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節

嶽震好說歹說才勸得魯一真同意帶程家父子往楚州一行——魯大師對韓世忠的成見由來已久,問及原因老爺子又不肯說,嶽震費盡了脣舌,魯大師總算點頭應諾。吃過飯,送走三位師傅嶽震已是昏昏欲睡,可是張憲好不容易等到兩人獨處的機會,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問題要和他商議。

“小弟,你可知道咱們救回來的那個秦檜,今天做了襄陽的新任知事。他一紙文告示,責令烽火堂即刻解散。”

“現在襄陽滿城風雨,家喻戶曉,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嶽震閉着眼睛半躺在父親的椅子,眼瞅着就快要睡着了。“他的用意,姐夫應該清楚?”

張憲皺眉沉吟着點頭說:“瞭解。我是在想,秦檜這個人做事不循常理,喜歡耍計謀、行險招,這樣的人執掌襄陽大權,對咱們三家聯手做的勾當隱患不小。我看,還是找韓少帥和子羽商量商量,換個地方中轉裝卸貨物。”

嶽震的睏意越來越濃,強行支撐着否決道:“用不着,秦檜不過是襄陽的匆匆過客,秦大人不會留戀小小的府郡知事之位,襄陽只不過是他登廟堂的一塊跳板而已。”

張憲愕然一愣,想起小舅子早與福親王同輦而去,也就釋然。原本以爲秦檜能得到這個職位已是飛來橫福,看來還是小舅子比較瞭解內幕。

“烽火堂的事,該如何應對?今後···”

實在堅持不住的嶽震,打斷了姐夫的問題,哈欠連天的說道:“放心姐夫,小弟我都已經安排妥當。啊哈···秦檜既想賣弄人情,又想用咱烽火堂的威名在襄陽立威,就算給這個面子,也不能讓他太舒服嘍。啊哈哈···姐夫求你了,讓小弟睡一會,我···”說到最後已是吐字不清,嘟嘟囔囔着睡着了。

哪知道他剛打了個盹,岳雲、嶽雷兩兄弟就神情興奮的進來了,哥倆和姐夫打個招呼,徑直跑到嶽震的身邊。

“喂!小弟,咱娘現在是一品誥命夫人了,呵呵···咱們在京師也有新家啦!這麼多好消息你居然還能睡得着?”嶽雷使勁的搖晃着嶽震,開心的嘮叨着。“你趕緊回臨安,回去盯着點,別讓禮部的那幫傢伙亂搞,還有,千萬記得圈一個大大的演武場。還有···”

小睡片刻,嶽震感覺精神好多了。想想兩位兄長一直跟隨父親東征西討,很少有機會享受家庭的溫暖,如今在繁華的都市有了新家,他很是理解哥哥們的心情。

“好,好,不就是練武場嘛?你要多大咱就建多大,過兩天我就回去。”他站起來摟住雷哥的肩頭,眼睛看着岳雲。“大哥,你怎麼說,是不是要蓋幾間漂亮的大房子,給俺們娶個大嫂回來?”

“你小子···”少帥俊面一紅,打岔着轉臉問道:“姐夫,你和大姐也一塊去臨安和我們一起住嗎?”

張憲也不禁被幾個小舅子感染,湊過來笑着說:“呵呵,那是當然,咱們一年有十個月都在軍營裡,難道把銀屏一個人丟在鄂州?”

“沒錯,我們怎能捨得把姐姐、姐夫留在軍營裡呢?嘿嘿·”嶽震擠眉弄眼的怪笑着。張憲苦着臉道:“我看你是捨不得我這個苦主,少了姐夫我,小弟你豈不是沒有欺壓的對象,生活要少了很多樂趣嘍。”嶽震擺出小吃一驚的模樣,怪叫說:“哎呀,這都被你看出來啦!真是知我者,姐夫也!”小哥幾個立刻笑做了一團。

