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那不是我的風景

近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飛機降落到昆明。辛辰取了行李出來,辛開宇已經等在了外面,接到她後開車很快回了家。

辛辰從上大學起,經常會在假期過來玩。辛開宇最初住的是出租房,與朋友合開着一個商貿公司,做着一些快速消費品的超市代理,自嘲地說自己差不多是個貨郎,辛辰聽了直笑,屢爸爸的胳膊說:“據說以前走村串巷的貨郎都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倒真是適合你。”

辛開宇被逗得大樂,但做事畢竟比在老家時要認真得多了。他生意漸漸上正軌後,買下了市區一套高層公寓,只是日子依舊過得隨意,房子只做了最簡單的裝修。

辛辰隨父親走進來一看,眼前這套公寓已經經過了精心的佈置,傢俱、?net小擺設、窗簾、電器搭配協調,房間井井有條而整潔,她不能不感嘆,有個女人照顧她爸爸,他的生活看起來要像樣得多。

“去看看你的房間,白阿姨說要有什麼不喜歡的,儘管跟她說。”

辛辰的房間朝南,光線充足,房間一角放着加溼器,細細噴着水霧,貼了淺淺的田園風格牆紙,純白金邊的傢俱配上粉色的窗簾與牀罩,牀上還放了個毛絨玩具,頗有甜美少女的感覺,她看得有些好笑,“挺好,謝謝白阿姨。”

“我先去上班,晚上等白阿姨下班了,回來接你一塊吃飯,中午……”

辛辰截斷他,“爸,我來這兒好多回了,你今天突然這麼客氣,我只能斷定你是存心想讓我住不下去。”

辛開宇哈哈一笑,揉着女兒的頭髮,“看你這臉色,蒼白成這樣了。這幾天好好休息,不許一放下行李就到處亂跑。”

辛辰握着手機躺倒在牀上,她下飛機以後,開了手機就收到來自路非的短信,卻並沒馬上打開看。

室內安靜,陽光漸漸移到朝南的窗口,透過粉色的窗簾照得一室溫暖。她按開收件箱,只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小辰,我知道留地址給你是你討厭的做法,但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下面是那個別墅房號。她頹然放下手機,記起了14歲夏天那個自稱是她母親的女人倏忽來去留下地址讓路非轉交,她根本拒絕去接;七年前的那個夏天,路非離開之前,特意找到她,遞給她一個寫着郵箱地址的紙條,她看也不看便撕碎了紙條。然而現在,她就算馬上刪去這條短信,房號也已經固執地印入了她的腦海。

她從來拿她的記憶力沒有辦法,尤其是與路非有關係的部分。她曾寄希望於時間流逝帶走一切,而這個人卻在她以爲淡漠的時候重新出現,介入她的生活,一點點留下新的印跡。

她再怎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也不能一下斬斷與那個城市的聯繫。那個男人鎮定地對她說出的等待,已經開始束縛住了她。

辛開宇的結婚十分簡單,其實算不上有儀式。第二天他開車帶了女友白虹和女兒辛辰去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作人員是個中年婦女,大約頭次看到新郎的女兒挽了父親的胳膊出席這種場合,頗爲開心,蓋章以後,很正式地將結婚證交給他們,“祝你們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隨後三人一塊去吃飯,算是慶祝。新娘白虹是本地人,家中條件不錯,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學老師,並不贊成身爲註冊會計師的她在挑挑揀揀捱到33歲後,找一個大她11歲且有一個成年女兒的外地男人,可是拗不過白虹的堅定,只能默許。

在餐館裡,白虹提起第二天有時間,可以陪辛辰出去轉轉。

辛開宇對妻子用這樣接待觀光客的口氣講話覺得好笑,“那倒不用,辰子從讀書起就經除來,對昆明很熟悉了。”

辛辰也搖頭笑着說:“謝謝你,白阿姨,下午我打算坐高快去麗江住幾天。”

