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鬍子卻是諾延汗身邊的近衛,昨日我看到他第一眼就記住了那叢濃密的絡腮鬍子。此刻與我的侍衛大眼瞪小眼的,想必是那錦雞的事情?
“怎麼了?你們這麼站在幹嘛?爲這錦雞超度吶?”我見他們倆面對面站着,兩人中間卻放着一隻錦雞,情景簡直逗人笑。
“公主殿下,這雞身上戳着兩支箭,不知該歸誰。”
“哦?”我打馬向前,見那錦雞果然是被兩支箭射中了,一支箭在脖子上,另一支在肚腹上,我的箭桿上有赤標,卻是肚子上那一支。
“這是怎麼了?哦,雲上公主殿下!”一騎黑馬衝來,卻是諾延汗本人,遠遠便喊了這麼一嗓子,到了近前卻勒住馬頭,朝我一拱手:“這……這錦雞是公主與我同時射到的?”
“想是如此。”我揚起馬鞭指指地上的錦雞:“是諾延汗殿下的箭射到了雞頸子,我的箭射到雞腹,所以他們不知道該歸誰了。”
“公主好箭法。”他笑道:“一個姑娘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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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聽他這麼講,我不樂意起來,刻意端着的公主架子也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姑娘家怎麼了?姑娘家便不能好弓馬嗎?”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一窘,再說話時便審慎許多:“我是說,姑娘家能這麼好弓馬的……可不多。尤其是大延的女子,公主是我見到第一個會騎馬的姑娘,也是第一個會射箭的姑娘!”
“想必也是第一個不像姑娘的姑娘!”他誇得我開心了,我便笑道:“大延朝規矩多,女孩兒學繡學琴都可以,學弓馬拋頭露面,若不是父皇溺着我,我也是不能學的。”
“哦?公主還學了什麼?”
“經史子集什麼的……怎麼?”
“聽冬珉皇子說這些可是男子漢學的東西。公主殿下的心思……”
他看似灑脫不羈,怎麼也一心覺得女孩兒就不該治男子的學術?我不服。
“本公主就是喜歡這些……男子能做的我有什麼不能做?”
他的表情居然變得很釋然,眼神裡還有欣賞讚嘆:“好一位颯爽的公主殿下!”
“多謝諾延汗殿下誇獎。”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到底覺得女孩子就不該拋頭露面呢,還是覺得我這樣像個假男孩兒也很好?
猜不透。
“不必叫什麼諾延汗殿下了。”他爽朗一笑:“這麼長,公主念着不覺得累?不妨就叫我羽瞻。”
“羽瞻……?這是什麼?這麼叫您不禮貌吧……”
“上次隨父汗來大延朝的時候,皇上說布日古這個名字中土人士不便記憶,所以給我起了箇中原名字。羽翼的羽,瞻遠的瞻……有什麼不禮貌?我倒喜歡真性情大氣的姑娘呢。”
我臉微紅,跳過他說的“喜歡”,仍把話題放在名字上:“……不還是鷹麼?一羽遠翔,瞻遠具及。和你的原名一個意思。”
“哦?公主會郜林語麼?真聰明啊。”他眯了鳳眼,笑得燦爛。
“本來也是郜林人呢。”我不叫他“諾延汗”,他卻叫我“公主”,好生彆扭:“你也叫我璃鳶,或者阿鳶吧。”
他點點頭:“也好。不過,這閨名……不像是女孩兒家的名字,大氣得很,公主也確實當得起這名號。說來,我父汗與公主的父皇,還都這麼喜歡鷹?”
“巧合……是巧合吧。”我生了幾分莫名欣喜,臉卻益發酡紅。
雖聊得開心,那兩個侍衛卻等不下去了。大鬍子直接插了話:“殿下,這錦雞……”
“留給她吧。”他一笑,轉身欲去。
“你拿走吧。”我道:“今兒和哥哥比獵呢,要是借諾延汗這隻雞贏了哥哥,冬珉得不服氣了——要贏,就要贏得爽利些啊。”
“那便謝謝公主……哦,阿鳶,贈我這一羽錦雞!告辭了。”
他拱拱手,丟下一個秋陽般和煦的笑容拍馬而去,我卻立馬在山坡上望着他,竟而出了神。
再見他,已經是那日下午盤點獵獲的時候了。
我的獵獲恰好比冬珉的少一隻,他贏了。可他贏便也罷了,竟當着父皇的面挖苦我箭法不好。
父皇替我解圍,說阿鳶女孩子家能獵到這些已經不錯了,但冬珉卻不肯罷休,非要將我當初刀法勝他的事也再置疑一遍,正是吵得雞飛狗跳,羽瞻卻掀開了父皇的獵帳門簾兒進來了。
他見我與冬珉烏眼雞一般相瞪不禁愕然。父皇頗感尷尬,只得再打圓場道:“諾延汗莫笑,朕一對兒女時常相較相爭,今日璃鳶的獵獲比冬珉少了一隻,兩人便又吵上了。”
羽瞻恍然,之後卻笑了:“公主的獵獲可不比大皇子少啊。”
“明明便是少了一隻!”冬珉聽他迴護於我,又和他衝上了氣。
“殿下有所不知。”他微笑:“公主與我在獵場相遇,便順手贈了她剛打到的一隻錦雞給我……算上這隻錦雞,公主所獵恰與殿下的獵獲相當……”
“證據呢?”冬珉眉一挑:“你的獵獲那麼多,隨便挑一隻錦雞說是阿鳶打來的,我怎麼知道?”
