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嶽焦府的五小姐在夜裡被人用刀一刀捅進胸口,沉進閨房的浴桶裡,桶裡的清水全變成血水。待報了案,這件事立刻弄得滿城皆知。

白鐮風是在吃早茶時聽隔桌人說的。

此時十月,鄉試放完榜後的第三天,各處都是文人扎堆,悲喜經過前兩日的緩和已經平淡了不少,再加上突至的命案,更將試子的關注點從成績得失拉向別處。

只聽那身着葛布長衫的書生道:“聽聞那焦五小姐生的是花容月貌,如此慘死倒是可惜了。”

青布書生訕笑道:“所謂侯門似海,富家的府宅深閨又何嘗不是這樣?”

葛杉書生道:“不知陸兄此言何解?”

姓陸的書生左右瞧了瞧,將頭湊過去,低聲道:“你可知焦五小姐的屍體死在何處?”

葛杉書生的目光閃了閃,顯然已經猜到一二。“聽聞是在浴桶裡。”

“是嗬,她哪裡不死偏偏死在浴桶裡,也只有看的人才曉得她穿沒穿衣裳。”陸姓書生呷了口茶,續道,“你想,焦府是什麼地方,守衛何其森嚴?五小姐又是自小被養在深閨裡的大家閨秀,怎會與人結仇,無緣無故遭人殺害?若說是衝焦老爺或家產而來,怎地焦老爺連一點皮毛都未傷到,錢財也分毫沒有遺失?”

葛杉書生點點頭:“那賊人定是奔着五小姐去的,可他又是怎樣掩人耳目直進五小姐的閨房呢?”

陸姓書生露出鄙夷的神情,得意道:“大人還未開庭,我等一介草民豈敢妄加揣測,一不留神可要落得造謠生事的罪名。”

葛杉書生連忙道:“陸兄這是哪裡話,難不成蔣某會將陸兄的話捅出去?再則我倆只是飯時閒談,哪裡就和官司扯上關係了。”

陸姓書生道:“陸某不是這個意思,好罷,既然蔣兄想聽,陸某就胡說一起,蔣兄權當聽個笑話。”

陸姓書生醞釀一番,便在蔣姓書生耳邊說起他的揣測,白鐮風卻是再也聽不下去了,喚了小二結完茶錢走出客棧。

深秋的天凍了一地落葉下來,他牽着自己從西域帶回來的小紅馬,準備去近郊散散心。

算算日子,那人這幾日也該來了。

知府衙門此時已亂成一鍋粥。

西街賣燒餅家的二小子馮遇在放榜的第二天突然瘋了,拿着自家的擀麪杖和撥火用的鐵鉗子在街上打傷了不少人,好在及時擒獲,關進大牢,準備關到神智清醒些、能夠接受落榜打擊時再送回家。誰知剛剛落好鎖,歇息了半日,黃昏時分又接到焦府的案子,說是焦五小姐被歹人謀害了,何知府立即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兩隻眼睛隨時都能翻過去。

秦書吏端了杯參茶湊到何知府嘴邊,幫着順順氣。一邊喂,一邊安慰道:“大人莫急,按察使大人再怎麼快也要後天午時纔到。”

是了,按察使。

永嶽郡向來以定期繳納賦稅、民風和善以及極少發生人命官司得到朝廷賞識。此番聖上特令按察使前來調研司法,想爲其他州郡樹個學習的榜樣,誰知一向風平浪靜的永嶽郡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命案,這若是讓按察使知道——

何知府立即拍桌起身,朗聲吩咐道:“招司寇前來!”

白鐮風騎着小紅馬在郊外的田埂上散步。田畈裡滿是稻穀的黑黃舊茬,浩大的秋風刮來,滿是腐爛的稻葉與潮溼的泥土腥味。

對於馬匹和久居市集的人來說,這種味道其實聞着很舒服。馬匹行走的步伐變得更加閒散慵懶。這時,左邊的田埂裡忽然響起沙啞的呼喚聲。

只聽得那個聲音叫道:“可是有客路過,可否前來扶我這瞎老婆子一把?”

白鐮風朝聲源望去,果然見到一個乾瘦的老嫗倒在田埂的泥地裡,衣衫上滿是泥污,狼狽不堪。

老嫗哽咽道:“懇請這位相公行行好事,扶我起來罷!”