白虹一怔,臉居然慢慢紅了,她和辛開宇最近都忙,並沒有出去度蜜月的打算,心知這個只比自己小8歲的女孩子是打算騰出位置,不妨礙他們的新婚之夜,她想開口,但實在難以措辭,只能看向辛開宇。

辛開宇頭天晚上和女兒談過,知道她主意一定,別人改變不了,安撫地拍下她的手,“趁現在沒到旅遊高峰期去住幾天也好。”

辛辰來昆明的次數不少,雲南省內有名的景點諸如大理、西雙版納都去過,還趁着假期參加過怒江虎跳峽的穿越。她讀大一時就到過麗江和玉龍雪山,對民樂、酒吧、坐着發呆曬太陽之類的消遣興趣有限,並不像那些小資一樣迷戀此地。隨着這裡名氣漸大,遊客日益增多,她就更沒什麼興趣了。

她只是決定識相點,避開和爸爸以及他新婚妻子待在一個屋子裡。

她先在麗江古城住了一夜,第二天轉去束河,找到一家價格合適的客棧訂了房。接下來天氣晴好時,她就徒步去周邊拉市海、文海轉轉,累了就在鎮內走走,看工匠加工織物或者銀器,聽聽酒吧駐唱歌手的音樂,再不然兩人就坐在門廊下看書。

只是這樣無所事事的生活對她來講,並不是一種放鬆,反而帶來了一點莫名的焦慮。

辛開宇打來電話,問她玩夠了沒有,她笑,“早膩了,可是我不想回來當電燈泡呀。”

“你這孩子,這叫什麼話,難道現在不用綵衣娛親,倒流行留出空間娛親?”

“爸,我是真不適應和你們住一塊。”辛辰老實講,“你不覺得有個這麼大的女兒在旁邊,你打情罵俏都會有違和感嗎?”

辛開宇哭笑不得,“你爸爸沒這麼低級趣味吧?!”

“可是沒了低級趣味,生活多沒意思。”辛辰保持着與父親說話百無禁忌的勁頭。

“好了,你也玩了上十天了,眼看快到公衆假期,那邊遊客肯定多得嚇人。我就算喜歡低級趣味,”辛開宇咳嗽一聲,忍笑說道,“也享受夠了,回來吧。”

白虹既感激辛辰做事周到,卻又忐忑,怕她心裡到底還是有想法。她真有點不知道怎麼和這個與父親親密得不似尋常父女,客氣地叫自己阿姨,待人禮貌卻分明有幾分疏離意味的女孩子相處纔好。她的緊張變成表現得過分的周到熱情,弄得辛辰實在沒法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白天家裡只剩辛辰一個人,她除了隔幾天出去做周邊的徒步,幾乎哪兒也不去。在網上跟以前有工作往來的廣告公司保持聯繫,試着接了一個簡單的平面設計工作,沒以前那麼繁忙,報酬有限,可也足夠打發時間。

辛開宇除了偶爾生意應酬,都會按時回家,吃過晚飯後,會和白虹一塊出去散步,然後兩人並坐沙發上看電視。

辛辰看得出來,白虹分明很黏着辛開宇,看到他就眼睛發亮,帶着點熱戀中的小女兒的情態。可是礙於她這個繼女在家,只能收斂着做端莊狀。她暗暗好笑,晚上都儘量待在自己臥室裡不出去,白虹倒時不時會過來敲門,送點水果,或者邀她出去一塊散步、看電視。

她倒不是不喜歡家常集體娛樂,也承認這種生活方式說得上健康祥和,她只是覺得,自己插在其中,實在有點罪過。她適應不了繼母的熱情,更適應不了那個曾經節目豐富、生活精彩的父親突然變成了居家男人,坐在沙發上看肥皂劇。

她覺得有點進退兩難:出去租房,當然可以讓自己過得自在一點,卻會讓繼母覺得下不了臺;至於買房,她又下不了就此定居捆住自己的決心。

辛開宇一樣不適應,他搞不明白,他活潑的女兒怎麼一下進入瞭如此沉靜的生活狀態。

辛辰對他的疑問只一笑,“這些年只要不出遠門,我都是這麼過的。”

辛開宇簡直有點惱火,“年輕女孩子過這種生活簡直是罪過,我幾時送你進過修道院嗎?”

