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文禮很是頭痛,看着臺下一死一瞎一外地,手裡的驚堂木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麼拍。

秦唯用袖子掩住嘴脣輕輕咳嗽一聲,何文禮纔回過神來,他決定先不拍這個驚堂木。

何文禮朗聲道:“焦府一案,原告焦卿浩指稱被告王鈺誘騙良家之女與之私逃,因其不從,憤自心生,將其殺之。而原告已死,臺下王劉氏可要接其訴訟?”

那劉氏本是農婦,一受愛子之死打擊,二又從未進過公堂,此刻她渾身戰慄,哪還說得出話。站在她身邊的年輕人拱手答道:“王家接受訴訟。”

何文禮同秦唯對視一眼,指尖點了下衙役呈送上來的身份文牒,疑惑道:“白鐮風,你一外鄉人士有何資格替王劉氏作答?”

白鐮風道:“在下是王劉氏新認的乾兒子,又是王劉氏如今唯一的依靠,當有權作答。”

何文禮問道:“王劉氏,白鐮風所言可是屬實?”

劉氏心知是這年輕人在幫她,連連點頭,口中念道:“屬實屬實,的確屬實。”

何文禮接着道:“那你也是同意接受訴狀了?”

劉氏慌道:“這……這……”

白鐮風在她耳邊輕聲道:“乾孃,若你不接受訴訟,王鈺殺人的罪名可就落實了,恐怕他在底下也不會安生。”

劉氏舉袖擦拭臉上的淚水,深吸一口氣,對着何文禮道:“王劉氏接受訴訟。”

“好!”驚堂木猛地一拍,“帶原告上堂!”

焦卿浩走上前來,對着何文禮施禮道:“草民焦卿浩見過何大人。”

他的身後跟着丫鬟小鳳。

何文禮道:“那小鳳,將你在吳司寇面前所說的供詞再原原本本地說一遍。”

小鳳領命,她顫着聲音儘量將說辭複述。

白鐮風一面聽着小鳳的說辭,一面在看前來旁聽的聽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身着藍衣的長相頗爲俊秀的白麪公子哥,公子哥卻沒有看他,只是將眼睛死死地釘在小鳳身上,似是不願錯過她每個動作,又似不願漏掉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

白鐮風在心裡嘆口氣,**病還是沒改,不知道的還要以爲他看上那個俏丫鬟了。

小鳳敘述完,頗爲悲憤地指着王鈺,含淚道:“定是這廝夜裡殺死小姐,而後又畏罪自殺的!”

何文禮捻鬚點頭道:“此理說得通。”接着又道:“小鳳算是個人證,不知這物證——”

吳正宣自側殿出,道:“大人,物證在此。”

只見兩名司獄吏一人手裡端着一摞稿紙。吳正宣道:“大人請看,這兩摞書稿分別是從焦五小姐和王鈺房中搜出所得,兩摞書稿字跡一模一樣,由此可證焦五小姐同王鈺確實相識,且交情匪淺,不過——”吳正宣神色一凝,從一名司獄吏手中抽出一張紙,攤開它在堂內展示一圈,然後令那個司獄吏將這張紙同其餘一起呈交給何文禮。“大人,下官方纔所展示的這張是王鈺的遺言,古怪的是這張紙上所寫的字跡無論是行文書法還是結構筆畫都與其它截然不同,下官認爲這個案子——”

“吳司寇,”秦唯秦書吏停下手中的筆述面帶笑意地道,“吳司寇掌管本郡邢獄應該也曉得被告死了,這個案子也就沒有查下去的必要,再者人證物證具在,吳司寇又何必揪着字體不放呢?別說是王鈺,就算是吳司寇臨終寫字留遺言,所寫的字只怕也歪歪扭扭,更別提筆畫結構了。”

吳正宣瞧了他一眼,而後斂下神色不說話,所有人都默了——秦書吏終於又一次在正式場合同吳司寇對着幹了。這件事對永嶽郡的百姓來說早就不是秘密,當年他兩從好兄弟弄成仇人時動靜還挺大,說到底還是吳司寇不對,誰讓他搶了秦書吏的媳婦呢,不過這吳司寇也是好脾氣,秦書吏每次打臉他都由着他打,從來也不嗆回去,這回也一樣。

吳司寇欠了秦書吏的情,可是白鐮風沒有,於是他道:“何大人,草民認爲秦書吏此言不通。據當下證據顯示,一個人的字跡可能有時是受心情或狀態影響,可無論如何字體的筆意結構絕不會變,另外即便王鈺的確與焦卿蘭通過書信,那也不能證明焦卿蘭爲王鈺所殺。”白鐮風眼裡精光一閃,拱手道:“大人,眼下被告雖然死了,可大人想過沒有萬一真正殺死焦五小姐的兇手並非王鈺而另有他人……”他頓了頓,轉而道,“草民也相信,焦四公子也想揪出真正的兇手,而非一個已死的亡魂。”

“真正的兇手?!”小鳳失聲叫道,“他那晚對着小姐又掐又打還出言威脅,他還不是真正的兇手?”