“哈哈···臭小子們,想得美!”話音落下,岳飛精神抖擻的走進營帳。

三兄弟和張憲立刻左右讓開,嶽元帥剛剛大馬金刀的坐下,親兵就提着大茶壺,端着一摞茶碗跟了進來。

“元帥請用茶,衆位少將軍請。”親兵退下,嶽震擺開茶碗,張憲執壺先爲岳父斟滿。

“老爸,孃親如今是一品誥命夫人,朝廷給不給俸祿啊?”雙手將熱騰騰的茶水捧到父親面前,嶽震嬉皮笑臉的問道。卻不料父親不但沒有半分喜色,臉反而滿是莫名的沉重、愧疚和感傷。忘記接過兒子端來的茶碗,將軍低下頭,失神的盯着案,悠悠輕嘆。

“一品誥命,光耀門楣,怎抵得過夫人她這些年的含辛茹苦。唉···鳳冠霞帔,珍貴無比,卻也換不回來你們孃親的好身子骨嘍。二十多年彈指一揮,看着你們一個個長大成人,爲父心懷愧疚啊。”

雖然年輕的孩子們不大理解父母之間的感情;雖然將軍和夫人,也不曾在孩子們面前表現過如何的恩愛。岳家的三子一婿也和父親一樣收起笑容,因爲也只有他們最清楚,功名利祿的陰影裡有太多太多讓人心酸的東西了。

嶽震向前伸伸手臂,把茶碗遞到了父親的眼前。“老爸,別難過了。這回娘住到臨安,我一定會好好孝順她老人家的。”

岳飛點點頭接過茶碗,剛剛湊到嘴邊,卻又被小二的話語給弄愣了。

“哦,忘記告訴你們啦,娘和大姐此刻已經到了京師。是,是···”嶽震撓着頭,聲音越來越小。一家人聞聽無不愕然,岳飛更是詫異夫人和女兒未卜先知的本領,待看清小二古怪的神態,將軍馬追問起來。

嶽震抓耳撓腮、吞吞吐吐的不知該怎麼說,直到哥哥們和姐夫也加入了逼問的行列,他只得結結巴巴的道出了實情。

“噢···”嶽震的面前立刻多出好幾根手指,岳雲促狹的怪笑道:“嗬嗬,某人剛纔說的蓋大房子娶媳婦,是在說自己?”

“正是,正是。”張憲也跟着起鬨說:“柔福帝姬從巴蜀返京,順便接了岳母和銀屏,順便?這個順便的彎子也拐的太大了。我看是人家兩個人早就商量好啦,快說,帝姬給婆家選的是哪塊風水寶地?”

岳飛搞清楚了狀況,不由搖頭笑起來,啜了口茶水,嶽帥放下茶碗笑道:“你們幾個莫要爲難小二了,他怎麼會知道?聖旨是說選址建府,但是在遷都之初,禮部就在京城徵佔了數百處大宅院。按朝廷慣例,所謂賜府就是在這些現成的宅子裡選一處,不會大興土木的建一幢新的。”

“舊的啊。”兄長們和姐夫不以爲意,嶽震卻難掩失望之色,暗自不滿道:原來是借花獻佛啊,要是攤某個貪官被沒收充公的贓物,豈不是很晦氣?。

“孩子們,正好你們都在這裡,爲父有幾句話要講。”岳飛收起了笑容,環視着兒子女婿非常的鄭重嚴肅。“你們都給我認真仔細的聽着,尤其是你小二。”看到嶽震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岳飛的神色漸漸嚴厲。

“朝廷賜府京城,是我岳家莫大的榮耀,能夠享此殊榮者,除卻親王、郡王,要麼是德高望重的首輔宰相,要麼就是屢爲朝廷建功的將軍。聖移都臨安以來,御賜府邸的不過寥寥幾人而已,老一輩的大臣裡有李綱李老太師和宗大帥,稍稍年輕些的是鼎相爺和張太尉,對,還有韓帥。所以,這也是對咱們岳家爲國征戰的一種肯定。但是···”

嶽帥語氣一轉,由剛剛的驕傲與自豪變得有些落寞和無奈。“但是你們想過沒有,爲什麼在外帶兵的各路元帥,都要把家眷送到京城去住呢?”

聽見父親說到這裡,嶽震猛地醒悟過來,立刻不由自主的恨聲說道:“哼!朝廷不放心老爸,娘和大姐就成了他們手裡的人質!不行,我要把她們接到襄陽來。”

“胡鬧!”

