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這幫蠻子!竟然想用屍體填平咱們的護城河!殿下您看!”他指着城下, 恰好有一個白戎士兵將一個受了傷卻未死,仍在不斷掙扎的人丟進了河中。
我看着那傷兵被重重丟進漂着殘油的骯髒河水中。他不斷撲騰,想要掙扎出來, 血液卻從傷口裡大股涌出, 可他剛剛靠近河岸, 便又被一具拋進河裡的屍體重重砸入河中, 終於不動了。
這樣的一幕, 看得我頭皮發麻,也聽到身邊弓箭手的低聲咒罵:“這羣白戎蠻子真是畜生一般!連兄弟同袍的遺體都糟踐!”
“……不然要那遺體還有什麼用?”李彥裕也聽到了,卻反駁了那士兵一句:“填平護城河, 攻下昌興都,他們才能活, 不然, 活得也得死。但是他們要活, 咱們就是死路一條了!還不快開弓!”
那弓箭手抿了脣,重重一點頭, 手中的箭矢飛射而出。隨即,一名扛着屍體,正欲往河中丟的白戎士兵栽倒在地,身上的屍體也滾了出去,但見那人抽搐數下, 也便不動了, 想是也死掉了。
在大延士兵三班倒不息的箭雨下, 白戎人填平護城河的計劃進行的極爲緩慢。可過不了多久, 他們又換了進攻的方法——居然將死人頂在頭上擋住箭矢, 再帶着那屍體一起跳入河水,竟是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難怪資州城收不住。”李彥裕一邊指揮着士卒接着放箭, 一邊道:“這麼亡命的攻擊!這到底是人,還是一羣畜生啊?!”
“資州城的城牆原本就沒有昌興都的高,也不比昌興都的厚,軍隊人數不多,所存軍械也少……”我喃喃道:“更何況山陰王叛亂的時候已經將城牆打得基本坍塌了。他們能頂三天,真是不容易。”
“所以城破之後白戎人才屠城報復呢。”李彥裕接上話頭:“殿下,您還是讓朝廷發道告示吧,就說咱們守城首戰告捷,白戎人被打急了,若是城破,咱們一應軍民誰都活不了。用這法子鼓動百姓來幫忙可行?”
“現下城牆還沒事兒。”我想了想,回答:“可以等等吧,說不定過兩天白戎人的攻勢就弱了。”
“殿下,既然已經開戰,就不要存僥倖好嗎?”李彥裕鄭重其事地看住我:“白戎人若是攻勢不減,等到城牆出了問題,再發動民夫就來不及了!”
“也好。”我點頭:“柳公公,去叫左相右相擬一道旨意出來。”
“這旨意……是按皇上的聖旨發,還是按長公主您的……”
他卡了殼,想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我的意思。
我也爲難。若是按聖旨發,作用明顯會大些,可那就是假傳聖旨之罪;若是按我的命令發,我的命令又算是什麼呢?
“按聖旨發。”我咬咬牙,下了死心。現下不能做的事早就做了,真要出事,也只能反到底了!
就在這說話的一會兒功夫,護城河上連人帶屍體已經堆了不少,一些地方的水已經被壓下去了。
可現下箭也射不到那些自殺般瘋狂的活人,更拿死人沒有奈何。李彥裕急得頭上都冒出了汗珠,突然喊道:“拿烏油,潑上去,接着燒!”
這次的火,和上次的味道截然不同。那一次只是焚燒烏油,雖然也嗆,卻沒什麼異味。這次燒可是燒人哪!
沒有風,黑煙直上天空,□□被焚燒的焦臭味直衝鼻子,我忍不住蹙緊了眉心。
“殿下,您先回宮中休息可好?”李彥裕見我欲嘔欲哭的慘樣,出口勸道:“這裡末將守着,保證白戎蠻子攻不進來,您先回去休息會兒,待精神好些再回來也行啊。”
我拒絕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柳公公已經照着城下趕宮車的小太監高吆道:“還不快來接長公主鳳駕?死不長眼的懶奴才!竟歪在車上睡了,殿下這還沒閤眼呢!看扒了你皮喂狗去!”
那小太監從睡夢中被嚇醒,打了個顫兒,臉色頓時變得很差,想是嚇的。緊接着就把馬車趕到了城牆下,一溜滾兒從車伕的位置下來,幾步衝到我面前:“奴……奴才萬死,請殿下您恕罪!”