“難道你要我去醉生夢死?”辛辰還是笑。

“至少交個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辛辰只能攤手,“你讓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就馬上交到男友,那我豈不是得上夜店跟人搭訕嗎?”

辛開宇拿她沒辦法。

辛辰沒講出口的話是,她肯定不會在這裡交男友,她已經決定不在此地長住。

對一個以前長居於四季分明的城市,既苦於嚴寒,又苦於酷暑的人來說,昆明氣候宜人,空氣清新,鮮花更是便宜得不可思議。城市在建設之中,到處拆遷、到處堵車倒和老家頗有相似之處,並不足以引起反感。

可辛辰既不喜歡與人同住的感覺,也實在找不到在這裡定居的願望。

在常上的一個驢友論壇上,她看到有人發出滇西北徒步的召集帖,馬上動心了,仔細查看線路,不禁有點吃驚,這個行程長得看上去有點奢侈,包含了連續徒步穿越四段相連的山線,從三江並流穿越、丙中洛景區徒步、獨龍江北段穿越、梅里雪山外轉南線、尼農大峽谷、瀘沽湖到亞丁、稻城,在那邊做至少一週的停留。召集人畫出詳細線路圖,預計耗時將達到四十天左右,並列舉途中將經過多個少數民族聚居地,涵蓋茶馬古道、人馬驛道的精華部分。

這幾條線路分解開來,都是她打算去的地方,看到有人居然如此別出心裁地串聯到了一塊,讓她不能不服。只是她還從來沒做過這麼長時間的徒步,不免躊躇,她開始收集網上的攻略,進行詳細對比研究。

手邊手機響起,是路非打來的,他差不多每晚這個時候都會打來電話,寥寥數語,都是問她在哪裡,正在幹什麼。她不自覺地對他報告着行蹤:“坐在束河酒吧裡聽歌。”“躺在牀上看書。”“散步,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下雨了,突然好冷。”他也相應地說着自己在做的事情:“剛陪客戶吃完飯,才從酒店出來。”“裝修公司給我看了設計圖,還算滿意。”“這邊看不到星星。”“記得多穿一件衣服。”……

每次放下手機,她都會有點淡淡的自嘲。她明白路非的用心,如果按她離開的決然,她應該換掉手機號碼,連這點聯繫也徹底切斷。她甚至站到了昆明某家移動營業廳,聽着工作人員介紹各種類型的話費標準,可猶疑一下,卻還是將身份證放了回去。她只對自己說:既然你都沒打算生活在這裡,又何必去費這個事。

其實你是拒絕不了這樣的問候,她只能這樣在心裡自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甚至比徒步走在荒野中更寂寞,尤其她生活得沒有方向,更加重了孤獨感。

他們保持着這個每天例行的問候。

她不能不想到:這似乎成了兩個人之間耐心的比拼。路非當然一直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而她從來沒多少耐心。這樣拉鋸下去,她還真不知道她會在哪一天突然就拒絕再繼續下去了。

辛辰將一個LOGO設計完成稿給廣告公司發過去,大大地伸個懶腰,出去倒水喝。只聽白虹問起辛開宇將要到來的十一假期有什麼打算,她才驚覺,她再怎麼愛父親,大概也受不了跟他們綁在一起過一個悠長的假日。

辛開宇說:“要不我們開車去西雙版納那邊玩幾天吧,我找老吳安排好住宿。”

白虹剛剛說好,辛辰笑道:“你和白阿姨去吧,我報名參加了徒步,大概得離開大半個月。”