“小弟不可啊!”張憲偷眼觀瞧着怒氣衝衝的岳父,急忙開口道:“萬萬不可啊!那豈不是擺明咱們岳家心有···韓世忠的老父親都已八十有餘,還不是一樣要住在臨安韓府,此事非同小可,小弟你絕不能意氣用事。”

雖然張憲說的很隱晦,但岳飛和岳雲、嶽雷無不默然點頭。嶽震卻又想起午在城裡的疑問,臉色一下變得異常難看。莫非柔福是有意這樣做的!?抑或是在她做皇帝的叔叔授意下···

本來對這件事開心多於不快的嶽震頓時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臉色鐵青的低着頭,呼吸也隨之雜亂而粗重。

父子連心,嶽元帥猜到兒子的心思。做父親的立刻拋開教訓他的初衷,柔聲開解道:“小二啊,你也不能凡事都往壞處想。爲父閱人無數,看人看得很準的,帝姬常年居於宮外,完全還是天真爛漫的小兒女情懷。不管此事的後果如何,爲父以爲,不該因爲一些必然的事情而遷怒於她,畢竟她也是一番好意。”

“必然。”嶽震輕聲低籲,暗暗傷懷。老爸說的沒錯,就算沒有柔福,隨着岳家功勳的積累,這只是早晚的事情。可是···

“唉,這個道理我明白。”嶽震擡起眼睛看着父親。“可是她身份特殊,而且這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如果我們繼續糾纏下去,這樣的事情將越來越多,矛盾也將愈演愈烈。到頭來害人害己,也許這是天註定的,我倆有緣而無份啊。”

聽到兒子吐露肺腑,岳飛不禁臉色一黯,暗自擔憂。知子莫若父,小二自幼倔犟剛強,小小年紀被頑疾折磨,痛苦非常,他也不曾在家人面前顯露過痛楚之色,像這般袒露心聲還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眼瞅着孩子情路艱辛,荊棘叢生。縱橫沙場,指點千軍萬馬的父親卻也是束手無策。岳飛在無奈中隱隱猜到,小二選擇了不再逃避,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決定。

以嶽震的脾氣秉性,身邊的親人們都不難看出,他已經下定決心放棄這一段感情。先是岳雲,後來是張憲和嶽雷,他們不約而同的拍拍小弟的肩頭,不約而同的用這種男人的方式來表達,表達對一個男人的安慰和惋惜,儘管這個男人還很稚嫩。

‘可惜了,多好的一個女娃呀,卻偏偏生於王孫之家。’岳飛暗自搖頭中,清楚有些事勉強不得。可父親的天性,還是讓將軍忍不住要多說幾句。

“幹嘛這麼早就定論呢?當年你娘也是官家的千金小姐,爲父布衣白丁一個。開始的時候是很難,到後來就慢慢的好起來了,這麼多年也就磕磕絆絆的過來啦。只要你們兩個人真心的相親相愛,那些帝王將相之間的矛盾糾葛,充耳不聞就是了。”

嶽震想對父親笑一笑,卻覺得臉部的肌肉彷彿被凍結,任他費了很大的力氣,也只是僵硬難看的撇撇嘴。

張憲感觸頗深的點着頭,語重心長的娓娓道來,聽得岳飛連連點頭,岳雲和嶽雷兩個小舅子也向姐夫挑起了大拇指。

“小弟不要鑽牛角尖啊,我若是一心只想着與銀屏之間的差距,我們就很難走到一起。不妨想想以前,岳父和諸位兄弟對姐夫的看法和態度,你敢說柔福帝姬的親人就那麼討厭你嗎?我看未必,福親王怎麼對你,我們大家都看在眼裡。不要忘了,柔福帝姬可是在這位王爺身邊長大的,關係之親近,與父女無異啊。”

“你自己不也說這種事講緣分的,不曾努力的爭取過,怎麼就能說沒有緣分?小弟,聽姐夫的,還是回臨安,一來雲弟婚事在即,你大姐肯定忙的一塌糊塗。二來,也修補修補與帝姬之間的罅隙,兩個人分離久了肯定是要生疏的。再怎麼說人家是一番好意,就是一個‘謝’字也得當面去說說。”

嶽震感激的笑笑,雖然還有些勉強,但是臉的曲線已經柔和了許多。親人們怕他錯過美好姻緣,煞費苦心,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嶽震的苦衷,更想不到岳家與皇帝,與朝廷最終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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