白鐮風趕緊下馬,將老嫗攙扶起來,又撿起滾落在田畈裡的拄杖教到老嫗手裡,老嫗捏緊拄杖連連道:“多謝恩公、多謝恩公。”

白鐮風安撫道:“老人家客氣了,卻不知老人家家在何處,晚生好送你回去。”

老嫗道:“相公可看見西北方向的草廬了?那便是老身的家。”

白鐮風便攙着她朝那邊走,小紅馬頗通靈性,無需牽引,乖巧地跟在主人後面。

白鐮風瞧着老嫗緊閉的盲眼,好奇道:“老人家怎知我是個年輕相公?”

老嫗答道:“小孩和老人要麼坐車要麼步行,窮人家的年輕人騎的不是騾子就是毛驢,能騎馬的年輕人肯定是個公子哥兒,稱呼相公總沒錯的。”

白鐮風笑道:“老人家妙思,晚輩自愧不如。”

老嫗樂了,頗有些得意道:“老身瞎了幾十年了,身子也不靈便,就靠耳朵識別識別東西,其實方纔我聽你呼吸,也是可以聽出你是個年輕人。”

白鐮風連連應是,又問了幾個老人家知道且樂意作答的問題,一路走來老人家說得很是盡興,等到了家門口都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老嫗推開門扉,笑眯眯地對着白鐮風道:“老身家裡還有些粗茶,相公若是不嫌棄還請進來坐坐。”語氣裡滿是對這年輕後生的喜愛。

白鐮風道:“如此極好,晚輩被太陽一曬還真是有些渴了。”

他將小紅馬系在門前的樟樹下,進屋時茶碗已放在桌上,黃橙橙的涼茶很好解渴,裡頭散着農家獨有的氣味。

白鐮風聞着這股氣味覺得既溫暖又懷念,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過這樣的茶水了。

屋裡的物件全都擺在老嫗襯手的地方,她行動起來又異常嫺熟,看來這一家的事物都是由她一人操持。

他剛纔進來的時候注意到樹底下掛着幾件年輕男子的換洗衣裳,他擱下茶碗,以溫和的語氣問道:“老人家一個人住?”

老嫗道:“老身家中還有個不成氣候的兒子。”

白鐮風道:“令公子可是出去了?”

老嫗掩嘴笑道:“什麼公子不公子的,他不過去年中了個小秀才罷了。”老嫗說完便頓了頓,轉而嘆氣道:“自放完榜後他便一直將自己反鎖在屋子裡,飯也不吃,怎麼叫都不應,想必是落榜了。”

白鐮風目光一閃:“放榜以後……他是從什麼時候飯也不吃叫也不應的?”

老嫗憂道:“昨兒個晚上。他以前沒考中秀才的時候也是這般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我將飯菜放在他房門邊上,等他餓了他自己就會打開門端進去吃,可昨晚的晚飯和今晨的早飯他都沒吃,想必是難受極了,我就想着上午去地裡挖些新鮮的蔬菜,誰料還沒摸到田地就摔倒了,還好相公路過。”

白鐮風望向那道緊閉的房門,此時正是正午,陽光將屋裡照得透亮,連門上的木紋都清晰可見。

白鐮風尋思着,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若是落榜了傷心得不想吃飯,那也應該是放榜後頭一天的事,怎麼會捱到現在?於是他道:“晚輩可否同令郎說上幾句?”

老嫗連忙道:“好好好,煩請相公快些將他勸將出來,無論如何切莫餓壞了身子。”

白鐮風道:“不知令郎——”

老嫗道:“他姓王名鈺。”

白鐮風走過去,拍着房門,朗聲喊道:“王兄!王兄!王兄!小弟久仰王兄大名,今日特來拜會,還望王兄開門一見!”

房內一片寂靜。白鐮風從靴側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插進門縫、錯開門閂,推開門的那一刻白鐮風聞到一股惡臭。

只見房樑上一個灰衣書生吊死在上面,用來搭腳的凳子滾去一邊,地上淌着從書生體內流出來的穢物,桌上用鎮紙壓着一張宣紙,上面寫着四個大字——天不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