辛開宇知道她的愛好,也不以爲意,只囑咐她注意安全,和家裡保持聯繫。

回到臥室,辛辰跟帖報名,隨後幾天將打包先寄過來的戶外用具整理出來,再去購置所需要的裝備。這個超長的行程包括高溫乾熱的山谷、熱帶雨林氣候的獨龍江、高海拔的雪地,要帶的東西着實不少,雖然有些路段會找背夫和馬伕,但自己負重的時間很多,必須儘可能地精簡。有個網名叫桃桃的上海女孩先於她報名,馬上站內短信聯絡她,兩人網上一拍即合,決定混帳,對方帶帳篷,她帶地席,其他物品也儘可能做到共享,避免重複攜帶。

9月30日,辛辰從昆明趕到蘭坪,與約定同行的五男一女會合,一同乘車去中排,僱用了網上前行者介紹的傈僳族嚮導,然後租車到了怒奪村,當晚在村委會借宿住下。路非的電話打來時,辛辰剛剛在村民好心拿來的新草蓆上鋪好睡袋。

“小辰,現在在家嗎?”

“我現在在中排鄉怒奪村,準備徒步一段時間,途中有些路段是沒有手機信號的,如果打不通電話,不必擔心。”

手機裡是一陣沉默,辛辰昨天與路非通話時,根本沒提及出行的打算,她幾乎是存心等着他發作,然而路非只是說:“注意安全,我還是會每天打電話給你,至少到了有信號的地方,就給我發一個短信,好嗎?”

這個要求她沒理由拒絕,“好的,再見。”

召集人老張來自北京,是走慣江湖的典型老驢,談吐風趣,思維嚴謹,此時正仔細與應徵做背夫的村民交談着。幾個同行驢友來自全國各地,做着不同的行業,有兩個年輕男士纔開始戶外運動經驗稍差,高談闊論,激動溢於言表。其他人都算是老驢,到過不少地方,表現得很淡定。辛辰與同行女孩桃桃隨意閒談了幾句,這女孩子倒是跟她一樣話並不多,讓她鬆了口氣。

辛開宇的電話打了過來,“辰子,你沒告訴路非你要出門嗎?”辛辰一怔,辛開宇接着說,“我散步回來,在樓下碰到他了,還提着行李,應該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

“他也沒告訴我他要過來好不好。”

辛開宇笑了,“有個漂亮女兒,爸爸就是有面子,沒關係,他去找酒店住下了,你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安慰一下他。”

辛辰撲哧一笑,“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是呀,男人很吃這一套的。”

玩笑歸玩笑,辛辰並不打算給路非打電話。如果他不提,她決定忽略過去。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刻薄,可欲拒還迎更不是她的風格。

第二天正式開始徒步穿越行程,從怒奪村到老窩村要翻越三個山頭,淨高海拔1000米,並沒太大的難度,只要體力跟得上便沒大問題。

接下來風景固然優美,但路段就開始變得艱險,道路泥濘,沿途既有成熟的核桃、盛開的豔麗野花,也有深不見底的峽谷、險峻的水渠道,羣山層疊,看上去有峭拔詭異的美感。每天徒步時間都接近十個小時,幸好沒遇到大家都擔心的暴風雪。他們一行人花了近四天時間,穿越了副碧羅雪山到達丙中洛,手機才重新有了信號,馬上收到路非發來的短信。

辛辰先給辛開宇打電話報了平安,然後打通路非的電話,告訴他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

“你把這次具體的行程告訴我,我至少有個心理準備,哪些路段會聯繫不到你。”路非的語氣第一次透出了嚴厲和焦灼。

辛辰遲疑一下,“我待會兒發短信告訴你網址,你自己上去看吧,但不要受驚,時間和距離是長了一點,這段路線艱苦,不過並不危險。”

“沿途風景美嗎?”

辛辰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用美來形容太簡單了,其實有些路段很乏味,好多山區農業開發過度,原始景觀已經被破壞了,怒江江水濁黃得比長江還厲害。丙中洛這個地方也不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沒有多少少數民族人文色彩了,但過了老窩埡口以後,地勢險要,植被豐富,景色很壯麗。”

“我一直想弄清楚驅使你上路的原因,小辰,去過這麼多地方,找到不知名的道路通向哪裡了嗎?或者你只是期待見識所有沒見過的風景?”