羽瞻卻從他的箭壺中抽出一支箭遞給冬珉:“這可不是公主殿下的箭?”
冬珉接了箭,看到那硃色標記,雖不能不服,卻定是心中不平的。
他酸溜溜地打趣道:“還相贈獵物了?父皇,您乾脆把阿鳶嫁給諾延汗好了,反正他們倆也情投意合。”
我的臉頓時燙起來,羽瞻也是一愣,父皇卻突然發了怒:“冬珉!一而再再而三無禮取鬧,你到底要幹什麼!皇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回你營帳去,今天晚上朕不想見到你!”
冬珉臉色大變,竟也不向父皇行禮便兀自衝了出去。
“朕這兒子養得真是‘無話可說’!”父皇氣得身體都在顫抖又竭力控制:“讓諾延汗見笑了!”
“哪裡……”羽瞻謙道:“大皇子殿下只是真性情罷了。”
“真性情?”父皇扯動一邊嘴角:“天家男兒最最要不得的就是真性情。”
羽瞻卻一拱手:“若羽瞻願與殿下結爲兄弟,陛下……該不介意的吧?”
父皇一怔:“怎麼?……哦,朕當然不介意。若是諾延汗願提點小兒一二,朕也是感激的。”
“那羽瞻便告辭了。”他笑道:“我倒極喜歡他這性情。現下便找他喝酒去了。”
見他轉身而去,父皇臉上浮起了淡淡笑意。
“阿鳶,你覺得這諾延汗,可適合做你丈夫?”
“父皇?!”我被他這話嚇得不輕,可他卻絲毫沒有玩笑的口氣。
——我怎麼都覺得父皇今天什麼舉動都很怪異。
“……您何出此言?”我在最初的驚愣之後徐徐開口,心中卻竊竊有興奮感。
“沒什麼……只是你也大了,是時候該許人家了。”他悠悠道:“若是讓你嫁人,自然是該嫁給最能護你的人。”
我心跳越發快,臉上卻不自覺地現出笑影:“父皇怎麼知道他是最能護我的人?”
“……他今後會成爲郜林汗國的可汗,天下還有誰會比他更有能力保護你?”
“有能力,也得他願了才能護我呢。”我輕聲道,不知父皇有沒有聽到。
第二日出門,卻見羽瞻騎着馬,在我帳外候着。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我驚了一跳,定下心來口氣中雖有責怪的意思,但心裡卻猶有幾分欣喜。
“……是皇帝陛下說今日讓我帶公主狩獵的。”
“父皇……幹嘛讓你帶我狩獵?”
“不知道……本來昨兒個和大皇子喝酒還約好了今兒和他賽獵呢,但是皇帝陛下這麼一說,我便只好來帶公主出獵了。”他一副“我什麼也不知道”的表情,看上去煞是無辜。
早有人把焰承給我牽來,我翻身上馬,便對他一笑:“那便走吧。我一定不妨礙你賽獵。”
“公主是說……?”
“說了不用叫我公主!我跟着你便是,你願意狩獵自去狩獵,願意賭賽也可賭賽。”
“那便走吧。大皇子可一大早就出發了。”他笑得爽朗,輕甩了響鞭,馬兒便踏着碎步跑開去。
我跟在他身後,見他箭術果然是很好的。然而方過了一陣兒,他便不再開弓射獵,轟趕獵物的衛士也都回來了。
“怎麼?你不是要和冬珉哥哥賭賽麼?”見此情景,我催馬跟上他。
“輸便輸了吧。”他吸一口氣:“盡打些狐狸黃羊什麼的,真是沒意思。”
“那也沒法子。”我道:“這卸甲山圍場這十多年來都沒什麼大獸了。”
шшш⊕ Tтkǎ n⊕ ℃ O “倒也奇怪啊。”他把玩着手上鑲着累累寶石金飾的馬鞭:“你說,這麼大的圍場,這麼多黃羊野鹿,怎麼會沒有虎狼?”
