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走下山去，走出化生寺，隨意走到了一家客棧門前。
風雪夜，風聲呼嘯，但我卻彷彿不知疲倦寒冷，始終眉頭微皺。
彷彿心裡有什麼東西壓着，我一直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
走到高掛大紅燈籠的客棧門前時，我猛地停下了腳步。
我終於想起來，我忘了什麼了。
一時間，我眼中一片震驚和恐懼。
長安城內已經有喧鬧之聲傳來，不少百姓紛紛匆忙穿好衣服，走上街頭，朝着一處奔去。
我想起來，小和尚說，殺人，放火……
殺人他已做了，放火……
我嘴角不自覺抽動了幾下，一身修爲不受控制的爆竄開來。
怪不得他要我留下火把，直接下山，還特意叮囑我不要回頭。
我緩緩轉過頭去。
回頭看，長安大火連天，在這雪夜之中竟是如一條紅龍，自化生寺後山上，連綿而下。
漆黑夜色被照的通亮。
天地間寒風大作，席捲漫天風雪，雪花如龍，飄舞在空中。
但是那座後山上，那處寺廟內，正如同煉獄一般，火焰滔天不絕。
火海中，似是有一個身穿血染袈裟的瘦小身影。
我咬咬牙，一身天罡地煞之氣轟然透體而出。
虎嘯之音中，我朝着那裡狠狠咬牙，手握那根筆直木棍，身形如火紅燃燒的流星寒芒，直直朝着那裡掠去。
那些自化生寺逃出的和尚已至城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那大火蔓延的寺廟，只是遙遙嘆了口氣，眼神複雜的看了最後一眼，便逃了出去。
佛門首寺化生寺，今日起將不存於天地間。
這三個字，以後會成爲佛門的禁臠。
…………
待到那猴子的身影出了化生寺，消失在視線中，盤膝坐在墓旁的小和尚緩緩起身，兩眼冰冷的往下走去。
手持火把，一路燒燒點點。
冬日苦寒，氣候乾燥，那些常青樹也都枝丫乾燥，一點就着。
小和尚眼神淡然，彷彿事不關己一般，只是一路朝着山下走去。
手中火把低垂，不斷劃過松柏枝丫。
隨着小和尚一身染血佛袍獨自下山，在他身後，漫天大火就如同一條火龍，自後山一路蜿蜒盤旋到了化生寺之內。
火勢滔天。
漆黑夜色，不悟獨身下後山。
漫天風雪，火龍席捲化生寺。
火勢在寒風吹舞下越發龐大，已是人力不可滅，而天意似是也不願滅。
鵝毛大雪傾灑而下，可是化生寺的滔天火海直欲燒到天上那密佈的烏雲一般，洶涌燃燒，翻滾不已。
曾經萬佛盤坐的大雄寶殿，小和尚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那個已被火海包裹的金身佛像。
佛像笑容慈祥，小和尚臉上笑容同樣溫煦。
仿若當年他與莫問莫言兩位大僧，一同跪拜誦經時的笑容。
小和尚看了許久，就在大雄寶殿已經被烈火完全吞噬，屋頂不斷掉下碎瓦的時候，小和尚忽然笑出聲來。
笑了幾下，小和尚卻又沉靜下來，面無表情的看着那個佛像。
沒人知道火海中的他在這一刻想着什麼，小和尚只是緩緩嘆道。
“阿彌陀佛。”
然後，他將手中火把，狠狠擲在那個金身大佛的臉上。
不知是火炙的原因還是小和尚的力氣實在大，一擲之下，那金身佛像自火把落處竟是裂開，一條巨大裂痕自金身佛像的臉上直直蔓延到足下。
縱穿全身。
小和尚緩緩盤膝坐下，雙手合十，兩眼漠然的看着那個佛像。
“其實，自我讀佛法的那一天，就知道我一定會成佛……”小和尚忽然開口道，聲音沙啞乾澀，在火海之中緩緩傳盪開來。
“成佛……”
小和尚低聲喃喃，說完，他卻又忽然笑起來。
“可我不願成佛……”
小和尚忽然擡起頭來，兩眼直直的看向那個在火海中裂開卻依舊笑容滿面的金身佛像，緩緩嘆氣。
“其實我知道，我不必拜你，因爲我就是你，如來佛祖……我本就是你當年成佛時摒棄的那一絲雜念。”
“你一直在等我，等我成佛，等我雜念全無，等我歸入你的體內……你的現世佛一位，便能圓滿。”
“可是你卻沒想過，當年我便成不了佛，如今我又如何能成佛？”
“我本就是你的雜念，我本就是七情六慾……”
小和尚聲音平淡，可是卻宛如石破天驚。
那已經開裂的金身佛像臉上的慈善笑容，終於緩緩消散，化作一臉冷漠，兩眼冷冷的看着那個盤膝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和尚。
“她被一戒和尚燒死。莫問方丈幫其隱瞞，不過是爲了讓佛門信仰不散，讓我不得圓滿……甚至，也未嘗不是希望我重返佛門，立地爲佛……”
“現在的我，六根不淨，但這場大火燒了化生寺，燒了佛門，也同樣燒得我四大皆空，我依舊可以立地成佛……只要我願意。”
“但我不願意啊。”
小和尚緩緩嘆了口氣。
嘆過氣，小和尚忽然笑了起來，擡頭看着那個一臉冷漠的佛像，語氣輕鬆地說笑道。
“獨來……不悟。這兩個法號，我都很喜歡。”
“不悟，不悟。”
“佛法在心，我不去悟。”
“立地成佛，我不願悟。”
“不悟不悟，就是不悟。”
小和尚笑容從未如此輕鬆過。
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就是圓滿？
這種圓滿，不要也罷。
不如快活人世間，一世逍遙，哭哭笑笑，破口大罵。
痛快。
火海之中，彷彿他又見到了那個明眸善齒的雀子塢裡的女子。
我站在已經被熊熊火焰包裹的門口，看着那個小和尚，緩緩嘆了口氣。
我不知自己該不該上去救他。
以小和尚的修爲，只要他稍微運轉修爲，那功德之力加身，哪怕是再洶涌的火焰都不能近身。
就如同我現在雖然站在火焰之中，但天罡地煞之氣繚繞之下，凡是敢燒過來的火焰都被那紅芒巨虎撕咬吞食。
所以這是他自己決定的。
看着快要被火海吞噬掉的那個小和尚，我張張嘴，卻也不知能說些什麼，只是緩緩嘆了口氣。
我已經沒有心思去震驚他竟然是佛祖當年排除的雜念所化。
因爲他本就該成佛。
可是……當年不願成佛的，我也見過一個。
佛佛佛。
十世金蟬，是不是佛？
兇和尚曾經告訴過我，這三千世界，在他眼中，如同三千火宅。
誰能說，這火焰瀰漫的化生寺之外，又何嘗不是更加炙熱的火焰？
炙烤三千世界，億萬生靈的火焰。
如今化生寺這火焰翻滾的火宅與之一比，反倒是清涼無比。
我正猶豫迷茫着，小和尚卻輕聲笑了起來。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