子左右都是尷尬。
“伊若!” 楚天裔頓時沉了臉。小女孩見父親動了怒氣,也不敢再放肆,嘟嘟囔囔地放下了西瓜,伸手夾了顆蜜餞。
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實在是對自己的這個女兒寶貝的緊。
沒人招呼我,我也樂得跟一大幫丫鬟婆子站在一起,找再生爲僕的感覺。人就是個懦弱東西,好日子過的太久就會把骨頭煨軟,當了一晌主子就不曉得奴才該怎麼吃飯走路了。
“本王倒是有點懷念你的水果刨冰了。”我剛培養出一點意境,楚天裔就迫不及待地給我找着了表現機會。
“什麼冰?”小孩子的好奇心隨口水氾濫,看着我作恍然大悟狀,“原來你不止會削菠蘿。”
這似褒似貶的評語搞的我哭笑不得。只好連連應答,“奴婢不止會做菠蘿。”
楚天裔聽到我的稱謂後,略有些意味的挑了挑眉,卻沒有說什麼。嘴角的微笑高深莫測。
我哀嘆,我也不想再當奴才,是人都想往高處走。可是,這,由得了我嗎?
“你還會做些什麼?會不會捉蟈蟈,扎籠子裝它啊。”小公主眼睛亮晶晶,一臉期待地看着我。
我連忙賠笑,“奴婢駑拙,公主說的這些,我都不會。”
拜託!怎麼着水柔清也是中土第一豪門的大小姐,我要說會,豈不是打自己嘴巴子。
“你們怎麼都不會,全都笨死了。”她氣呼呼地蹭着石桌,不滿地嘟着嘴。
我硬着頭皮挨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小孩的罵,還得做誠惶誠恐虛心受教的模樣,後者比前者更加艱難。
楚天裔但笑不語。
“簡直叫人無法忍受!”小公主勃然大怒,她變化無常的脾氣可真是叫人吃不消。
“統統是一羣笨蛋!沒意思透了。——呃。”她突然哽住了,眼睛外翻,因發火而紅撲撲的臉蛋憋的得紫紅。
剛纔的大喊大叫讓她嘴裡的蜜餞不小心滑進了氣管。
楚天裔的淡漠立刻失了顏色,波瀾不驚的臉上全是焦急。
“還愣着趕什麼,去請御醫!快!”拍着女兒的背給她順氣,楚天裔雖然急,還不至於亂了分寸。
小女孩憋的臉色發紫,只是拼命地想抓自己的喉嚨,旁邊一大堆下人都亂成了一團。
我眼看她神色漸漸不對,太醫又遲遲不到,也顧不上避嫌,專業的導向性逼着我主動請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