“從前也是有熊什麼的。只是……”我話出了口,才覺不妥。
“有熊?從前?現在沒有了麼?”聽到有猛獸,他的眼便亮了起來。
“現在有沒有我也不知道。便是有,也不能讓你去打……你是貴客,傷了怎麼辦?父皇如何和郜林可汗交代?”我想搪塞過去,他卻不依不饒。
“怎麼會傷了我?你問他們,死在我手上的熊沒有十多頭也有七八頭了……”他似乎亢奮起來:“打獵總該打些猛獸的。盡是殺這些小傢伙,只是造殺孽罷了,還沒什麼意思啊。”
“這……”我見他堅定,想圍場邊緣的林子裡總該有些大物,便只好點了頭:“我帶你去找找吧……不過,你可別託大,萬一遇到猛獸可千萬別逞能。”
“在擔心我?”他輕輕一笑:“放心,沒事兒。若是碰上什麼猛獸,我定然會護殿下週全的。”
“怎麼又叫我殿下呢?”我側了臉覷他一眼,踢踢馬腹,帶着他的人往林子那邊去。
他雖現在不開口了,我耳邊卻還響着剛纔的話——他問我是不是擔心他,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這日光太暖,我竟覺得兩頰有些發燙。
若他不是專心狩獵的話,就這樣走走也頗有樂趣吧。馬蹄前,輕捷的百靈子一飛而起,懸在半空唱幾句才落下來,風輕雲淡,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昨晚父皇問我願不願嫁給他,我居然也細細想過了——還真是不怕醜呢。也因爲這個,今早面對他還頗感尷尬,但他看上去對此一無所知。多說一會兒話,我也漸漸放鬆了些。
“羽瞻……?”我喊他名字,他一下扭過頭來看我,倒嚇了我一跳:“怎麼?”
“郜林草原是不是也是這樣呢?”我想想實在沒什麼話題好說,便問了他這麼一句。
“郜林草原嘛……比這要大,大很多。天有多遠,草原就有多遠。”
“那草原到底有多大?”
“到底有多大……這我也不知道。反正諾延部的地方已經快要到草原的盡頭了。”
“草原的盡頭是什麼?”
“南方是戈壁,北方和東方是森林,西方是高山。諾延部就在森林和草原交接的地方。”
“你住在諾延部麼?”
“不,只是每年去看看。怎麼?”
“沒什麼……”我想起了那天我和冬珉的對話,不禁臉上一紅。
“沒什麼的話你臉紅什麼?”他笑了出來,揭穿我的謊言。
“來的路上,哥哥說你是諾延汗呢。”
“這有什麼好臉紅的?”他微蹙眉峰,想該是頗感奇怪的。
“我……皇族延氏本來也是諾延人啊。”
“是啊,這我也知道,怎麼?”
他還當真是不開竅的!我咬了牙,鼓足勇氣說:“我便和哥哥講,那你不就是我家的汗了麼?”
他愣在馬背上,許久纔開始放聲大笑。
“你笑什麼啊?”我急了,問出話來才覺得有撒嬌的口氣。
“璃鳶,你當真……想讓我當你家的汗?”他不笑了,卻牢牢盯着我看。
他的眼睛本就是琥珀色,此時在陽光下閃亮,便如玉碗中的酒漿一樣,讓人幾欲醉去。
“我……”我咬了嘴脣,不知該怎麼說,躊躇許久方道:“這……這我說了不算的。”
此話一出,我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去。這不是承認我歡喜他麼?我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可他卻道:“好啊。是你父皇說了算麼?那我回國便求父汗來提親!”
我被這句話驚住,擡了眼看他,卻正撞上那滿滿的笑意和溫柔。羞赧之間,我甩起一鞭,焰承嘶鳴一聲,箭羽一樣向前射去。
一陣靜默之後,身後馬蹄陣陣,他追了過來。
風涼天清,我滾燙的臉頰漸漸溫涼下來,卻亦在此時,焰承突然停步了。
我順勢從馬背上摔了下去,還沒爬起來,卻看見前面草叢中有什麼東西,像是一塊巨大的白石頭。
此時,那石塊卻動了起來。
一雙幽綠的眼睛,緩緩轉向我。
白狼!
我身子瞬時軟了下來。
郜林人以白狼爲瑞獸。傳說見白狼者,軍隊旗開得勝,人民富裕興旺。
可是,此時見白狼,於我卻絕不是什麼吉兆。再是瑞獸,它也仍是一條狼。
它起身,邁着頎長的腿,朝我一步步走來。
我原以爲此次隨羽瞻一道出行,怎麼都不會有我應開弓的機會,所以連弓箭都沒帶。
我沒有武器,羽瞻卻還沒有跟上來,這該怎麼辦?我以手撐地,緩緩後退,狼的前進速度卻快於我的後退。
在我面前四五步遠的地方,它停下了腳步,壓低身體,做出準備撲擊的模樣。
我的心越跳越快,像是要從胸膛中掙出來。