辛辰沉默,過一會兒纔回答:“路非,我現在坐的位置,根據攻略介紹,如果到了冬至那一天,可以看到兩次日落,太陽先落入了西南角的貢當神山背後,大概隔半個小時以後,太陽會又一次從貢當神山後出現,天邊現出晚霞,再隔半個w?lb?n小時後才落入高黎貢山的背後,想象一下確實很神奇。”

“你覺得這神奇就是艱苦行程的報酬嗎?”

“不,其實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類沒到過的地方了。網上把一切都介紹得很詳細了,道路會通向哪裡,美景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出現,在哪裡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我如果有幸趕上冬至那一天過來,也不過是看着時間,等待太陽在多少分鐘後再次出現,然後再次落下,美則美矣,一切都沒有懸念。”她的聲音輕柔,帶着點慵懶,慢悠悠地說,“看不到那個景象,我並不遺憾,走在路上就是這樣。有時可能會因爲各種原因錯過你一心期待的東西,可是錯過了也不值得可惜;有時期待越多失望會越大,可是總還有別的風景等在前面。所以要我說我喜歡的是什麼,我真的說不好,我只知道我享受在路上的感覺,不用去想究竟會停在什麼地方,這就足夠了。”

路非一向敏銳,當然不能不留意到她話中隱含的意思,“我沒參加過徒步,小辰,不過我想,如果我有一個目標,那麼我所有的行程必然都是向着那個目標。我期待的那個人並不是風景,不會留在原處等我意識到錯過再折回頭去,可在知道自己的期待以後,別的人就再不可能是我的風景了。”

辛辰握着手機,凝視遠山,她的四周是一片黃昏的晦暗,日落以後晚霞漸漸消失,不遠蔥同行的驢友在抽菸聊天,幾個菸頭隨着他們手的動作閃動着暗紅的微光,與她混帳的女孩子桃桃正埋頭不停地收發短信,屏幕幽光襯得她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愁,不htpw?lib問可知,那些短信與她討論的不止風景。

“你以前批評過我的作文寫得差勁,思維發散,總是欠缺立意和點題。”她輕聲笑,“看來我現在還這樣,好不容易打打比方,借物諷人,一樣沒說服力。好吧,我們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好了。”

路非打開辛辰隨後發來的網址,找到那個召集帖,看着那個帶着由少數民族色彩的陌生地名串起的路線,長久出神。

9月30日那天,他讓秘書訂好機票,結束工作後就趕往了昆明,並不是想給辛辰一個驚喜。事實上,他想辛辰大概不大會歡迎他的造訪,不管有沒事先打招呼。他只是在盡力把他們之間脆弱的聯繫加強一點,可是辛辰顯然並不打算給他任何機會。第二天昆明這個旅遊城市涌入大批遊客,而他只能逆流返回。

接下來,辛辰與他的電話聯絡也是斷斷續續的。他每天打她的手機,聽到的多半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查看網上公佈的行程,他推測,她應該走到了號稱“最後的處女地”的獨龍江,而她打過來,有時用手機,有時用客棧的固定電話,報出一個陌生的地名,多半聲音疲憊,打着哈欠,三言兩語,說完便掛斷。這一天夜裡,她卻帶着點微醺的醉意,四周是高聲談笑,還有個男人扯着嗓子唱Bob Dylan的Blowinin te Wind,聲音嘶啞,可豪氣不減。

“你想象不到,沿途居然什麼酒都有賣的,啤酒、白酒、葡萄酒、威士忌、桃子酒、玉米酒、穀子酒,呃,”辛辰發出個近似於嘔吐的怪聲,“還有蜂蛹酒,好惡心,再怎麼據說大補,我也不要喝。”

他笑道:“不管什麼酒,都不要喝過量。”

她頓時起了疑心,“是不是那天我喝醉了以後行爲很過分?”