“免了免了!”我一時真沒心情去處罰一個奴才,但柳公公和戲雪拖着拽着把我弄上了車時,那睏倦感卻突然襲來。戲雪遞來的溫水還沒喝完,便累得不想再睜開眼了,索性躺倒睡下去。
這一覺睡得不安。剛迷糊着時滿眼仍皆是鮮血屍體,鼻中嗅得的焦糊味道也縈繞不散。好容易把這一夜的種種驚嚇惡怕淡去了,又夢到城破,夢到白戎人屠城,夢到鮮血在青石長街上淌流成河。
夢裡看不到自己,只看見哭泣逃奔的百姓,他們一個個被騎馬的白戎士兵追上,砍倒在地。那些狼虎一樣的異族兵士,搶奪着官倉民庫。皇宮裡富麗精美的金器、瑪瑙、白玉散落一地,他們爭搶,掠奪,毀壞,放火。
待我尖叫着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雲上宮的榻上。側過臉細嗅發間,只有膏沐清香,全無煙火味道,戲雪和楚袖想是幫我擦過身子了——楚袖這丫頭,我提拔她時是懷着隨時找茬可以處死她的目的的,但久了才發現她與至琰那邊從無來往,外加她手腳確實勤快,便也暫放了收拾她的心。
可是,一想到讓我不寒而慄的夢境,我就躺不住了。翻起身來大喊戲雪,她飛快地跑了進來:“殿下,您有什麼事?”
我見她雙目盡是紅血絲,聲音也帶着阻塞,纔想起她也和我一道在城牆上守了一夜,又沒穿厚衣服,倒也難爲她了。便搖搖頭:“伺候本宮穿了衣,叫柳公公過來吧。”
她點頭走上來,把衣物拿在手中,卻又道:“殿下,您當真不再歇歇?您才睡了多麼些時候啊,別累着身子。”
我勉強支起笑臉:“睡不着,躺着也是躺着……總做惡夢。你還是叫柳公公來吧,本宮有些事兒要和他商量。另外,把這裡所有的宮女太監侍衛全部撤走,一個也不許留。”
她應了聲出去,過了沒多久,柳公公便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了門口:“殿下,老奴正有事要啓奏呢。”
“進來再說吧。”我抿了口綠帛出去時給沏好的茶:“怎麼了?”
他幾步進了寢殿,關上門,在我面前跪下。高舉的雙手裡,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紙卷。
“這是大汗的回話……”
我原本已經伸手去拿那紙捲了,卻在聽他說出這句話時猛地收回了手,似乎是被炭火燙了一下。
“他說什麼了?”
“老奴不敢看。”
“這是什麼時候拿到的?”
“剛纔……”
“剛纔?”我重複了他的話,心中卻頓生疑惑。白戎人已經把這昌興都給圍得水泄不通了,如何還能有人傳遞音信?
“是信鴿帶進來的。”他頓首,手卻依然高舉。
我點點頭,隨即想到他低着頭看不到我的動作,遂“哦”了一聲,伸手將那紙卷取來,卻不敢看。
他會說什麼呢?要是這次他再拒絕出兵,只怕,就真的沒有一點回寰餘地了。
可我上封信中也說過,如果他此時能來,會是最好的得到大延人心的機會。
結果,到底是怎麼樣的呢?我咬了牙,終於將那紙卷猛地展開。心中的弦已經繃到最緊,再多一分力,都會猝然斷開。
“鹽鐵換兵馬”。
就這五個字?
“殿下,大汗他……”
“他說鹽鐵換兵馬……”我咬咬脣,雖爲他答應出兵而高興,卻也難免有幾分不甘。他若是直接出兵,大延臣民定對他感恩戴德,可他還要鹽鐵等財貨,這不就是乘火打劫麼?
民心和鹽鐵,哪個才重要?我幾乎不敢相信他會做出這麼昏頭的選擇。
“大汗英明!”柳公公聽完這句話,眼睛卻突然亮了:“殿下試想,大汗當日拒絕出兵,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大延擅閉了關市,這理由可說得過去?”
我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所以,現下他答應出兵,就一定得使從前不能出兵的理由再也說不過去……”
他說到這裡,我便明白了。他見我一臉了悟,也便閉了嘴。
從前因爲大延關了關市,導致郜林人的正常生活都受了影響,他纔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大延的求救請求,而現在我許他鹽鐵,甚至可以比正常關市所給的更多,他就不再有理由不出兵。
而這件事情,也可以成爲他塞郜林國內悠悠人口的最好說法。
“殿下,您想想,”柳公公又開口:“大汗提這個條件,您也好塞朝堂上大臣們的嘴了……他若是什麼也不提,便答應出兵,大臣們一定認爲是您給了他大延更重要的利益。人言可畏,是不是?”
“丟車保帥。”我輕聲道:“這一招用得挺高明。”
“那殿下的意思……”
“給他鹽鐵。”我笑:“這個,要派人衝出城外送信。”
“還用鴿子就可以了啊。”柳公公卻不知我的用意。
我搖搖頭,解釋道:“咱們這不再是密謀,而是爲國的正當行爲,就不該再用鴿子傳信。派人正大光明送過去便是。”
“可白戎人……”
“若是被他們截獲,那剛好。”
“您是說……”這老太監稀疏的眉蹙起,倒像是兩個肉團。
“只說鹽鐵換兵馬,他們可不知道大汗的人從哪個方向來吧?”我悠悠笑道:“能嚇唬他們一下也是好的。疑兵之計,虛虛實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