焦卿浩低聲呵斥道:“公堂之上休得無禮。”

白鐮風卻道:“又掐又打、出言威脅?”他對着吳正宣道:“敢問司寇大人方纔小鳳所作出的證言可與司寇大人在焦府裡聽的一樣?”

吳正宣沉默了一會才道:“情節並無出入。”

白鐮風道:“她可說了王鈺對焦卿蘭又打又掐、出言威脅?”

吳正宣又沉默了一會,肯定地道:“沒有,她只說王鈺神色古怪激動異常,抓住焦卿蘭的胳膊滿嘴嚷嚷着要同她私奔。”

白鐮風“哦”了一聲,對着小鳳發問:“那麼你方纔說的‘又打又掐、出言威脅’是什麼意思,可不可以仔細地解釋一下?”

“這……”小鳳捏緊拳頭,神色遊移,接又滿臉氣憤地道:“其性質也差不多,我只是換了一下措辭罷了。”

白鐮風不理她,拱起手對何文禮道:“大人,由此可見此女子說話頗爲偏激,當中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她的供詞實不可靠。”

小鳳立即哭訴道:“大人明鑑,小鳳所言句句屬實,絕無欺瞞,大人切莫輕信小人言辭。”

白鐮風笑道:“我只說你遣詞不準,並未質疑過你說的‘不屬實’,再者你若是不愛添油加醋,怎地才見白某,就說白某是‘小人’了?”

焦卿浩道:“白兄海涵,切莫同這無知丫鬟一般見識。”

吳正宣上前道:“稟大人,此番證據確實不足,另外,關於這件案子屬下還有些疑點需向大人稟明。”

何文禮沉思片刻,拍響驚堂木,道:“退堂。”

後堂內,吳正宣對着何文禮道:“大人,屬下令人去驗過焦卿蘭的屍體,發覺她身上有好些死前遭人擰打過的痕跡。”

何文禮道:“那小鳳在堂上不是說過王鈺對焦卿蘭又打又掐麼,她是一開始沒說,難道不興人家這時纔想起來?”

吳正宣道:“單是此處就有疑點。其一,焦卿蘭的脖子和手臂上有好些被指甲抓破的痕跡,據下官觀察,王鈺雙手指甲皆平整地矮過肉,且並無近期修剪的痕跡;其二,焦卿蘭胸口上的致命傷痕一共有十一道——”

“這有什麼奇怪的?”秦唯打斷他,“王鈺一個讀書人哪找得到最致命的一處地方。”

吳正宣道:“此話不假,疑點有二,第一王鈺是找焦卿蘭私奔的,而非蓄意謀殺。”

秦唯道:“兩人意見不合爭執打鬥,王鈺一怒之下掏出匕首胡亂刺向焦卿蘭。”

吳正宣道:“好,敢問秦書吏,往日接的鬥毆殺人案子,死者所挨的可有超過十一刀的?”

的確,無心殺人,殺的還是自己所愛的人,即便第一刀下去沒有緩過神來,連通十一刀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可是,”秦唯辯駁道,“小鳳的供詞中有神情異常激動一說。”

吳正宣道:“小鳳所呈的供詞漏洞太多,需要重新考量。第二,如果王鈺是打定主意先殺焦卿蘭而後自殺,那麼這傷口的數量就更說不過去了,這裡頭已經有些泄憤的味道了。”

何文禮點頭,道:“你方纔說驗傷,後面可還有疑點?”

吳正宣道:“回大人,這是此處最關鍵的一點。王鈺的身高遠高於焦卿蘭,如果是他將兇器插入焦卿蘭體內,那麼焦卿蘭的傷口勢必從上至下傾斜,可經驗證,焦卿蘭的傷口只呈少數向下傾斜,幅度幾乎垂直,由此可斷兇手的身高應與焦卿蘭相仿。下官認爲,這丫鬟小鳳有很大的問題。”

何文禮彎身坐下,房間裡沉寂很久,終於何文禮道:“細查。”

吳正宣領命。

待吳正宣走出房門,秦唯對何文禮道:“大人要細查,那按察使那邊大人打算如何?”

何文禮苦笑道:“還能如何,此事若是讓聖上覺得大丟面子,我估計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大不了烏紗不要也就是了。”

秦唯垂下眼簾,良久,輕聲嘆道:“大人果然還是那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