他想起那個柔軟的嘴脣、靈巧的舌頭、緊緊繞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在他懷抱中微微戰慄的身體,血液頓時發熱,心跳加快,聲音喑啞下來:“總之,等你回來後,在我身邊,喝多少都沒關係。”

他黑色睡衣敞開領口處的那個吻痕不期然浮上她腦海之中,再聯想到回家後洗澡時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同樣痕跡,她面孔一下漲紅了。

她一直迴避去想這件事,可是此時酒意上涌,疲乏的身體有飄蕩感,哪裡還控制得住心神。

那晚的情景突然以驚人的清晰感重現在她眼前:她主動探身上去,索取着他的吻,他壓住她,伴着讓她窒息的重量而來的是她低而滿足的呻吟……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出於自己酒後的臆想,還是潛伏的記憶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翻涌而來,擡手捂住眼睛,匆匆掛斷了電話。

路非在網上搜索打印出來的線路圖上做了一個記號,她已經走出了獨龍江,到達了孔當,按照計劃,下一步是穿行麻必洛,那是一片約12公里的無人區,溯溪而行,基本上沒有路跡可循,屬於熱帶雨林地貌,多蛇、多螞蟥。然後下一步到達西藏境內的牛棚,開始梅里雪山的南線外轉,這個季節,那邊已經開始有了風雪。

他的工作比他想象的更爲忙碌,一方面要將投資公司的運作帶上正軌,一方面要不停地接觸各方面介紹來的力圖爭取投資的客戶。他第一步做的是把市場部職能進行細分,設立專人對所有意向項目進行系統的投資收益與風險控制研究,公司以前在這方面基本是空白,他不得不將大量的時間花費在上面。

然而再繁重的工作也沒法紓解他的擔憂,他收集的沿途資料越來越詳細,那條漫長的線路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當辛辰從阿丙村打回電話時,他鬆了口氣,“九月下旬是轉山的旺季,現在應該沒有多少人,那邊有藏式廊屋,可以不用在外面露營了。還有歌舞廳,如果不是太累,可以去放鬆一下。”

辛辰一怔,笑了,“呀,你功課比我做得齊全了。”

這是那天帶着酒意打電話後,他們頭一次聯繫。

辛辰先給父親打了電話,辛開宇告訴她:“你大伯已經發火了,說我不該放任你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不算危險啊,就是時間長了點,我馬上給大伯打電話。”

她打辛開明的手機,果然大伯聲音嚴厲:“你一個女孩子,哪怕出國玩一下我都能理解,爲什麼一定要去那些地方?”

辛辰笑道:“大伯,別生氣啊,跟我一塊走的還有個女孩,是上海外企的白領,很安全的。”

“你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根本說不清你的去向,要不是碰到路非跟我解釋,我還真不知道你瘋到哪兒去了。”

辛辰只好撒嬌,“大伯,真的沒事的,你看這裡又有電話,又有小賣部,可以買到可口可樂,對了,還有舞廳,不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總之你儘快從西藏回到雲南境內來,不要在雪山那兒多停留,趕上暴風雪可不是好玩的事。”

辛辰答應不迭。

“好好把腳泡一下,方便的話,把鞋子、帳篷烤乾。”路非輕聲叮囑着,“最好自己做飯吃。”

辛辰笑出了聲,“難道你也看到了那個傳說?”

阿丙村是轉山必經地,據說以前此地有下蠱的風俗,虔誠的藏族轉經人中流傳着這麼一句話:餓死不吃阿丙飯。

“別的我都不怕,我只怕有人下蠱,你留在那裡再不肯回來。”路非同樣笑着說,“可是不要緊,你不回來,我會過去找你的。”

“如果我中的那種蠱讓我前事渾忘呢?”

路非顯然並不欣賞這個玩笑,簡單地說:“那我到你面前來重新介紹自己好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蛋殼被敲擊了一下,出現一個裂紋,她不知道緊接着這個裂紋會不會擴大引出更多的縫隙,她的決心會不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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